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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孩子和兄弟一家情況不明,孫嫦娥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

旁邊的柳俠倒是老實的出人意料,他非要讓小老鼠挨著他睡,孫嫦娥被他磨的沒辦法,答應了,只說等他睡著了再把小的挪過來行,沒想到柳俠把小孩兒護在胳膊下邊,一夜都睡相端正,半夜小孩兒餓醒了,弱弱的哭了兩聲,孫嫦娥又去熱了點小米油喂了他,喂著喂著小家伙又睡著了,孫嫦娥把他放被窩兒里,迷迷糊糊的柳俠又把他攬在胳肢窩里,一覺到天亮。

堂屋煮飯時燒火,比較暖和,孫嫦娥把堂屋挨著窗戶的炕給鋪上了被褥,小家伙放在被窩兒里,這樣不用來回跑,她和秀梅做飯做針線的時候也能照看到小孩兒。

柳俠和柳海端端正正地坐在在炕沿前,著玻璃窗透過來的光亮寫毛筆字,孫嫦娥在灶台上和面,準備蒸饃,柳葳坐在灶膛旁邊,眼巴巴的等著里面的烤紅薯趕緊熟。

柳俠忽然抬頭說︰「媽,給孩兒起個名唄,光這樣叫不得勁。」

孫嫦娥白了他一眼︰「好好寫字,起名得您叔或您二哥,您二哥哩頭一個孩兒,他肯定想起個特別好哩名兒,要是曾大哥在好了,看他給你們幾個名字起哩多好听。」

柳俠撇撇嘴︰「屁,他們都說俺五哥和我是小妮兒名兒,前幾天劉狗旺還說了一回,他當著好多哩人的面故意喊我小俠妞兒小俠妞兒,我才打他哩,他媽不講理,找到學校想打我一頓。」

孫嫦娥和面的手停住了︰「她打你了?」

「沒,有人去喊俺哥了,俺哥他幾個過去對她說,她要是敢招我一指頭,俺幾個一天三頓打他倆孩兒,劉狗剩嚇哭了,拉住他媽叫她走了。」

知道自己孩子沒受欺負,孫嫦娥又接著和面︰「您幾個學著當小流氓吧,還想打群架是不是?仔細讓您伯知道了剝您幾個哩皮。」

听說公社那邊買了一台電視機,那里面放了個外國電影,一群人到處跑著殺人放火,里面有個叫「酋長」的用飛刀,弄得現在公社附近幾個村的孩子都喜歡打群架,還都想練飛刀,孫嫦娥他們在柳家嶺這種偏遠的地方听著都覺得心里不踏實,怕自家孩子哪天被那些小流氓給惦記上。

柳海不願意了︰「那母老虎想打咱ど兒哩,你說俺幾個總不能看著讓她打吧,要是ど兒給打出點啥,俺伯還得打俺幾個,說俺沒當好哥。」

柳俠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過幾天去學了,找個沒人地方我一頓把狗剩和狗旺修理哩老老實實,看他倆還敢回家告狀,哎,對了,媽,你說,他伯他媽咋想哩,給他倆起這麼難听哩名兒。」

納著鞋底兒讓柳蕤吃女乃的秀梅接過了話︰「 這你都不知道?起個賤名兒好養活, 俺村兒有幾家生了孩兒,怕養不活,都起哩這種名兒,茅勺兒,茅缸,狗蛋兒,狗剩,狗留,還有個叫貓不叼兒。」

柳俠睜大了眼問︰「貓不叼兒啥意思?」

秀梅解釋︰「是連貓都嫌棄,擱在那兒,連貓都不會叼著吃,閻王小鬼更嫌棄了,那不會把他收走了。」

柳俠眨眨眼︰「真哩?」

孫嫦娥笑起來︰「是個念想,想讓孩兒平平安安長大唄,都說貓是最有福氣哩生靈,有九條命,所以,連貓都不吃哩人,肯定命也大。」

柳俠問︰「那為啥不干脆起名兒叫貓?」

「嗯?」何秀梅和孫嫦娥開始都沒反應過來,等想明白了柳俠說的意思,忍不住笑起來︰「這孩子,誰家會給孩兒起個名兒叫貓啊?」

「我!」柳俠睜大眼楮正經八百的說︰「咱家孩兒叫貓,你看他恁小,跟個老鼠樣,所以得起個命大哩名兒,叫貓兒,」柳俠說著撲到炕上,趴在大老鼠旁邊,用手指輕輕戳著他的小臉兒叫︰「貓兒,貓兒,小叔喊你哩,答應唄,貓,貓兒?」

連正寫字的柳海都哭笑不得,伸手把柳俠給拽下來︰「他才生出來一天,會答應個屁,你快寫字吧,寫不完三張,回來咱伯饒不了你,我去喊四哥過來吃烤紅薯。」

柳鈺吃了午飯又去團在被窩兒里看那幾本破連環畫了,反正這天啥也干不成,干脆睡懶覺還暖和點。

柳俠蘸了下稀釋過的墨汁,繼續寫字︰「媽,嫂,貓兒以後叫貓兒了,多好听。」

孫嫦娥把饃往鍋里放,笑著罵道︰「放屁,最多是個小名兒,在咱家叫叫,要是以後去上學了叫個貓兒,還不讓人笑話,你這麼好听哩名兒還嫌棄哩,孩兒長大了會待見這個名兒?」

柳俠想想,有道理︰「那當小名兒,我不管,我覺得叫貓兒好听,媽,你叫一下唄,你一叫知道多好听了。」

嫦娥心里覺得這個小名兒挺好,只是不想讓柳俠太得意,她扭過頭對著炕叫了聲︰「貓兒~,嗯,是怪好听。」

柳俠一下高興了,可馬上又想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有點沮喪︰「我哩名兒一點也不好听,人家都把我當成小妮兒們了,等我長大了自己去改個好听哩名兒。」

秀梅說︰「他們懂啥,你這名兒最好听了,以後公社肯定還會演電影,下回演《永不消逝的電波》你去看看,那里面哩男主演叫李俠,是你這個單人的俠,孫道臨扮演哩,那可是英雄人物 。」

孫嫦娥把鍋蓋蓋上,彎著腰翻看灶膛里的紅薯︰「 是,當初您曾大伯是這麼跟您伯說哩,哎呀,小鱉兒,好好寫字,別光顧著說話。」

曾大伯名叫曾廣同,曾經在柳家住過十一年,柳家這幾個孩子,除了柳魁和兩個女孩子,其他男孩子名字都是他給取的,柳家嶺還有幾個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

167年10月的一天,柳長青去公社開會,開完會準備走的時候,听到大院一群人在吵鬧,他和其他一群大隊書記一起過去看熱鬧,發現一大群和他一樣穿著補丁衣服的人圍著個穿著整潔中山裝、帶著眼鏡、四十來歲的男人情緒激動的在控訴著什麼,那人腳邊還扔著個鋪蓋卷和幾個只有城里人才有的皮包。

望寧的大隊書記說,那個人叫曾廣同,是從京都回來的反-革-命分子,原先好像是畫畫兒的,他祖上的家屬于現在的望寧大隊第四生產隊,可他爺爺都死了十多年了,他爹解-放前而幾年離開村子了,現在曾廣同不知犯了啥錯誤,被遣返原籍。

公社革-委-會的人讓他住回原來的老宅子,望寧大隊人民群眾負責監督他改造,當時姓曾的那些人家鬧了起來,不讓他住在那所在村子里看上去鶴立雞群的青磚瓦房大院里,每天都要過來鬧,讓曾廣同搬走,今天看來是直接把人給攆出來了。

從一年前開始公社已經出了許許多多讓人模不著頭腦的事,這些同是農民的大隊書記們也都不敢多說甚麼,省得一句話不對,惹禍上身,看了一會兒熱鬧都走了,柳長青轉悠到大門口找了個地方坐著。

曾家來的都是出身最貧窮的,年齡大的婦女和老人,他們知道憑自己貧農的成分和隨時倒下都可能爬不起來的年齡,是縣長來了也拿他們沒轍,何況,他們是攆反-革-命分子,走到哪里也不能說他們有錯,所以他們放開了倚老賣老裝瘋賣傻的撒潑,革-委-會主任孫志勇和幾個工作人員臉色鐵青拿大道理講的喉嚨都啞了也沒用。

柳長青在大門口看了一個多鐘頭,看火候差不多了,走過去把孫志勇拉到一邊說︰「孫主任,不是個沒人敢沾哩反-革-命分子嘛,看把你難為成啥,這樣吧,你別作難了,這個反-革-命分子交給俺大隊吧,俺那兒山高路遠,有哩是活讓他干,他那身板兒,鋤一個月哩地,保證他連張嘴吃飯哩力氣都沒,更不用說逃跑了,俺幫你看著他勞動改-造。」

孫志勇正焦頭爛額的拿這些平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家在公社大門口的老農民沒辦法,柳長青這話一說,他感激的不行,加上他平時對柳長青印象不錯,握著柳長青的手連連搖晃︰「長青,你今天算幫了我個大忙,你放心,今後每年您大隊哩救濟糧,都第一個發,以後你有啥事,找我,我都包了。」

曾廣同從此住進了柳長青家的窯洞。

曾廣同到柳家嶺後的第一個夏天,一幫人-馬浩浩蕩蕩殺進了柳家嶺,柳長青領著自己村子里一群年輕人,手拿鋤頭鐵鍬攔住了他們。

領頭的革-命小-將有二十出頭,一身的草綠軍-裝都濕透了,勇敢的站出來指著柳長青命令︰「我代表望寧公社造-反有理司令部命令你,把反-革-命分子曾廣同給我交出來。」

柳長青不緊不慢的問︰「交出來干啥?」

革-命小將慷慨激昂︰「讓他去公社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批判。」

柳長青不溫不火︰「咋批判。」

革-命小將有點發懵︰「?那個,那個,是跪到台子上,帶著高帽子批判。」

柳長青大怒︰「你這個狗屁不通哩反-動分子,俺這麼多人民群眾一邊監督著反-革-命分子,一邊還要在日頭底下勞動,您卻要讓他去舒舒服服哩在台子上歇著,還要給他帽子遮涼,你說,您這是啥覺悟,您到底想干啥?您是替毛-主席造-反還是替反-革-命分子造反?」

革-命小將有點反應不能,半天才氣急敗壞的指著柳長青︰「你、你、你胡說,俺是毛-主-席哩革-命小將,紅-衛-兵」

柳長青把鐵杴往地上一插,一個大腳踹在革命小將肚子上︰「放屁,你是劉拴緊那□□家哩吧,叫啥來著?劉孬?對,你是劉孬,你個狗-日哩王-八蛋,敢跑我地頭上撒野,替反-革-命分子找借口不干活,看我不打死你這個小反-革-命,劉栓緊個窩囊廢,連個兒子也管不好,老子今兒替他管教管教你」

望寧是個偏僻的地方,鬧的起勁的造-反-派這麼一撥,全公社都知道,柳長青經常去望寧開會,早听說過劉孬的惡名。

柳長青掄起了鐵杴,革-命小-將們也不明白怎麼幾句話下來他們堂堂的紅-衛-兵造反派成了反-革-命分子,但是看看那些掄起來的鋤頭鐵杴,誰也也顧不上爭辯,轉身撒開了腿跑,柳家嶺一群人在後面掄著鋤頭追,小將們跑的速度堪比山中野兔,很快便無影無蹤了。,

此後十一年,曾廣同一直住在柳家,和柳家嶺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下雨或其他不適合下地的天氣教柳家幾個孩子識字、算數,他腦子里好像裝著一個聚寶盆,永遠有新奇好玩的東西,只要一抓出來了。

他用鉛筆在柳川、柳凌的作業本反面隨手圈圈點點,鳥兒們便好像要從紙上飛出去,花骨朵好像帶著露珠正在開放;

柳川、柳凌隨便畫一棵花花草草,他能在旁邊寫幾行入時隨景的小詩,那里面的意境,看的人覺得那真是自己心里想著卻說不出來的感覺。

曾廣同來他家的那年,柳凌剛一歲,三太爺給他掐了八字,說他五行缺水,命線也綿軟無力,柳長青想給孩子取了好名兒給找找補,可想了一大堆名字覺得都不合適,那麼天天「孩兒孩兒」的叫,後來想著曾廣同是個有學問的,讓他幫忙給取個名。

其實,所有認識柳長青的人都把他當成一個有文化的先生,只有柳長青自己覺得他因為要刻石碑、刻章而學的那些碑帖上的字不能算真正的學問。

曾廣同說︰「凌,冰凌的凌,水至極寒而成凌,凌遇溫熱而化水,同為一物,剛則不讓金石,柔則不遜春風,應時而生,順時而變,千般變化,卻不改其本質,這樣的事物看似綿軟無力,實則堅韌不屈。」

柳凌的名字讓柳長青兩口子非常滿意,于是讓他給二兒子柳寶也重新取個名兒,三太爺也給寶掐過八字,說是命里金缺水,可柳長青怎麼也想不出一個能把這兩種東西都給補齊全的字。

曾廣同說︰「川吧,川,五行為金,寓意吉祥,水之出于他水,溝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從地理上講兩山間之地為川,通常是水草豐沛,土地肥沃之處,養人。」

柳海是五行缺水,曾廣同很直接︰「柳海,咱這一下再也不缺水了,男孩子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以後國家恢復正常了,讓孩子們走遍五湖四海,看看世界之美。」

誰都沒想到,柳海以後的生活,真的可以說是走遍五湖四海。

柳俠的八字是曾廣同給掐算的︰「這孩子金木水火土一樣都不缺,既然天生五行圓滿,咱祈禱讓孩子做個自由快樂的人吧。俠︰從人,正直善良、仗義無畏、武藝高強者,正可謂江湖不老走英雄,天涯仗劍氣如虹,這個應該是你們最後一個孩子了,讓他像古時仗劍走天涯的游俠一樣,率性而活,不拘世俗,快快樂樂的過一生吧!」

曾廣同是78年過完年走的,半年後給柳長青來了第一封信,告訴他們自己現在回到了京都自己的家,閑呆著,日子還行,沒人去拉他游-街批-斗,讓柳長青他們不用擔心,以後他們隔三差五的寫封信。

柳長青年當學徒時,人聰明又踏實勤快,幾年下來,被師傅逼著練得一手好隸書和行書,不光會刻石碑、刻章,也讀了不少書,他後來陰差陽錯參加解-放軍,又到朝鮮戰-場走了一遭,因為有文化沾了不少光,他的一手好字更是讓人喜歡,現在公社大院最顯眼的地方的大紅標語「農業學大寨 工業學大慶」、「毛-主-席萬歲」和望寧學校門口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鍛煉身體 保衛祖國」,都是他去公社開會時,被管宣傳的干事纏著幫忙寫的。

家里的孩子都從會捏著毛筆開始,被他命令每天寫毛筆字,臨的帖子都是他小時候從開城回來過年時,老板不許他丟了寫字的工夫,給他回家時臨摹用的帖子,《西岳華山廟碑》,《曹全碑》,《熹平石經》,薦季直表》、《宣示表》、《快雪時晴帖》、《黃庭經》、《佛教遺經》、《曹娥碑》等等,這些是每個孩子從五歲起便要開始臨摹的;十歲後開始臨摹王羲之行書《千字文》、《大唐三藏聖》、《蘭亭序》等,每天三張報紙正反兩面都得寫滿。

柳長青每次去公社開會都要搜集報紙,反正那時候會多,報紙這東西一天壽命,過期沒人稀罕了,因為報紙上經常有偉大領-袖和其他英雄人物的照片,不敢亂放也不敢賣,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可存放也是問題,到處都是老鼠,如果被啃的不是地方,有可能會招來災禍,所以,公社各個辦公室的人都非常樂意把這些祖宗一樣難伺候的報紙送給柳長青。

柳長青不害怕惹麻煩,柳家嶺這個地方,除了剛解-放時的工作組來過幾次,那麼多年來了一次紅-衛-兵小將,平時你請也沒有人願意來,村子里的人吃不飽穿不暖,沒人管報紙上那些人是誰,更沒人會跑幾十里山路去揭發柳長青讓孩子用報紙寫字,他們做的最多的是來借幾張回去糊窗戶或擦。

柳長青拿回家的報紙可以說每一張都物盡其用,超額完成了他們所承載的偉大使命,每張報紙都被用過很多遍,硬的變形才會扔掉。

柳長青還會向公社的那些人捎帶著要些墨汁和毛筆,那時候這了兩樣東西是最不缺的,寫大-字報、決心書、標語都得用,反正是公家出錢,柳長青幫他們解決了算是一個不能說的麻煩,他們也樂得送他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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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長青回到家把那些墨汁稀釋了,讓孩子們練習時用,平時用稀釋的剛剛能看出一點黑色痕跡的水,一個星期一次的考試,用真正的墨汁,寫不好的挨揍。

柳長青家的孩子在學校的大字課本上全都被老師圈了紅圈,可在家每個人都因為寫字挨過揍,不過時間一長,樂趣來了,兄弟幾個經常自己比賽,看誰寫的更好,久而久之,柳家所有的孩子全都寫得一手好字。

只不過,這年頭真沒什麼用。

曾廣同曾經說,柳長青生錯了地方,要不肯定是個人才。

不過柳長青自己從不這麼想,人在哪兒說哪兒,有時間想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去套只兔子給孩子們吃。

後來曾廣同給柳長青的孫子起名「葳」「蕤」,植物茂盛繁榮,希望柳長青一家如山野樹木,生生不息,子孫繁盛。

紅薯香甜的味道出來了,孫嫦娥把火炭扒開,把幾個烤的軟乎乎的紅薯扒拉到一個搪瓷盆里,柳葳伸手想抓,秀梅在那邊嚇得直叫︰「不敢抓,爪子給你燒掉哩。」

她這一叫,吃著女乃睡的柳蕤也醒了,鬧著要下去找女乃女乃,柳俠把他抱下炕,自己去拿了一個賣相好的紅薯在兩只手來回顛換著不讓燒手。

柳海和柳鈺也過來了,一家人一人拿一個熱紅薯吃,柳俠偷偷兒捏了一點紅薯心里最軟的部分往貓兒嘴邊湊,秀梅抓著他的後領子給拉起來︰「媽,你看ど兒這傻孩兒,他偷偷給貓兒喂紅薯哩。」

孫嫦娥過來伸手給了柳俠後腦勺一巴掌︰「你個二百五,你想噎死孩兒啊。」

柳俠把那點紅薯抹自己嘴里,不服的擰著脖子︰「可軟了,貓兒肯定會吃。」

孫嫦娥伸出巴掌準備再給他一下,卻听到外面咕咚一聲好像有人摔倒的聲音,屋子里一下沒了聲音,然後除了三個最小的,都站起來往外跑。

柳福來一身的泥,渾身月兌力地坐在灶台邊,帶來一個驚天的噩耗︰翟玉蘭沒了。

柳鈺癱坐在地上,滿臉淚,大張著嘴,卻哭不出聲。

秀梅哭著捶著他的後背︰「小鈺,孩兒,你哭出來,哭出來呀孩兒嗚媽,這是咋啦?這可咋弄啊嬸兒啊」

孫嫦娥滿臉淚,傻了一樣摟著大哭的柳葳、柳蕤。

柳海、柳俠哭著蹲在柳鈺身邊︰「四哥,四哥,你咋了」

雪太厚,在上窯那個大坡拐彎的地方,翟玉蘭打滑摔倒,她和柳凌拉的架子車一下留不住,也跟著沖了下去,把柳凌也帶的摔了出去。

剛剛被柳茂替換下來準備先走一步去公社找吉普車的柳長青匆忙間只來得及拽住了柳凌的腳腕子,滑到半山坡他一只手拼命抓住了棵野棗樹,兩人才沒有像翟玉蘭那樣掉下三十多米深的山溝。

現在,徐小紅在縣醫院搶救,醫生說沒有把握救活;

柳長青左手手心整個月兌掉一層皮,圪針扎進去十幾根,頭上受傷,但沒啥大問題;

柳凌頭上逢了三針,身上的磕磕踫踫不少,不過沒生命危險。

可是,翟玉蘭被從她後面掉下去的架子車直接砸下了山坡,頸骨折斷,搶救了一天一夜,今兒清早人已經沒了。

三天後,三太爺把自己的棺材讓了出來。

孫嫦娥和過來幫忙的柳家幾個爺們兒一起,在柳長春家院子里壘了三個灶台,準備起火辦喪事。

柳福來帶了兩個人去望寧供銷社買白布和其他辦喪事該用的東西,帶著給柳川寄信,其實他們身上沒幾塊錢,買不了幾米布,去三個人是為了路上有個照應,怕再出什麼事。

柳俠坐在被窩兒里,旁邊是貓兒和柳葳、柳蕤。

兩個孩子仿佛也明白家里遭遇了天大的不幸,難得的安安靜靜,柳葳乖乖的看連環畫,柳蕤啃了會兒自己的大拇指睡著了。

孫嫦娥領著一個人老人進來,關上門。

「六叔,我知道有些話說出來怪沒臉哩,不過我是真沒法了,六叔,家里哩錢前兒黑全都讓長青帶著了,今兒去撕孝布衫、買紙扎哩錢都是借哩。

福來說,搶救玉蘭花了不少,小紅又輸了可多血,錢肯定不夠,我知道俺太爺年紀大了,您手里得留著點底兒,六叔,我是真不知道去哪兒找錢了呀」

孫嫦娥說著哭出了聲,她從來都沒過過多寬裕的日子,可也從來沒想這兩天這樣無助,柳長青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結婚後只需要管好家和孩子,錢的事從來沒有為難過。

六叔嘆了口氣,從懷里抖抖索索拿出一個黑藍的小布包,一層一層解開︰「長青家哩,不是六叔不幫你,你也知道,您太爺那個病,一年到頭不能斷藥,他今兒還想過來看看您呢,我不讓。

他那個嘿嘍病,我是一直操心給他養著哩,家里那只羊,生下十來天我不讓吃女乃了,我現在還天天伺候著那個母羊,為了每天讓他喝一碗羊女乃,羊女乃性熱,養他那個病,要不是羊女乃養著,他又該嘿嘍哩天天夜里睡不成了,連氣都喘不上來。」

孫嫦娥擦著淚連連點頭︰「我知道,六叔,我知道你作難啦。」

六叔把一把錢遞給她︰「你點點,我記得是十五塊。」

「哎,夠了,六叔,這夠了。」

六叔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柳俠和他邊上的那個小包袱,走過去探身拉開被子︰「這是柳茂哩孩兒?咋恁瘦哩?」

嫦娥解釋︰「柳茂媳婦反應大,到生之前都吃不了多少東西,她人本來也瘦,五嫂子早先看見她哩時候說,恁瘦,骨盆窄,怕生哩時候不容易,到底給說中了,唉,只盼著小紅能熬過來,要不,孩兒可咋弄啊!」

孫嫦娥的期盼,或者說柳長青、柳長春兩家人的期盼,落了空,徐小紅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凌晨,永遠的走了。

貓兒沒有像其他小孩兒那樣做滿月,沒有人想起來他滿月了。

柳茂從徐小紅下葬後一直躺在兩人的窯洞里,幾天不吃不喝,柳魁和從部隊匆忙趕回來的柳川一直陪在他家,柳茂沒有出過家門,也沒有看一眼自己的兒子。

柳長春人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幾天時間頭發快白完了,二十多天,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柳鈺哭啞了嗓子,大晚上的跑到他媽墳上趴著,柳魁柳川柳海幾個人找了大半夜,弄回家的時候人都凍得不會說話了。

柳長春的大女兒柳雲芝在娘家住了一星期,她婆家是離縣城不遠的另一個公社的,離柳家嶺有五十多里,兒子不滿一歲,還沒有斷女乃 ,不能多留。

女兒柳玉芝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和丈夫一直留在娘家,每天和大娘孫嫦娥一起給幾個男人做飯,一提起她媽哭的止不住,孫嫦娥和秀梅每天陪著她流淚。

貓兒滿月的第二天,孫嫦娥早上起來給柳俠煮了兩個雞蛋讓他揣著去學。

柳俠不知道咋回事︰給二嬸兒和二嫂辦完喪事後,家里掛在窯洞前的幾十個臘兔子和往年一樣神秘消失,家里的雞蛋也沒有再讓吃過,山里冬天本來沒有什麼蔬菜,,每天的飯,都是著一點點腌蘿卜干,突然看見兩個雞蛋,柳俠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今兒過生兒,十一歲了,快點長大吧。」孫嫦娥模著小兒子的頭,眼楮里滿是無奈淒惶,天天見面的妯娌突然沒有了,漂亮賢惠的佷媳婦也走了,她忽然覺得人活著咋這麼沒意思呢。

柳俠接過熱乎乎的雞蛋,塞進棉襖兜里,看了看睡在被窩兒里的貓兒,又掏出一個︰「媽,把雞蛋黃研碎攪到米油里喂貓兒,肯定不會噎著他。」

孫嫦娥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住了那個雞蛋。

柳魁現在每天送幾個弟弟上學,過了上窯那一段陡坡,看著弟弟們再走一段,他才轉回來。

下午柳俠放學回來,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他扔下書包,抱著罐頭瓶跑了。

三太爺家和他們家隔著好幾道坡,遠遠的能看見,要走過去至少得二十多分鐘,柳俠剛和幾個哥哥跑了三十來里山路,渾身是汗,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累,上躥下跳跑的歡實的很,溝里和背陽的地方還殘留著厚厚的積雪,經常走的地方卻已經干透了。

他跑進三太爺家,對著窯洞大聲吆喝了一嗓子︰「太爺,六爺,我來擠羊女乃了啊!」然後不等里面有回應,直接熟門熟路的模到了羊圈,把罐頭瓶的蓋子小心的放在門口的石頭上,把羊拉的靠在比較干淨的邊上,蹲,兩只手抱著羊的女乃,一收一捋開始擠羊女乃。

罐頭瓶是泛著淡青色的玻璃瓶,能清楚的看到羊女乃成細細的一條線進去,然後越來越多,柳俠數著數︰「二七,二八,二九,三十,好。」

他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後邊顫巍巍的老人說︰「再擠點吧,貓兒滿月了,吃哩該多了。」

柳俠猶豫著︰「太爺。」

老人沖羊點點頭︰「以後,每回多擠五下,太爺老了,喝不了恁多,羊女乃腥,別哩也沒人待見喝。」

柳俠笑著答應︰「哎,知道了,不過,太爺,俺媽說你不老,你會是咱村第一個活到一百歲哩老壽星,俺媽說好人都會長壽。」

老人笑笑,慢慢的走回窯洞去了。

回來的路上柳俠走的很老實,罐頭瓶的口太大,走快了會灑出來,他可是一丟丟也舍不得灑的。

他是那天听六爺爺說三太爺每天喝羊女乃防嘿嘍病的時候打上這個主意的,家里人抬著翟玉蘭和徐小紅的尸體回來那天下午,他找到了這個罐頭瓶,一個人去了三太爺家,三太爺在一邊看著,讓大孫子教柳俠擠女乃,對他說以後他天天都可以來擠半瓶回去,從那天起,柳俠一天也沒有空過。

山里冬日的夜晚異常寂靜,天空高遠,月亮已經有大半個圓了,照的遠處近處起伏的山山水水都很清楚,風過樹梢發出的呼嘯不會讓人覺得聒噪,反倒讓世界顯得更加寧靜遼闊。

柳俠左手緊緊護著懷里的罐頭瓶,右手搓著凍僵的臉蛋和耳朵,小心翼翼的走在山路上。

他回到家,一家人已經都開始吃飯了,雖然他們家的窯洞已經是全大隊最寬敞的了,可現在家里人多,顯得非常擁擠,柳俠現在和貓兒一起睡在他爹媽的窯洞里。

晚飯是玉米糝紅薯稀飯,玉米和麥子摻在一起蒸的饃,半小碗蘿卜干。

柳俠吃了一碗稀飯,倆饃,吃完跑到灶台邊看著在大鐵鍋的水里放著的盛著羊女乃的碗。

這個方法是張長喜告訴他的。

張長喜最小的姑姑七八歲時尋到鄰居三道河公社去了,去年考上了原城衛校,以後是吃商品糧的城里人了,她說人的手上和身上,還有人周圍的東西都有很多人眼看不見的髒的細菌,吃到肚子里會生病,會肚子疼,吃飯前要洗手,吃飯的碗和筷子都得天天使開水煮一遍,得多煮會兒,半個鐘頭,尤其是裝牛女乃、羊女乃的碗,更容易沾細菌,所以好多人喝了女乃會拉肚子。

柳俠專門讓張長喜寫信問了他姑那該咋辦,他姑問了衛校的老師,說女乃在喝之前要先煮開,滾五分鐘左右,小孩兒的女乃瓶每次沏女乃之前都煮一下,那樣沒事了。

現在,貓兒每天的晚飯是羊女乃,其他時候都是小米油。

羊女乃滾了,柳俠看著懷里的馬蹄表,整五分鐘,他一扭頭,柳魁過來把煮女乃的碗拿出來放在洗臉盆的涼水里冰著。

過了一會兒,柳俠把碗拿出來擦干,用臉挨挨,嗯,不燒慌了,喊他媽︰「媽,中了,我喂貓兒吧?」

前些天家里塌了天,大人顧不上貓兒,都是柳俠在招呼他,柳俠現在已經可以很熟練的抱著貓兒用調羹勺喂女乃喂米油了,他還偷偷喂過貓兒一點紅薯,用女乃沖下去,也沒有噎著。

孫嫦娥把貓兒抱起來︰「你趕緊去寫作業寫大字,寫完你抱著他,我跟您伯過去看看您二哥您叔。」

柳俠過去把一張報紙攤開在炕上,有點慪氣地撅著嘴回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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