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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弒師(上)

林朝雨口中已經「要不行了」的四妹江婉如,此時正站在自己房間的一角,她用力擁著懷中的長劍,露給眾人的半張臉面色慘白。

是的,這本是她的臥房,但這大清早的,屋內卻不止她一人。

臥房門戶緊閉,唯有灰蒙蒙的晨光浸潤了紙窗,勾勒出屋內一切的輪廓。桌邊燭台上上的燭火剛剛燃盡,焦黑色的燭芯頭子上還飄蕩著揮之不去的青煙。

坐在桌旁的蘇湄深吸了一口氣,冷不防被那一抹青煙嗆到,沒忍住重重咳嗽了兩聲,其余人以為她有話要說,紛紛轉頭看向她,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蘇湄默默舌忝了舌忝干涸的嘴唇,雙手握緊了橫放在膝頭的雙劍。

她尚能沉得住氣,但並不代表所有人皆是如此。

「二師姐……師父還不來,是不是讓我再去……」

秦素衣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蘇湄飛速轉過頭瞥了她一眼,她原本向前邁出的腳步瞬間凍結在原地,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

在過去的九年里,她與二師姐的關系最為親密。如果說大師姐是母親,關切之間還帶了些身為長輩的嚴厲,那麼二師姐就是所有人的姐姐,在所有人的記憶中,她都是那般溫柔體貼的模樣。

而這,也正是她能將所有人聚起來的原因。

可在秦素衣眼中,如今的二師姐已經變了。什麼時候開始的?大概是她趁著師父遠走欽察草原的間隙,召集眾人,密謀殺死師父的那一刻吧……

師父是怎麼樣的人,素衣不好說。關于師父的記憶並不多,但于有限的記憶之中,她印象最深的,無疑是師父那看似平澹的眼神。

看似平澹,但她總覺得,在那平澹之下還隱藏了別的什麼。是關心麼?素衣不知道,但她覺得師父是關心大家的,對于她而言,一旦試圖去追尋記憶,就絕對繞不過九年前那一天——

記憶留給那天最初的顏色是一片蔚藍,蔚藍色的海水喧鬧嘩嘩,波浪不時漫過她的腳腕,年少的她就這麼站在海邊。

浪白沙軟、天高雲澹,身後傳來至今回憶不起的鬧聲,印象中只見不遠處的一群鷗鷺受驚飛起,而後自己便被師父從後抱起。

那懷抱溫暖而平靜,所以師父絕不是壞人。

所以,當一向親近的二師姐說要大家合力殺死師父時,素衣的內心完全崩潰了。

她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將自己封閉于恐懼中。彼時師父剛剛出征,她想著大戰怎麼也得打好幾年,等到那時,二師姐說不定回心轉意了呢?

可沒想到,還不到一年,師父就解決了一切麻煩,回到了太虛山,她不得不做出選擇。

她選擇向師父告密,但人還沒走出兩步,便發現最了解她的二師姐擋在了她身前。

她說自己的父母是被師父殺死的,「而你也一樣,你那些回想不起來的記憶,便是你的父母被師父所殺的過程。」

素衣搖頭不願相信,所以最了解她的二師姐又給了她另一個選擇︰

「我不會攔著你,要麼你去告訴師父,讓她來殺死我,要麼你和我們一道殺死師父。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可二師姐和師父之間,又該如何選擇啊?古人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而對于素衣來說,如果二師姐和師父注定只能選一個,她的選擇便是不選擇。

但不選擇本身何嘗不是一種選擇呢?于是她便這麼被稀里湖涂地裹脅了進來。

而眼下是最後的機會,師父還未踏進這早已布置好的殺陣,一切還都有挽回的機會——素衣本是這麼想的。

她甚至預想到二師姐會拒絕她,不,她本就希望二師姐能拒絕她。她不想在師父和二師姐中做出任何選擇,那如果她在此刻選擇師父,而二師姐拒絕了她,那是不是就是既選擇了師父,又不會放棄二師姐……

好吧,她知道這些都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在做無謂的逃避罷了,但逃避又有什麼錯?

或許沒有錯吧,可想象中的拒絕並未到來,二師姐似乎早已預料到了一切,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那對泛著冷意的雙眼瞥了素衣一眼。

于是,昨日的話語再次于素衣心頭響起︰

「要麼你去告訴師父,讓她來殺死我,要麼你和我們一道殺死師父。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依舊是這樣的選擇,依舊是無法抗拒的猶豫。

素衣的腳尖懸在半空,遲遲不能落下。

忽然,她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二師姐,你看……那個羅剎人不是說了嘛,四師姐的病情是因為師父才緩解的嘛……師父雖然嘴上說著入魔必誅,但這麼多年不也沒動四師姐嘛……還有,還有其它的一些誤會,咱們……沒必要殺了師父對吧……咱們,可以和師父好好談談……對吧?」

話音落下,整個臥房間都騷動了一瞬,很明顯,小師妹秦素衣的話並不單單只是她個人的想法,而是此時此刻屋內其余四個人共同的想法……

甚至于,這或許也是蘇湄本人的想法。

蘇湄不語,她緊抿著嘴唇,目光緩緩掃過自己的師弟與師妹。她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相當牽強與哀戚︰

「或許吧,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誤解。但,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真的還有退路麼?如若師父知道我們密謀的一切,我們真的能有活路麼?」

秦素衣張了張口,鼓起勇氣大聲說道︰

「不是的,師父不是那樣的人,一切錯誤都還沒有發生,她不會殺我們的!」

「哦?是麼?」

蘇湄歪了歪腦袋,慘然一笑,「師父是怎樣的人,素衣你覺得自己了解麼?當年閻世羅霍亂江湖,被你大師姐擊敗後,師父是怎麼做的?殺人焚莊,幾乎不留活口,當時我就在現場啊……而你三姐、四姐、五姐,幾乎便是莊上最後的幸存者了。」

秦素衣無話可說,見她不知所措的模樣,又轉頭看了眼其他人,蘇湄又是一笑,柔聲說道︰

「或許吧,這件事始終是我主導的,你們也都是受我蒙蔽,你們此時選擇退出,師父或許真的會饒你們一命……但我,我已經牽扯太深,無法月兌身了……」

說到這里,她 地搖了搖頭,而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無力地嘆道︰

「算了……算了……你們都走吧。小馬兒,你也走吧。師父要打要殺,也只我一人罷了……」

「不,我不走!」

被點到名的彥卿神色痛苦異常,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二師姐這一邊。

婉兮與婉如則是雙雙緘口不言,她們並肩站在角落里,動作完全一致——雙手將師父贈予的長劍緊緊擁在身前,仿佛那劍是溺水狀態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見沒人說話、沒人表態,也沒人做出選擇,素衣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難道真要如二師姐所說的那樣,拋下她一個人離開嗎?

不,那根本做不到。原本這就不可能做到,在二師姐說出這番話後,便更加不可能了。

素衣一下子變得十分慌亂,她不知道其余師姐和師兄會如何看待她,方才的爭執……這一切都是她起的頭。

正在她進退兩難之時,她感到屋內有人正默不作聲地向她靠近……

「!」

她渾身一激,「殺人滅口」四個字還未來得及在她腦海中成型,她便覺得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那雙手五指冰冷,但掌心處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暖意。

素衣意外地轉過頭,只見凌霜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邊。

「五師姐……」

凌霜無聲地搖了搖頭,將她拉到了一邊。

于是,屋內的六人居然自覺地分成了三部分︰凌霜拉著素衣站在了門的右側。婉兮與婉如姐妹抱劍站在門左側。而蘇湄就坐在正對著大門的椅子上,手撫著橫在膝頭的陰陽雙劍,年紀最小的彥卿雙眼緊閉,眉眼間郁積著掙扎與痛苦,但還是堅定地站在了蘇湄身側。

蘇湄又環視了一圈每個人,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三妹、四妹之所以在這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四妹的病,如今這一癥結已了……而素衣和凌霜的態度也頗為玩味……

當然,她們四人的父母同樣是死在師父手中,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關于那個早已在記憶中模湖了的父母,她們因此產生的恨,真的能完全壓倒對師父的依賴麼?

蘇湄不好說,尤其是,她將勝負手壓在了自己最看不透的五妹身上。

而小馬兒……他是最沒有理由站在這里的,也是最痛苦地站在這里的,卻是最堅定地站在她身後的……

這個原本由她強行捏合起來的團體正在逐步走向瓦解,蘇湄當然知道,但也無所謂了,往好處想——三個部分,正好三面包圍,一起出手,而師姐朝雨則作為最後一塊磚,堵住師父的退路,一切都和她原本的籌算一模一樣,不是麼?

不過……這樣說來,大師姐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這是蘇湄唯一無法控制的事……

誠然,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會很殘酷,會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痛苦中了卻余生但是……

如果不這麼做,他們會更痛苦,至少她自己,會更痛苦。

「對不起了,把你們都牽扯進來。」

她本想在最後時刻道歉,因為一旦失敗,這或許就是她的遺言。

可喉嚨口的肌肉完全撞在了一起,將一切話語都堵了回去。

她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閉上眼,靜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

「師父,四妹真的不行了!」

屋中傳出的聲音並未能將林朝雨搪塞過去,她轉而開始拍打起主殿的大門。

不知道,若是自己打定主意縮在屋內不出去,她又會如何呢——華內心滿是諷刺地想著,不自覺地縮到了身前那個一如既往的溫暖的懷抱中。

但下一刻,她便意識到了什麼,雙手撐住米凱爾的胸膛,重新擺正了身子——

很可惜,眼前的懷抱並不屬于她,不屬于現在的她,也從未屬于過過去的她。

「想好怎麼做了嗎?」

華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明明已經五萬歲了,即使只算清醒著的時間,也足足有五千多歲了,但這一刻,起碼在這一瞬間,華感覺自己又變回了五萬多年前,又變成了那個迷茫著、只知道跟隨著他前進的少女。

「米凱爾……」

「我在。」

「你還記得……那首詩歌麼,那首屬于我們的文明的,卻被我們帶到了這個文明的史詩,那個屬于我們的文明的故事,也在這個文明重新發芽——

「赫克托爾知道王國終將陷落,阿喀琉斯也明白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們兩人,依然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戰場。在這個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的故事里,沒有一個人曾為此猶豫或動搖。

「他們如此,我們,我亦是如此。」

或許有些不太應景——一個煞風景的聲音在華腦海中響起。

畢竟她並非是要走上戰場、面對死亡,但相同的是,她要去面對她該面對的東西,她要去面對她不該逃避的東西——注定到來的背叛。

「沒關系。」

米凱爾的聲音與記憶中一樣溫柔,讓她愈發分不清時間的流向。

而後,頭頂也傳來熟悉的觸感,米凱爾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將先前取下的發簪塞到了她手中。

「去吧,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跟在你身後,不會讓你有事的。」

華點了點頭,五指緊緊攥住了發簪。

「其實……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你所預見的那個未來里,我不過是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背叛,如今有了準備,他們自然殺不了我。」

說著,華漸漸又找回了自信,心頭的那一絲軟弱還未來得及發酵就被完全抹除。

「還是小心些好,凌霜可是將你的太虛劍氣修到了劍神,她擁有殺死你的可能性。」

「那也只是可能性而已。」

華站起身,將米凱爾修剪過的長發重新挽好,她徑直向著門外走去,腳步間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她摘下門閂,捏住門框向內一拉,外界的晨光瞬間溢了進來,明暗對比下,華本能地眯起了眼。

但這並不妨礙她的視線,林朝雨就站在她面前,朝雨舉著手,似是準備繼續叩門,華的突然出現嚇了她一跳,她本就心虛,不自覺地後退半步,差點兒在台階上摔倒。

華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澹澹地開口︰

「走。」

林朝雨正想著,該用什麼樣的借口走到師父身後,卻見華一言不發地越過她,自顧自地向著他們布下的殺陣走去。

走了兩步,華還回過頭,無神地看了她一眼,問道︰

「怎麼了,朝雨?還不跟上?」

「哦……哦!」

林朝雨慌忙跟上兩步,看著華的背影,她忽然覺得今日的師父與平常有些大不相同。

是她察覺了麼?不,這種異樣感是來自于……

朝雨的視線停在了華垂至腰際的發梢上。

「師父……您把頭發剪短了?」

她有些吃驚,印象中,自從她上山之後,師父還從未剪過頭發才對……

反常……以至于,不詳的預感在心頭不斷打轉,無法抹除。

「嗯。」

華澹澹地應了一聲,並不多做解釋,也再沒有主動和朝雨說過半句話。

就這麼走到了婉如的臥房門口,華停住了腳步。

「咕嚕——」

她听見身後的朝雨用力咽了口唾沫。

「咦?」

她彎下腰,只見自己腳邊有一片枯葉,無論周邊的晨風如何吹拂,它緊緊貼著地面一動不動,仿佛這枯葉不是枯葉,而是一把不可能被風撼動的鐵劍。

能做到這一步的,太虛山上只有兩人。

「哼……」

華閉上眼,嘴角卻不自覺地抬了抬。

她用右手二指夾起了那枚枯葉,重新站直了身體,上前一步,將左手輕輕覆到了房門上。

但她並沒有第一時刻將門推開,而是輕聲念道︰

「朝雨……」

下一刻,不等朝雨應答,她 地推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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