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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秋風起處听雷聲(五)

突如其來的「天火焚城」,讓陽谷縣里稍稍地緊張了一下。

但是當人們發覺,只有縣里那些和尚廟、尼姑庵遭了回祿之災,緊張頓時就翻作了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大家雖然到了那些菩薩聖誕與成道日,不免要到佛寺尼庵中燒燒香,請大師父小師父們做做功德,然而對這些師父的成色,並非是一概不曉得。

哪處寺里的師父在外養了佛嫂,可以勒索,哪處庵里幽靜可人,適合偷情,都是陽谷縣浮浪子弟入門的功課。

雖然西門慶如今得了提刑知事的官身,儼然已成了衣冠中人,但當年這些基本功倒還沒有落下多少。

所以西門大官人盡管可以拿出錢鈔財帛,給佛爺再塑金身,請僧尼大做道場,但說起來也不過是為了圖個臉上好看。真要說西門大官人對神佛有什麼信仰皈依處,那是實在說不上的。

但要說西門大官人真的不信神佛,那倒也未必,照他本人的看法,他倒是很相信天地之間有一套天理,而這天理衡量善惡的砝碼,全都歸結在了他腰包里有多少錢鈔︰

「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紙錢經營。咱只拿俺這銀山般的家當修廟布施,就是強弄了嫦娥,騙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這番話放出來,就是他家大娘子吳月娘如何虔誠拜佛,頓時也沒了話說。

這幾年西門家的產業越來越大,東平府下陽谷縣和清河縣,差不多掙錢的買賣都姓了西門,于是新任提刑知事西門大官人府上,佛事做起來就更加鋪張。

尤其是到了中元普渡的時候,正是地官赦罪之期,又趕上佛門盂蘭盆節布施僧眾,超度餓鬼地獄眾生,陽谷縣十幾處寺庵,誰不想從西門大官人這里蹭點好處!

這一天,西門慶在玉皇廟吳道官那里打了一場大齋,吳道官又強留著西門慶與本縣知縣、幾個告老的鄉紳,吃了一場素宴。

且不說玉皇廟里這場熱鬧,便是西門府上,吳月娘拿出自家體己錢,也放了一堂施食焰口。

主持放焰口的,是寶慶寺主持趙和尚,據說是在汴梁開寶寺里受過灌頂,得了阿闍黎地位的。按照密教那套儀軌,這堂瑜伽焰口做起來場面也是格外地盛大好看。

不但趙和尚要頭戴法冠,身披彩衣,法壇上面,要高掛著十方諸佛、菩薩、明王、羅漢、諸天、鬼王彩畫,畫上那些頭戴骷髏冠、七手八腳的怒相護法,隨風飛舞,仿佛真有這許多惡神來壇上受用香火一般。

寶慶寺里僧人,除了那些念經的、打鼓敲鑼的、撞鐘敲磬的,還要弄上許多小沙彌和香火道人,戴上面具,裝成是惡鬼妖神,來受香火。

如此場面,也和過年時候驅邪逐疫的儺舞相差仿佛,算是人們平日里少見的熱鬧。

但今年這堂瑜伽焰口有點特別,主壇的趙和尚也不戴他那頂綴了珍珠寶石的毗盧法冠,也不披他那間彩繡玉環的金絲袈裟,扮出個地藏王模樣,就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直裰,身後跟著拿淨瓶的侍者,空著手上了法壇。

這法壇上也不見那些寶應寺壓箱底的佛畫和彩幡,只拿了些白紙,寫了諸佛菩薩名號,一個個立起來充數。

壇上也沒有金剛杵、金剛鈴之類鏨銀刻金的法器,只有一個衙門里牢頭放飯的鐵鈴鐺充數。

不管再怎樣不講究的人,看著這場面,也得叫一聲寒酸。

趙和尚在法壇上先唱了一段開香贊︰「戒定真香,焚起沖天上。弟子虔誠,爇在金爐上。頃刻氤氳,即遍滿十方。眾生祈求,免難消災障。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

唱罷,又向各處供養諸佛菩薩名號的壇前一一獻供罷了,再講阿彌陀佛、藥師佛諸經,而後誦往生淨土神咒,再結手印,唱真言,念千佛之名,召十方鬼類。

吳月娘早叫人準備下一筐筐做得精巧的米面小果子,有甜有咸,算是法事上拋灑給虛空鬼神享用的食子,正抬到法壇下。

趙和尚念誦罷了,抓起一把米面果子,叫一聲︰「來受甘露味!」

只見法壇下面,不見游魂野鬼來受供養,卻是一個個大和尚小尼姑,揣著包袱挎著筐,都在下面拼命地接。這些人力氣都極大,反倒把那些往年來搶焰口食子的乞丐趕得老遠。

陽谷縣十幾處僧院尼庵盡化灰燼,然而和尚尼姑幾乎一個不少。

既然人沒有死,那就要吃要喝,還加上最近無處安身,能量消耗就顯得更嚴重了點。施主們那點供養,只怕是養不起了。

原本,像焰口食子這種東西,乞丐或許還覺得稀罕,吃慣了上好齋食的師父們就未必看得上眼。但是現在大家就顧不上這個了,為了一個小酥餅,原本交情不錯的師兄弟就能直接使上撩陰腿。

就連放焰口的趙和尚,那灑食子的動作也慢了不少,抓起一把食子,能扔出一兩個,就算這位阿闍黎還沒忘記他的職責所在了。而且扔之前,他總要在雙手收在自己袖子里,也不知道是在結什麼手印,還是忙著藏吃的。

最後還是吳月娘看不過眼,又叫廚下抬了十大筐的各樣糕餅饅頭,才把這些餓鬼般的出家人一個個打發走。

而從頭到尾,本應該去搶那些食子的乞丐們只是冷眼旁觀著。

丐頭侯林兒小心翼翼地蹲在自己新大哥的身邊,望著那些搶吃食的和尚發狠道︰「搶搶搶,真是些餓死鬼投胎,沒湯沒水的,我只怕這些個死面疙瘩撐不死你們!」

對他的詛咒,身旁靠牆箕坐的白發青年絲毫不理會,只是閉著眼,像是在打盹。

這白發漢子正是卓爾,他微低著頭,然而心念感知間,卻掌控著四周的一切細微動向。

這種與四周環境的交流中,色彩已經淡去,只有那些最細致入微的信息被總結匯流起來。

那塊被和尚們爭奪的米面食子,是如何從中間撕裂的?

那只摔到地上的瓷碗,是怎麼從光滑的釉面內部開始破碎的?

那雙很美麗的腳,又是怎麼走到自己面前的?

卓爾睜開眼,看著那個笑得別有一股風情的少婦,一旁武大郎憨厚地一笑,從肩上挑的擔子里拿出一大塊蒸餅,放到了卓爾腳邊的黑石缽里︰

「這位師父,俺們做的這餅便拿去吃吧。」

卓爾看了一眼那個矮漢,豎掌當胸,微微一點頭。

武大郎笑著搖了搖頭,又去給別的乞丐分蒸餅,一旁他那美麗的妻子不時地責罵他幾句︰「今日我們是出來布施做功德的,沒事提你那個不懂事的兄弟作甚?老娘這些蒸餅,拿給叫花子們吃了,還得他們磕個頭,和尚們還要念句佛,給你那傻憨憨兄弟吃了,他只會用那雙牛眼楮死瞪著我,平白地惹老娘動氣!」

這一聲聲責罵里,武大郎只是垂著頭不語,只是給乞丐和尚們送蒸餅。喧軟綿白的蒸餅一塊塊地送出去,還伴隨著他那位潑辣娘子的一聲聲招呼︰

「只是房子沒了,廟產還在,你們這些和尚也是五尺多高的漢子,還怕修不起新的來?我們家這個三寸釘,當初從清河縣來了陽谷縣,不照樣靠賣炊餅,弄下了臨街的小樓來住?」

被自家娘子喊成三寸釘,武大郎也沒有什麼惱怒的表示,只是笑著點頭,倒好像有這麼一個強悍精明的妻子,是一件很有福氣的事情。

蒸餅在口,有這個面子在,不論是和尚還是乞丐,大家都笑著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佔便宜的話。

只有卓爾,重新又閉上眼楮,靜靜地觀察著這個潑辣女人身上的變化。

但就在他感知到對方周身的輪廓時,卻有一股異力,從女子腳下的影子中猛然反饋了回來!

砰!砰!砰!砰!砰!

不是不遠處西門慶家放焰口的趙和尚在敲鼓,而是卓爾的胸口,那一顆心髒猛然跳動的聲音!

從女子腳下的陰影中,卻有如此恐怖的殺念,隔空透入了卓爾的胸腔,想要硬生生地將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髒六腑全部扯出來!

好陰毒的手段,只要心髒最終沒有沖破胸腔,就連經驗豐富的老仵作也未必看得出他的死因來。

但是,對方是何時發覺自己在觀察她,又為什麼要下如此的狠手?

如果卓爾還是那個不怎麼成功的諜子,大概會按照他曾經被灌輸的那些原則,那些榮耀,用死亡來換取任務的成功。

可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人,直到將咽氣前都不甘心的人,哪里肯再一次地浪費自己得來不易的新生命?

當初魏野給了他這只黑石缽時,曾經說過,這石缽久在山寺受佛門供養,雖然看著不起眼,卻自有一股佛息熔鑄其中,也算是個難得的稀罕物。

然而這只黑石缽,卻被卓爾猛地舉起,用盡全力朝著那女子砸了過去!

這一下的動靜不小,那石缽猛地撞在那女子的腰上,但在卓爾的耳中,分明听見了一聲狐狸的淒厲慘叫!

但這聲狐鳴,並沒有旁人听到,只是听見賣炊餅的武大郎家那個有名的漂亮潑辣媳婦驚呼一聲,隨即就被那個啞頭陀的黑石缽砸倒在地上。

四周的人只是愣了片刻,就大喊出聲︰「殺人啦!」

是殺人而不是打人,因為在大家看來,那麼沉重的一個黑石頭坨子,砸在了武大媳婦日漸隆起的腰月復上,不說殺人,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的下場!

有些閑人見著武大媳婦倒地,也有跑上來攙扶的,也有舞動雙手要來抓卓爾的。

但是卓爾的心髒被那股陰毒殺念催動得幾乎要離了位,這個時候,他根本不會去考慮「手下留情」這四個字是怎麼寫的。

幾個閑漢才撲上來,就被木拐敲破了頭,打折了腿,然而這些人哪里放在卓爾的眼里,他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看起來十分精明潑辣的美麗婦人。

這一瞬間的對視里,他能看得見對方的雙瞳微微收縮,像極了一只準備與敵人撕咬的野狐。

場上一片混亂,只有人眼對著獸眼,大家的意思很簡單也很一致,就是分個你死我活出來。

雖然胸腔中那顆心髒還在瘋狂地跳動,卓爾手中的木拐已經到了蓄力將發的時候,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將那個女人美麗的臉,連著秀氣的頭骨,統統砸個稀爛!

就在此刻,他的耳畔傳來一聲輕噫︰「噫!果然是朱月這小尼姑,這奪舍寄胎的手段,還有這女人如今的狀態,有點意思。」

隨著這聲輕噫,接下來就是不容拒絕的指令︰「既然已經暴露了,還在這拼命做什麼?風緊,扯乎!」

一聲「扯乎」,隨即就見四周霧氣無端而生,遮擋住了人們的視線,等到霧氣散去,只有武大媳婦還倒在地上,而那個發了狂襲擊她的啞頭陀,已經不見了蹤影。

武大郎這個時候已經慌了神,抱著自家娘子,連聲輕喚道︰「金蓮,金蓮,你可莫要嚇唬俺,快醒一醒,別睡著了。俺,俺這就帶你去請郎中……」

他這里喚著媳婦的小名,一旁圍觀的人,也有過來攙扶那些被卓爾打傷的閑漢的,也有喊著要報官的,這一片混亂中,只見一個西門慶府上的小丫鬟走了過來,向著武大郎道︰「賣炊餅的,我家大娘心腸最善。你們既然遇見我們大娘,總算是命里有救,且快帶著你家女人,先到俺們府里去吧。我家大娘此刻已經差了人,去請本縣的醫官來了。」

小丫鬟這般一說,一旁也有人叫道︰「西門家大娘子是有名吃齋念佛的好人,武大,你與你娘子運氣倒好,遇上吳大娘這般搭救你們!」

武大郎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任由西門慶家的丫鬟僕婦涌出來,七手八腳地就把自家媳婦抬進了提刑知事府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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