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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天公之妒,狀元之才

趙夫子廟,在富陽城的南門偏處。隨著世道崩塌,前些年便香火惘絕了。連著那尊夫子石像,都已經是泥跡斑斑。

寒風從破開的廟窗吹入,卷起一地的枯葉沙塵。

但好在,今日的趙夫子廟,難得有人上了三炷香。在萬物凋零的冬日中,整座廟宇終歸有了一絲活氣。

「牧哥兒,我才喝了八碗,若是回得晚一些,我怕湯子要結油花。」

徐牧伸手,賞了一個爆栗。

繼而,他緩緩抬起頭,便見著了一個坐在廟前的人影。

席地而坐,身上洗得發白的素袍,打了三四個補丁。約莫在烤著火,平靜的臉龐上,映滿了火光的亮堂。

臉龐瘦削,卻白皙如玉,下巴留著的山羊須,被捋得整整齊齊。

似是感覺到了異樣,那人抬起了頭,看著徐牧,露出微微笑意。

「拜見徐蜀王。」

聲音不急不緩,如珠玉落銀盤,娓娓有聲。

無疑,這人便是賈周信里的那位了。

天公之妒,狀元之才?

徐牧邁步走近,故意停頓了會,卻發現,這面前書生模樣的人,沒有任何起身的跡象。

徐牧心頭不喜。若是個恃才傲物的,性子難免好勝,做不得大用。

「司虎,去邊上守著。」

還在惦念羊肉湯子的司虎,巴不得早些結束,連著廟前亂石枯木的老路,都急匆匆地清理了一番。

「不才東方敬,見過蜀王。」

聲音依然儒雅,身子依然未起。

徐牧沉默了會,抬手回禮。

山羊須書生仰起臉,語氣依然平靜,「蜀王勿怪,並非是不識禮,而是無法起身。」

「我是個殘身。」

徐牧臉色一怔,還未開口,書生已經掀開了冬袍,露出一雙枯皺如柴的腿。

「是本王失禮了。」徐牧呼出一口氣,沒有絲毫猶豫,也圍著篝火,同樣席地而坐。

「老師讓我來這里等你,我猜得出來,這一次,他想讓我隨軍出征,伐虎蠻,取軍功。」

「老師?」

「能者為師。」東方敬笑道。

「先生怎麼想。」

「我已無路。」東方敬平靜轉頭,看向徐牧,「徐蜀王給我一條路,我便跟著你。」

「若我拒絕呢。」

「我抄書賺銀子,兄嫂養我至老,至死,再化作一捧黃土,吹入蜀州山林。」

「先生復姓東方,並非普通人家。」

「文帝昔年,我祖上是御史郎。家道中落,數十年前流落蜀州生根。」

紀朝文帝,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軍師說,你有狀元之才。」

東方敬沉默了會,「大紀興武十七年,我是殿試的狀元郎。」

徐牧睜大了眼楮,合著自個踫見的,都是什麼妖孽。

小侯爺是興武十三年的狀元,常四郎是興武十五年的狀元,好家伙,面前的這位,又是興武十七的狀元。

紀朝大試,每兩年一輪,合著全給踫上了。

但那會的王朝,已經準備要塌了吧。

「家道中落,我只想試一次,試著振起家邦。」東方敬嘆息了聲,垂下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我這雙腿……謝恩之後,我走出皇宮,便被一幫官宦家的學子報復了。我記得很清楚,一共有九匹馬,從我的腿骨踏過。」

「官坊不敢管,大理司不敢管,那位朝堂上的宰輔,下了命令,將我扔出長陽。到最後,是小侯爺暗中托人,尋了大夫和馬車,將我送回蜀州。」

徐牧沉默良久。

他想象得到,當初的東方敬,雙腿盡斷,在長陽的大街上,是何等的絕望。十年寒窗苦讀,換來一雙斷腿。

「先生做了什麼。」

東方敬平靜如常,「殿試之後,那位宰輔讓我即興作詩。我卻作了一首,邊關效國的詩句。」

徐牧心底氣怒,即便蕭遠鹿下了十八層地獄,但他還是要罵,這狗東西指不定有什麼毛病,總愛讓他作詩,頌揚他的狗屁功績。

常四郎在殿上崩了一個屁,家大業大,又有小侯爺作保,賠了十萬兩作數。

但面前的東方敬,家道中落,又不過一個遠赴都城的學子。不入染缸,便是一場死局。

「先生可曾後悔?」

東方敬搖頭,「我那會,仗著一點書生氣,以為能入朝堂救國救民。後來發現,我想的太簡單了。書生救國,原本就是一場謬論。」

「亂世不可堵,亂世里的王朝,亦不可救。」

「東方先生大才。」

徐牧突然明白,賈周為何要選這個人了。不僅是狀元的才學,更為可貴的,是一份赤子心。

而且,賈周這一手,實則還有另一個道理。他若是收了東方敬,那麼就是說,這是一場雪中送炭。

畢竟,放眼整個天下,沒有多少人,願意讓一個跛人做軍師。

雪中送炭,在以後,東方敬只會更加效死。

「東方先生,我多問一句,你是如何與賈軍師相識。」

東方敬笑了笑,「那日我在成都之外,挖土坑而垂釣,別人都當我傻子,傳來傳去,到最後,賈先生便被我釣過來了。」

「好計。」徐牧也笑起來。

東方敬依然語氣平穩,「不過,蜀王需要明白。放在日後,我東方敬的這副殘身,即便是行軍打仗,布局謀略,都會不甚方便。」

「無礙。在我徐牧心里,先生之高義,即便無腿,也是我的股肱。」

東方敬垂頭,等過了一會兒,再抬頭時,眼楮便已經有了淚花。

寒風中,這位天公之妒的王朝末年狀元郎,艱難俯子叩拜。

「東方敬,表字伯烈,拜見主公!」

「好!」

徐牧大喜過望,「吾得先生,當是一場盛事。」

叩拜在地的東方敬,被徐牧緩緩扶起。

「先生坐了許久,身子定然要凍了,隨我去喝羊肉湯子,暖暖身如何?」

「主公先去,我兄長等會便來。」

「無需麻煩。」

徐牧彎下腰,將東方敬一把背到了身上。隱約間,隔著厚袍,他只覺得後背有些濕潤。

「司虎,回去吃羊肉湯子!」

正在摳鼻牛的司虎,听到徐牧這一句,立即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將東方敬搶著抱在懷里。

然後,又風風火火地往前狂奔。

「司虎,你他娘的別摔了先生!」

「牧哥兒放心,羊肉湯子摔不了……不對,是先生摔不了!」

寒風之中,徐牧只看見,這位大紀興武十七年的狀元郎,雙目之間,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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