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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夷夏

「這諸葛珪真是個人才,果然是姓諸葛的。」

此時,鄴城泰山軍幕府的淨室內張沖伸了一下懶腰如此道。

即便坐著閱覽了一天,張沖的臉上都不見絲毫疲憊,充沛的體力不僅僅讓他在戰場上十蕩十決,在政務處理上更是宛如超人。

諸葛珪提供上來的這份田土調查非常管用,讓張沖一下對漢室的土地和賦稅情況有了清醒的認識。

這種頂層觀察也只有諸葛珪這種體制內的官吏才有機會窺見全貌,即便是張沖都是不及的,他雖然來自後世對各種趨勢變化有清晰的認識,但到底原階級太低,缺乏對大漢完整的認識。

而諸葛珪的這份田土調查就彌補了張沖的一環。

先說這土地公私。最早的土地是沒有私有這麼一說的,所有都屬于氏族和公社,按井田來生產。

之後生產力發展,井田崩潰,自戰國變法以來,各國都陸續開始走向授田制。這是土地公有制度向私有轉化的一個重要轉變。從此編戶齊民、按戶授田、每戶授田百畝。

雖然民眾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但卻也出現了相應的經濟義務,就如當年周天子為諸侯分封授土,諸侯們對天子有義務是一樣的。

這類義務包括頃入芻三石、二石,也就是說每一戶都要交芻草三石,粟禾兩石。當然這是一個繳納標準,不是每戶都固定交這個。

這些都是張沖知道的,但有一點諸葛珪在報告中寫出的就很讓張沖重視了。

其中有一條是說,實際上當年授田土地還是國家的,當時授田的對象主要是兩種,一種是有軍工者,一種是氏族。換句話說,庸佃還是庸佃,他們實際上從來就沒能從國家那里獲得過土地。

而土地一旦被授予下去就是有授無還的。所以軍功和豪強們一旦獲得土地並長期佔有,就必然成為私有。之後就是父老子繼,代代相傳。

至于像春秋時期那樣執行嚴格的還受,公社重新定期分配的事就再沒發生過。

看到這則記錄,張沖馬上就聯想到了之前他和祭孫討論的,就是泰山地區已經分配了土地的經過一段時間後要不要再分配。

從這里,原來當年春秋時期,土地屬于公社的情況下,也是有定期重新分配的情況在的。

但後來這一政策為何結束了呢?張沖心里留下了問號,然後繼續看。

土地政策到了前漢高祖時期又發生了變化。那就是誰能將荒田草田開墾為耕地,誰就擁有了耕地的所有權。這是因為秦漢之亂,天下疲敝,為了鼓勵生產恢復稅收國家不得已做出的妥協。

而且為了安民眾心,還大力名田,制定法律來保護這些開墾出的耕地和宅基所有權。想盡辦法讓民眾們能將土地傳下去。甚至出現,即便一家絕戶了,主家的妻子、贅婿、奴婢都有權繼承。

自此土地私有化直接向前走了一大步。

但必須要指出的是,這依然和原先的窮苦們沒關系。因為這些人是沒可能開墾出荒田來的,只有有產之家才能有資源開墾出荒地納為己有。

而一旦這個輪子開始轉動,那就再也停不下來了。開墾的土地越來越多,但越來越屬于少部分人,大量的黔首因為無力開墾出屬于自己的土地,只能賣力到豪強之家做了佃戶。

張沖看到這里,終于理解,為何漢代不過前後四百年,竟然經歷兩次大亂,就是這一政策鬧的。

以張沖後世的理解來看,這就是豪強們以手上的資源拉了巨大的杠桿。他們只要提供第一年開墾的資源,然後就世代可以佔據這片田土,這個過程的勞作全部由庸佃們承擔,豪強們坐享其成就行。

而這種杠桿是可以傳遞的,就是一些膽子大的,完全可以每年都開荒,只要維持出基本的資源流轉,一直到沒有荒地可開為止。

好家伙,這不就是後來韓國的全租房嘛,厲害。

以張沖的理解,這項政策在開始是有效的,畢竟漢初那會基本沒有人地矛盾。但有地的總是部分豪強,廣大黔首還是只能淪為耕庸,不過那時候還是有不少授田制下的自耕農的,但後來文帝時期又開始不抑兼並,允許土地自由買賣。

于是,土地兼並如浪潮,一浪接一浪,直到高潮。之後一直到了新莽時期,國家曾嘗試將土地收回國有,但奈何斗爭失敗。等到本朝,依舊如此,要不是兩漢之間,民多死,使得土地荒了下來,可能本朝都撐不到現在。

以張沖來看現在的豪強們那就是直比王侯,以他鄴城清查的審氏的田土來說,佔接近千頃,富過王侯,而貧者是真的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看到這些材料,張沖再一次警惕著土地的流轉和時代的興衰,這個土地必然是要收回國有的。不是說當年王莽失敗了,就好像豪強佔有土地就是天經地義的。但這個事又不能現在干。

他現在要先將豪強的土地分給貧苦,然後等得了天下後再進行合作社,將土地再收回國家所有,這好似是不咋地道。

但這確實是保護了大多數人,能讓他們永遠有安身立命的機會。他們只要努力,就能從土地上獲得收獲,除了繳納給國家外,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那時候土地也就成了工具,每個人都能靠血汗吃到自己的一口食。當然,那些妄想通過兼並,做大做強,要做人上人的。可能就沒了機會了。

畢竟,在張沖規劃的世界里,不勞動者不得食。

燈火中,張沖還在看,對未來的路線也越來越清晰。

一燈燭火,照亮天際。

……

新的一年,光和元年,洛陽的朝廷自然要有所動作。

在大將軍何進倡議,三公廷議,眾卿將從命,東面的洛陽朝廷決定發起西征,徹底打垮偽帝。

所謂師出必有名,所以在發動西征之前,洛陽朝廷寫了一封檄書,也是一份最後的通牒。

全篇除了開頭用了敬稱,然後全篇都是嚴厲,斥則偽帝劉宏持國二十年,天下民不聊生,上不能安社稷,下不能定黎庶,這是天厭之。于是有他們這些義士豪杰挺身而出,誅殘暴,行正道。

除了這些後,他們還特意指出了一事,那就是你劉宏作為漢室之主,竟然身屈蠻夷西州,已經失去了天下主的威望。

洛陽朝廷對劉宏的指責,實際上是非常銳利的。那就是中國華夷正統觀念,講的是入中國則中國之,退于夷狄則夷狄之。而洛陽處中國之中,王者之所。而你劉宏在的西州,是蠻夷之地,所以你也是蠻夷了。

這里洛陽指責的西州,是具有強烈道德鄙視意義的詞匯。

古代中國的領土觀是一種天下觀念,即先有一個天下之中,然後不斷向外輻射。

如商時期四方與中央。中央就是商人的中土,乃王族所居。再外圍就是外服,包括東土、北土、西土、南土,皆為商人諸侯領地。再往外,那就是四方異族諸侯,如當年周人就是西方諸侯。

這一天下結構中,越往外文明程度就越低,就越不被視為自己人。這也是所謂的「內京師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的天下模式。

而漢代雖然是大一統王朝,但這種內外結構依然繼承了商周模式。其最中自然就是三輔、三河。再外圍就是東州、西州、北州、南州,這里行郡縣制,中央控制力較強,拱衛京師,是「諸夏」世界,屬于化內之地。

這里的西州就是雍涼益,也就是所謂的關西。現在你劉宏作為天下主棄國去了西州,那就已經不是天下之主了,而是蠻夷。

為何去了西州就成了蠻夷了呢?西州不也是大漢的郡縣嗎?

說到這,實際上東面的世豪們是在說一個橫亙在本朝近百年的大事。也是為何他們關東人將關西當成蠻夷的原因了。

那就是西州的羌亂。

羌人也是古民族一員,曾與華夏先民有著密切的關系,雖然有不少族裔隨著周人一起入主中原,成了華夏的一員,但其主體依舊生活在西州廣大所在。

其中主要分布在河湟谷地,既牧也耕,種落繁熾,不相統屬,經常互相劫掠攻殺,多有仇怨。

本來羌人生活在此地區也是好好的,但漢人出了個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他為了北伐匈奴,就出兵西進隔絕羌胡和匈奴的聯系,順便找到更西面的月氏,邀其一起夾擊匈奴。

至此,漢人開始正式進入西州的羌中一帶。

羌中有三個羌人的主要聚集地,分別為河湟谷地、西海鹽池、以及大河上游的大小榆谷地區。

這些地區,牛馬成群,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肥沃之所。

但漢人來此不是圖這些的,是來阻遏羌人和匈奴的連合的。

而當時北方匈奴和西邊羌人要聯系,一個就是從河南地渡大河到令居,然後再沿著大河向西進入湟水流域。

一個就是進入河西走廊,通過祁連山的幾個山口峽谷進入羌人地區。

所以武帝在奪得河南地後,就築了令居塞切斷了羌胡交通的第一條通道,接著又經營河西,修築居延塞,切斷了第二條通道。

此後漢人就在西州落腳了下來。

但作為入侵者,漢人必然受到土著的羌人的聯合進攻。此後數次攻擊西州的漢人,但在幾次大敗後,開始接受了漢人的管轄,為漢守塞,甚至服從漢室的征調,參與到其他地區的平叛中。

但彼此的漢人唯我獨尊,並不在乎羌人的死活,駐扎在西州的吏民往往貪暴,侵盜羌人的畜產妻子。

所謂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前漢時,宣帝年間,羌人又一次大規模反叛,而這一次反叛又毫無例外被鎮壓了,當時平叛將就是漢之趙充國。

趙充國以屯田來平羌,繼續以威服的手段治理羌人問題。但實際上,漢人在河湟地區的大規模移民填邊,再次侵奪了羌人的生存空間,所以矛盾沒有變小反而更加擴大了。

之後,元帝時期,羌人果然再叛,雖然再次被鎮壓,但也表明了問題的嚴重性。

不過前漢時期的羌人問題還在可控的,因為此時前漢的實力猶在,所以即便羌人數次作亂,仍然能四夷賓服,邊塞無事。

既然武斗不成功,羌人的命運自然也好不到哪。之後一直到本朝初年,羌人為奴為婢者不知凡幾,勞徒當差賣血更是比比皆是。

這里面歸根就是世人的夷狄觀。

漢人將夷人比作禽獸,而且隨著漢人越發強大,這種優越感就越強。越是內遷的夷人,其生存境遇就越慘。

當時南匈奴和羌人同樣內附的,但因為漢室需要南匈奴守衛北疆,所以大體保留了南匈奴的部落,所以即便依然受漢室監控和征召,但生活狀況無疑好的多了。

但羌人呢?一沒有這種組織能力,二沒有被利用的價值,于是將之盤剝扒皮抽髓,怨毒之氣塞于西州。

這種仇怨一直就到了本朝立國。

光武立國到後面的明、章、和時期,漢室的外部威脅是北匈奴,之後又是西域反叛,總之戰事連年。

這個過程中,自然對羌人尤為盤剝,不僅賦稅重,還要賣血上戰場。如此也就算了,漢人還不把這些人當人看。

明帝時期燒何羌有個人犯了事,當地漢吏長官直接誅殺了這個部落六七百人,可見之酷烈。後面什麼某地縣尉設宴伏殺數百人呀,又因為其他什麼事又殺了羌人數百呀。

總之,這類事層出不窮,簡直就將羌人當成隨意屠宰的牲口。

但孰不知即便真的是牲口也會有反抗的,又何況是有手有腳的人呢?

惡果很快就到。

章帝時期,西州某縣吏掠奪羌人婦。這已經是西州官吏們的常態了,但這一次這個縣吏遇到狠茬了,他搶了人媳婦,轉頭就被人家丈夫給殺了。

羌人殺漢人,還殺了漢吏那還得了?必然要報復!

所以地方長官就帶兵去其部落,準備也殺個幾百人來陪葬。而那個部落覺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而一擊。而這一次作亂就是一個導火索,引燃了羌人百年的叛亂。

但這一切都是因為羌人能戰嗎?這又和關東人厭惡關西人有什麼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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