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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燕山雪,燕山血(七)

對馬擴的招呼,曾經的大遼光祿寺卿馬植,如今的大宋直龍圖閣、提點萬壽觀、右文殿修撰趙良嗣,那張黑胖的臉也並沒好看到哪去。

大宋固然是個標準的官僚國家,契丹雖崛起于漠北,但從宋遼締結檀淵之盟算起,百多年來的遼主差不多都是「哈宋族」,遼國的官制雖然仿了唐時少許遺意,但南面漢官們也很是眼饞了一下他們南邊同行們的氣派。就連官場習氣,兩邊都一般無二。

宋遼官場上的稱呼,一概是喊高不喊低的,趙良嗣那一連串的官名里,「提點萬壽觀」這種宮觀使純屬只拿俸祿不管事的點綴,有含金量的就是直龍圖閣與右文殿修撰。

雖然直龍圖閣與右文殿修撰都是清要官階,這里面卻又有些不同。別看那直龍圖閣與龍圖閣直學士就差了學士兩字,卻只是館閣詞臣的仕途基本。只要走文臣路線的,五削圓滿地從選海里掙出頭,從選人變作朝官,熬到了郡縣地位,都有資格博一個直龍圖閣出來。

但是到了直龍圖閣這一步,後面還有龍圖閣待制、龍圖閣直學士、龍圖閣學士一步步位置要爬。大宋官場上,管龍圖閣學士叫「老龍」,龍圖閣直學士次一等,是「大龍」,龍圖閣待制又次一等,為「小龍」,都是貨真價實的朝中重臣才有分的。而趙良嗣這個直龍圖閣就只能算是假龍了——

要是這黑臉胖子就一直頓在這直龍圖閣上,再沒有升遷余地,那便連假龍都算不上,只好叫一聲死龍了。

相比這直龍圖閣,那趙佶恩旨特加的右文殿修撰反倒更金貴一些,若按照大宋官場規矩,稱趙良嗣一聲「修撰」才算是尊重。

平心而論,馬擴是不大看得起趙良嗣這位南歸降人的。雖然自出使女真、合謀伐遼以來,他馬子充與趙良嗣也算是共事許久,對這個黑胖子那套折沖樽俎的縱橫家手段很是領教了一番,也很有些佩服。但是趙良嗣這樣出身燕地豪門、做到了遼國光祿寺卿位置的高官,不顧國恩深重,也不管家族前程,精光著身子就朝童貫的軍馬里一藏,大搖大擺地來了大宋,心心念念以滅遼為目標——

這等無德無行之輩,想讓他馬子充看得過眼,倒除非日頭打西邊起來!

但對著馬擴這似有意似無意的輕視,趙良嗣雖然表現出些若有若無的不滿,可在心里卻是未必如何重視。自從淒淒惶惶地躲進出使燕京的童貫隊伍,再到被當今這位官家賜姓為趙,加之以清貴貼職,他就知道這幾乎拋卻身家性命的一次行險是賭對了!

而他南歸以來,走的便是文臣路子,與馬擴這樣幾代西軍將門出身的武人子弟終究不同,雖然眼下趙佶看上去對馬擴這英武俊朗的西軍千里駒頗多青眼,但說到底,也趕不上趙良嗣這個直龍圖閣的文臣。

就算是南歸降人,卻也是實打實的文臣士大夫!

這樣一個面和心不合的外交組合,好歹也是經過好幾次出使女真人的磨合期了,而在出身背景上,馬擴也好,他趙良嗣也罷,都有很鮮明的童貫一系的色彩。趙良嗣不用說,從南逃宋境起,就抱的是童貫的大腿,馬擴作為伐遼派的年輕軍官,從戰事一起,便在童貫的宣撫司中效力,說起來居然也算是一黨中人。

一個南歸降人出身的非典型文臣,一個得了趙佶與童貫青眼的武人,這麼個怪異卻勢均力敵的組合,就這麼彼此懷著些不滿,一路走到了現在。

就像馬擴常年都是戴一頂武臣上陣的交腳鐵襆頭,趙良嗣更是在馬上都戴著烏紗長腳襆頭不肯除下,他們現在負擔的任務,也是一文一武,各有不同。

武的方面,不過是搶在西軍之前,盡量將宣撫司下轄兵馬安排進去。文的方面,卻是要靠趙良嗣這個南歸降人在遼境的老關系了。

雖然許玄齡號稱是說降了涿易二州,但是這些地方上的南面官與豪門巨室,與趙良嗣這個前大遼光祿寺卿,哪個沒有一點關系?譬如趙良嗣如果遇見了周伯符,論一論在大遼的科甲排名,道一個前輩後輩,那都是題中應有之義。至于涿易二州的豪門,和他趙良嗣見了面,拉拉關系,看看家譜,說不得兩家祖上就算不是入了五服的血親,最起碼也當過連襟——說不得還都娶的是耶律家的旁支女眷。

許玄齡那說降涿易二州的首功,不用說是誰都搶不去了,但是剩下的湯水,卻也足夠讓童貫和蔡攸心動。

如官家那般醉心書畫詩文,幾乎在所有藝術領域都堪稱天生聖手的人物,並沒有前代雄主般的戰略家氣質,如果前線軍報是什麼「今日斬獲若干契丹武士」、「大宋天軍血戰數月,終奪一城」,趙佶說不得看著奏報就要打哈欠了。

但「舌辯之士一人說降二州之地」,這等極有戰國縱橫之士風采的傳奇事跡,再用生花妙筆細細渲染出來,仿佛一出三瓦兩舍里說三分的平話,充滿了戲劇性,那就很能打動官家那顆充滿藝術感受力的心了。

所以不管是老種小種,還是童貫蔡攸,現在忙前忙後,拼了命把心月復人等朝這里派遣,就為的是能在這收復燕雲的頭一件大功里,為各自的團體與個人撈足利益好處!

當然這種深入遼土的艱險任務,蔡攸也好,童貫也罷,是不肯、不願也不敢親身走一趟的。河北三路宣撫制置使、宣撫制置副使,屁顛顛地來拜幾個遼國降臣,那也太難看了些。所以一貫像月兌韁野馬般閑不住的馬擴,還有地頭熟、人頭更熟、還一腦門子熱切心思的趙良嗣就成了最妥當不過的人選。

趙良嗣的騎術不壞,像他這樣的北地豪門子弟,打小的騎射功夫就不會落下的。就算此刻他滿心里都在回憶涿易二州的那些南面漢官守臣,誰是和他沾親,誰又與他帶故,誰與他同榜登科,甚至都想到了見到周伯符的時候,是不是該從他那有名悍妒的老婆上先敘個遠親起來……可身子坐在馬上照舊一點不歪。

這等精明干練兼而有之的文臣氣度,倒也把那黑胖臉的晦氣勁沖淡了不少,看得馬擴也暗暗點頭︰這位趙龍直就算操守不怎麼樣,好歹也算是個肯做事的人,起碼比宣帥幕下那些專門來蹭軍功、正事辦不了一件的汴梁子們要強不少。而這籠絡二州降宋守臣、接應大軍北上之事,離了這黑胖子只怕還真辦不了……

正想到入神處,前面軍馬卻是一陣擾攘,頓時就吸引了馬擴全副的注意力,眼中依稀可見路前方有一隊人馬朝著他們要去的方向迎來。

畢竟這涿易二州號稱降宋,可終究是在遼國境內,萬一撞上遼人騎軍,那就是一場廝殺!他頓時催馬上前一趕,正迎了過去,抓住一個匆匆趕來的哨探馬軍︰「對面是什麼軍馬,可有旗號?」

那探馬是河東出身的老卒,宋遼邊境百多年沒有大戰,他們這些馬軍平日里也沒少接些護衛富商大賈與遼人回易的私活,遼人各部軍馬的旗號只怕比耶律家子弟還熟悉些。這時候被馬擴攔著,卻只是搖頭︰「馬宣贊,對面那人馬來得蹊蹺,也沒有放出遠攔子四下哨探,打的旗號也是古怪,俺們竟從未見過!只怕不是好相與的,宣贊貴人也,還請暫退一步!」

听得前方有變,馬擴那武臣性子反倒起來了︰「俺們奉命馳援涿易二州,本就是行險,怎麼能怕了臨陣廝殺!你們分出一隊,護著趙龍直退後,其余人等且隨我來!」

看了眼馬擴頭上那頂武臣上陣常用的半舊交腳鐵襆頭,那老卒只是在馬上叉手︰「馬宣贊有命,俺們無不遵從!」

馬擴雖然這些年是靠著出使北地而一躍而起的仕途新秀,但西軍子弟哪有不識戰陣的?何況馬擴自己也是親身廝殺在第一線的人物,當下心中豪氣一起,正待發號施令,話卻被遠遠的一個大嗓門打斷了︰

「那邊的軍馬,是宋遼女真哪一邊所部?你們潛入涿易二州的行動已經被發現了,立刻停止前進,接受俺們的攔截檢查!」

說話間,一面朱紅色的大旗就已經招展在馬擴眼前,朱紅如火的旗面上,一頭螭虎盤如太極雙分之相,四周卻是枝葉牽纏如環,數頭栩栩如生的三足火鴉抓著那如環枝葉,似飛欲飛,恍如活物。

這旗號下面,卻見為首一匹黑馬上,坐著個頭戴折帛道巾,身穿圓領道服的年輕漢子。那漢子雖然是一身道家裝束,卻是收窄袖口、腰間鞶帶束得緊緊的,沒有一點寬袍大袖的道人風致,反倒更像是個武夫也似。

這漢子手中拿了個闊嘴喇叭樣的物事,就正沖著馬擴在喊︰「為首那戴折腳鐵襆頭的漢子,遮沒是大宋的武臣不是?老種經略相公以下,西軍接應人馬已經到了,你們卻是哪一路來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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