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清晨的薄霧中,悠揚的鐘聲在廬山中傳開,為寂靜的山林添上一抹道不明的清靜悠揚之意,讓人心中雜念頓消,再無他物。
大林寺中早課的僧侶們今日卻心思紛亂,看似誦讀經書實際上魂不守舍。主持早課的弘源大師見狀長眉挑起,輕輕一敲身前木魚,空曠寂寥的木魚聲回蕩,頓時讓在座僧侶紛紛收斂心神不敢放肆。
然而端坐蒲團之上的弘源大師表面平靜,內心同樣不安,他的視線穿過寺外竹林,看向那座偏僻的木樓,默念一聲「阿彌陀佛」,祈禱著小師弟莫要執拗。
「一切法門,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無闕少,與佛何殊?弘歷,汝今妙法皆備,何苦再踏塵世?」詼諧的聲音念出佛偈,心寬體胖的僧人倚著胡床如彌勒佛一般看向眼前弟子,言語如當頭棒喝,希望他回心轉意。
「小僧法號弘毅,不是弘歷!」身著僧袍的年輕男人與其說是個和尚,不如說是一名沙場上十蕩十決的 將,僧袍下的雙臂肌肉虯結如龍,一舉一動間仿佛有無邊巨力,正是文搏當面。
文搏如今拜入佛門學藝,身上煞氣消解殆盡,端坐桉幾旁如同得道高僧,只是言語極為堅定,不因僧人的話語而改變想法,「道信師父,我學藝已成,靜極思動想要出山,不能侍奉左右,還望海涵。」
若是熟悉佛門典故之人听見道信的名字必定恍然,禪宗四祖道信大師正是眼前這位中年僧侶,如今他不到不惑之年,卻已經是佛門首屈一指的高僧。
外界將他和三論宗嘉祥大師、天台宗的智慧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並稱為四大聖僧,雖然在武林中人看來這是說的幾位大師武藝精深,但是佛門中人說起四大聖僧卻是指其佛法精妙。
如今道信大師隱居于廬山的大林寺中,本是因為收了一名能傳其衣缽的弟子名為弘忍,也就是歷史上禪宗五祖。
結果道信大師前些年廣收門徒以至于一時失措,將一位魔門之人收入門牆因此造成禍事,幾位聖僧一同出手都沒能奈何此人。
于是道信大師深感佛門不僅僅要有舌燦蓮花的佛學大師,也要有持戒護法的怒目金剛。
恰好此時有一人名曰文搏,自言乃是退伍軍士流落此間,道信大師一听就猜到這人是因為當今至尊三征高麗失敗月兌離軍伍的老卒。見其骨骼驚奇有武藝傍身,卻不通內力,一看就是沒跟腳背景的好苗子,道信大師收留他觀察多日後,確信此人心性純良並非惡徒就收入門牆,想著好生教一番為弟子弘忍護法。
根據法號輩分文搏正是「弘」字輩,便給他取法號弘歷。奈何文搏一听這名字直呼不吉利,于是道信大師又說那就弘毅吧,取士不可以不弘毅之意。
道信大師平日從不提「弘歷」這個法號,只是今日再提卻有深意。
「法號本是外物,就像我們叫貓為貓,叫狗為狗,它們本不叫這名字,喊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貓狗。弘歷,這可是你教我的,怎的今日不認了?」道信大師拈起身側盤中筍絲大嚼,其中有許多炒肉他也滿不在乎,還推給文搏,「練武的得多吃肉啊,別客氣,咱們不听蕭衍的那些屁話。」
文搏自然不客氣,師徒二人吃了兩口後就听見道信大師說道︰「何況你持戒修行至今方才一年光景,我觀你與佛有緣,好生修習不出二十年便足以跟寧道奇那老牛鼻子掰掰手腕,又何必去趟這趟亂世的渾水呢?」
「實不相瞞,我本以為值此亂世佛門乃清靜去處,想寄身其中洗去心中殺念,奈何這些天發現佛門也非一處清靜之地,大失所望之下就決心出去闖蕩了。」文搏直言相告,顯然是下定決心要離開大林寺了。
听見這話,道信大師身邊那位唇紅齒白的少年僧人弘忍頗為不解,他跟文搏向來交好,兩人平日里習武修佛很是投契,萬萬想不到這位師弟竟然說佛門也不是清靜之地,這對自幼投身其中的弘忍來說簡直是當面冒犯。
「師弟,慎言!我佛門不問世事潛心佛法,怎的不是清靜之地?偌大天下咱們禪宗定然是最寧靜、最平和的地方了。」
「前些日子,道信大師帶我等拜訪淨念禪院,當日所見寶塔巍然高近十五丈,塔頂裝有鏤金銅制飛鵝燦爛輝煌,除此之外每層佛塔四面共嵌有十二座石凋佛像,宏偉壯麗,紋理豐富。」文搏將當日的景象一一描繪,反問道,「佛門不事生產,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弘忍理所當然的回答道︰「信眾供奉所得,淨念禪院乃佛門聖地,又處于洛陽有此盛景並無意外。」
「大業七年黃河為禍,當地百姓舉家求食于義倉卻不能得,以樹皮果月復死者枕藉。」文搏說出了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弘忍尚且沒什麼感覺,因為大業七年他才十歲。但是道信大師臉色變化,心中長嘆,替文搏說出了當時的情況,「淨念禪院開棚布施,發‘僧邸粟’(高利貸),時人皆稱大善。」
弘忍愈發不解,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哪料到文搏卻道︰「事後淨念禪院多了良田萬頃、僮僕數千,盤算下來支出不到十萬錢,弘忍師兄可知道,十萬錢能買多少東西嗎?」
弘忍略一盤算,臉色劇變,十萬錢對于大林寺算一筆較大的款子,夠他們吃上一年齋飯,可是大林寺攏共就數十人,十萬錢對于淨念禪宗那等大寺來說就如九牛一毛。
那麼淨念禪院十萬錢怎麼換到無數良田、僮僕?
「我輩禪宗弟子謹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然無須供奉,奈何淨念禪院家大業大,身處洛陽也難以照料周全……」弘忍想幫著找些借口,卻發現道理上不好解釋,他意識到對于佛門而言這樁事情只能從高處說,「所謂色身聚集諸苦,似牢獄系縛吾人,錢財外物盡是枷鎖,借以超月兌無可厚非……」
然而文搏根本不和他論佛,直接說明緣由。
「淨念禪院乃是佛門聖地,其中僧人數萬練有僧兵,更有無數佛骨舍利金銀珠寶,修葺佛塔大殿金碧輝煌,這些人要吃穿,收集佛寶、建房子都要錢,他們不想辦法斂財立刻就為權貴所摒棄,身處亂世不受權貴看顧又沒有底氣如何保全禪院?所以到了最後,淨念禪院這等佛門聖地也免不了同流合污,在災荒之年兼並土地、人口。」
「既然我為佛門護法,見世間諸惡而不能懲,可靜心修持否?」文搏喝問。
「此乃嗔念,師弟誤矣。」弘忍卻說文搏犯了嗔戒。
「見人間疾苦不能救,可靜心修持否?」文搏繼續問。
「此乃痴念,世間譬如火獄,只能自救。」弘忍不能答,只得勸慰。
「我本就貪嗔痴俱全,佛不渡人,這般佛門,我持戒何用!?」
文搏終于道出心中憤滿,他的氣機不知不覺間已經布滿整個小樓,這時候弘忍方才驚恐地發現他這位師弟的戾氣相較于拜入門牆之際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是濃烈得猶如實質。
「師弟!」弘忍嚇得站立不穩,他知道這位師弟深受師父栽培傳其不二法門,對于佛法修習頗為隨性但是武藝突飛 進,無論如何想不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一怒之威簡直天地變色。
「弘毅!佛不渡人還需自渡。」暮鼓晨鐘般的喝聲響起,道信大師輕輕一推眼前裝菜的盤子,盤子在桉幾上直奔文搏而來,文搏的煞氣頓時煙消雲散,右手輕柔拂動卻暗藏雷霆,將手一按接住道信大師推過來的盤子,把其中剩余菜肴囫圇吞下,長舒一口氣後像一個尋常僧眾一樣念一聲「阿彌陀佛」,再不見絲毫戾氣。
「你心志如鐵不可動搖,這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非心不問佛,問佛非不心,以你之心自不需問佛,見世間諸惡不做菩薩低眉,可為金剛怒目,我也不攔你,只望你日後莫要放松修行墮入魔道。」
道信大師長嘆一聲,終于應允了文搏離開的請求,又諄諄囑咐道︰「可惜我這達摩手你未盡全功,內力也還淺薄,好在佛門心法進境驚人,此行出山倒也不虞有失。你要出山尋求心中寧靜我也由你,只有一樁事情還且記住!」
兩人剛剛推動菜肴竟是暗中交手一番,道信大師試出文搏身手後知道他能耐幾何不再擔心。如今道信大師威嚴凜然,弘忍在兩人剛剛氣機交鋒下雙腿發軟這才知道師父師弟功力如此深厚。
只听見道信大師所言,讓弘忍大為驚訝,「弘毅,我今日將你逐出院牆,從此大林寺中再無持戒僧弘毅,若是在外闖出事端,切莫再提為師姓名!」
「謝大師成全!」文搏心中長嘆,感念道信大師收留之情也不免遺憾,對于這位和藹詼諧的高僧如此決斷也無怨言,以道信大師的閱歷怎麼看不出文搏此次出山必定鬧出一番風雲,大林寺家小業小受到波及支撐不住。
說完之後,文搏躬身長拜,以武人禮節謝過道信大師傳藝收留恩情,再不回頭便要離去。
離了小樓之後眾多僧人看見文搏揚長而去,紛紛默念阿彌陀佛,知道這位師弟去意已決,也不挽留只是為他默默誦經祈禱。
直到文搏下了廬山,卻听見一聲長嘯回蕩在山林之間。
「弘歷,若是哪日乏了,再回大林寺,你的度牒尚在,總有你一個蒲團、一碗齋飯。」
文搏听罷大笑,驚起漫天鳥雀,在竹葉紛飛間他回以長嘯。
「謝大師包容,弘歷這名字不好听,所謂今日方知我是我,既然跳出佛門,我就是破戒僧文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