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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夔鼓高聲驚狐蹤(一)

道海宗源上京之日,雖然佛山鎮諸位舉人秀才心頭一萬個歡喜,只覺得雨過放晴、水明若天,也不過如此了。可是面上還要硬撐出一派依依惜別之意,各備了踐行酒肴,做了好些以「送魏煉師上京」為題的七絕、七律,走完了過場,方才罷休。

至于李大同知,一向是以「政簡刑清」四字為他做官的圭臬,樂得治下少了這麼一個能折騰的人物,至于後事如何,就和他沒了什麼關系——連破大案、剿滅綠林,這兩件功績報上去,在吏部三年大計里得一個「政績卓異」的評語,也不算是奢望了。

魏野臨行前,也一改往日崖岸高峻的做派,很是唱和了幾篇「青鳥頻傳金門詔」的應酬文字,大家觥籌交錯,真是其樂也融融,竟不以羽流目之也。

可待到肴核狼藉、熊車在道的時候,一眾依依惜別的鄉紳士子眼里剩下的便只有冷笑了。

去吧去吧,趕緊到都下自投羅網,須知道今上可是最厭惡你這等串聯閑雜人等,不安于室的道人!聖祖康熙爺年間,道人朱方旦號稱一代術數大家,徒眾數千,王公高官奉之如神,不照樣一道聖旨就掉了腦袋!

這點眼神,隨著大路上揚起的灰土,轉眼間就再難分辨出來,只有那一支馬隊遠去的身影。

……

………

端坐在紫雲降真車之上,仙術士面上一點酒後酡紅之色尚在,然而他周身炎氣一繞,便有一股蒸汽隨著毛孔四散而出,化作一片淺藍色的火焰,虛虛浮在青溪道服之上。

火焰轉眼熄滅,只余一股酒香散了出來。

兩班隨侍道兵目無斜視,只是雙胯襠勁控馬,一個個背都挺得筆直,似乎根本沒有聞到這股酒味。倒是替魏野拉車的李大熊,步子微微錯了一步。

魏野與一班腦後拖著金錢鼠尾的舉人秀才詩酒唱和,李大熊這個腳力自然不敢變化人形,只得老老實實趴在路旁干等著。他本來就是食量甚宏,如今淪落到做了魏野腳力,一概上進心思漸漸都消磨了些,不免就迷戀上了杯中之物。往日里魏野端坐重明山房參修道法,他自可扮成黑粗道人溜出去打酒喝。今天魏野與一班舉人秀才推杯換盞,自然也是勾起了李大熊肚里酒蟲。

然而仙術士哪管他李大熊鬧不鬧酒癮,便是那一班子言不由衷的舉人老爺,又哪里放在心上了?

手一揮散了周身那剩下些許酒氣,魏野輕輕一拍車軾,李大熊頓時知機,停下了步子。

馬隊前面,胡斐牽著一匹白馬,手中提著一壇燒酒,正等在路邊。

還不等魏野站起身,一旁何茗已經搶先縱馬迎了上去︰「胡兄弟,怎麼卻選了這麼一個偏僻地方為我們送行?也對,老魏和那幫子廣東秀才吟詩作對,那叫一個酸倒大牙,不去湊那什麼鬼踐行宴的熱鬧才是對的!」

魏野這時候也步下紫雲降真車,望著胡斐一笑︰「胡兄弟,若是魏某離開時候,沒有你這一碗壯行酒,那這上京之路,可就失味得很了。」

自從魏野開壇闡教,打出道海宗源的名號,與胡斐這個新結識的小兄弟間就有了幾絲生分感。

或許是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基因遺傳,或許是自飛天狐狸開始的數代人獨行俠風格,胡斐的本性就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江湖游俠,與魏野可以兄弟相待,但換了與「道海宗源之主」相對,那就變得不自在起來。

這些時日,眼見得道海宗源諸事已定,魏野聲望比起鳳天南在時還更高出了數分,一應鄉紳耆老又將臉收起在褲襠里,一個個巴結上來,衙役皂隸更是如叭兒狗一般地繞著重明山房的大門打轉。不知怎的,胡斐自己就覺得沒趣起來,索性諸事不問,只是吃酒練武為樂。

仙術士自然明白,這是各人性情不同,若不是胡斐心下還是對自己這個「魏大哥」懷著一份眷眷之情,只怕早就不告而別了。

見著魏野下了車,向著自己大步而來,胡斐倒是沒有想那麼多,只是一掌拍開酒壇泥封,自己先舉起酒壇來仰頭灌了一氣,酒水沾滿臉龐,****了前襟。

仙術士也不等他灌下去,直接將酒壇拿過,朝何茗道一聲︰「我就搶個先了。」隨即如長鯨吸百川一般,將滿壇酒液喝了個涓滴不剩,等到遞在何茗手里的,只是一只空壇。

何茗撇撇嘴,將空壇子一丟,隨即站到了魏野與胡斐中間,直截了當地道︰「胡兄弟,別管老魏這家伙那一肚子的繞繞彎,我就說一句,八月京城那天下掌門人大會,可是有得大熱鬧好瞧,胡兄弟你來不來湊這個熱鬧?」

比起魏野這個大哥,何茗這個二哥的直爽脾氣倒是更對胡斐脾胃,听著何茗插話,他卻是一把拉住魏野的手,誠誠懇懇地道︰「魏大哥,小弟知道大哥胸中肯定有一大篇指點江山的深奧文章,大哥在佛山開山立派行得也是光明正大的俠義之事,小弟是只有佩服的份。可是清廷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無非是韃子要將天下的英雄豪杰籠絡到他麾下,做什麼藍頂子侍衛,真正如大哥這樣的豪杰英雄,又何必去捧他們的場子?」

這一番話,胡斐是說得出自真心,然而魏野卻只是笑了笑道︰「不要說為兄沒有去領那愛新覺羅家殘羹冷炙的打算,便是魏某有心鑽營,可為兄這頂上竹冠,身上道服,又哪里放在那位自稱文殊菩薩轉世的韃子頭兒眼里了?只是魏某這口桃千金,斬過聲聞羅漢,斬過大鵬明王,卻還不曾斬過七佛之師,雖然只是一個****喇嘛尊奉起來的冒名活佛,倒也算是湊了一個全套了。」

此時藏蒙兩地****高手,法名「札瓊巴」便是羅漢,法名「多杰」便是明王,胡斐只道魏野與藏地喇嘛廝殺過,也不以為異。反倒是听見魏野自言要去找當今皇帝的不痛快,反倒豪氣生胸,正色說道︰「大哥有這樣大事籌劃,小弟哪能不共襄盛舉,八月里便在京城與大哥相會,共成大事!」

對胡斐這樣游俠氣的腦子一熱,魏野只當是孩子話,拍了拍胡斐的肩膀笑道︰「魏某既然有這個打算,便有這個手段,倒不用拖累自家兄弟犯險。我也知道胡兄弟是向來獨來獨往慣了的,若論一身武藝在江湖上也足可縱橫,不過為兄卻還是要多說一句。江湖人固然以武藝傍身為根本,但是人心鬼域依然不可不防,尤其是迷藥毒物之類,更是生死大敵,多少英雄豪杰,最後都慘虧在這兩般物事上面——」

說到這里,仙術士略頓了一頓,心道︰「那些什麼勇者陷魔城、女俠入妖窟的腌破事,不說也罷。」

胡斐只是以為自家這位魏大哥提起當初父母慘亡之事,心頭也是沉重,只能嘆道︰「小人弄鬼,防不勝防,古往今來,也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漢卻慘虧在這等人手里,確實令人恨煞氣煞。」

魏野搖了搖頭,知道胡斐想得差了,也不糾正他,只是探手自袖囊中一撈,卻模出一塊琢為靈芝雲頭之形的晶黃佩玉遞了過去道︰「這枚雄黃靈芝佩乃是漢末時候仙人左慈所留下的闢毒鎮邪之寶,戴在身上,一應迷香、毒霧、瘴氣都不能近身,便是有高手將毒粉沾染肌膚,毒刃刺破皮肉,一樣能輕易化去。胡兄弟將此物貼肉佩戴,小心保藏,想來江湖上那些用毒之人等閑便傷不得你了。」

胡斐听得魏野這樣說,頓時連連擺手道︰「魏大哥,你前番送了闢寒刀這等神兵利器給我,已經讓小弟即感且愧,如今卻又將這樣奇珍異寶送我,小弟何敢領受?何況大哥執掌一門,少不得武林中的風波纏身,更需要此寶防身,還請大哥收回去的好。」

一旁何茗听了,只是將手一伸,就硬是將雄黃靈芝佩合起在胡斐掌心,順道給魏野漏氣道︰「老魏你看看,這麼淳樸正直的大俠苗子,你就這麼欺負人家。胡兄弟你別听老魏說得一套一套的,不就是塊闢毒玉佩麼?這樣東西,在老魏家里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好貨色,要換了我,就把這東西丟回去,讓他換一件正經法寶出來了!」

「法寶我是沒有,法器倒還有那麼幾件。」魏野一聳肩,又從袖囊里取出一個黑瑪瑙琢成的小瓶,一並塞進胡斐手里道︰「這瓶中是為兄閑暇時試著煉成的朱砂香蒲丹,雖然比不上真正的仙家靈丹,可在解毒上卻別樹一幟。除了那等成妖作怪的妖魔邪毒,尋常毒物,管它是金蠶蠱、孔雀膽、豹胎易筋丸還是三尸腦神丹,一概不在話下,你也一並收好了才是。」

一旁有何茗攛掇,魏野又講了許多的大道理,胡斐方才將雄黃靈芝佩貼肉收藏起來,那一小瓶朱砂香蒲丹也小心放在包裹之中,方才苦笑道︰「原本是小弟來為大哥、二哥送行,最後卻成了大哥二哥作成于我。小弟也沒有別的東西回贈,只等日後為大哥的謀劃竭盡所能便是。」

敘話多時,胡斐終究起身上馬,向著魏野與何茗一拱手︰「大哥、二哥,就此別過,我們京城再見!」

……

………

與胡斐道了別,魏野帶隊的道海宗源進京隊伍便按照原本路線,朝著燕京而去。

只是這一路上,倒是苦了綠林道上的當家們,道海宗源的螭虎旗飄到哪里,沿途的山寨就剿到哪里。隊伍才剛剛離了廣東地界,倒駭得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地界上,十幾位的綠林大豪不約而同地辦起金盆洗手大典。

魏野也沒有那等閑情,如左冷禪一般專門派人擎了五岳劍派令旗去人家金盆洗手大典上玩破家滅門的把戲。只是叫陸衍把這些人的名頭一一記下來,預備著日後拉清單。

綠林道上已經怕成這個樣子,反倒是湖南武林中人,反倒是安之若素,就仿佛從沒有听說過道海宗源這個風頭正勁的道家門派一般。

魏野也懶得與那些江湖武師對切口,隊伍行進間已到了衡陽地方。

五岳之中,衡陽之側的南岳衡山與魏野這一門關系可謂深厚,誰叫道海宗源的根本法訣便是洞陽離火之術?所以魏野雖然不似那唐和尚見廟就拜,南岳衡山君卻是不得不參禮。

陸衍帶著馬超,先向著山上打前站。然而正當四月初時候,從祝融峰到南岳大廟,都在忙著籌備四月二十八日四方香客朝山的大事,若不是南岳大廟里幾個壇戶與兩廂主持的道人、和尚見著兩個少年人衣飾華貴,不似是尋常掛單道士,只怕理都懶得理會。

對這等勢利眼,陸衍也沒有什麼客氣的,直接丟了幾枚十兩的細絲銀錠過去,便換來了幾個管事道人、和尚笑得見牙不見眼,爭著捧了茶食來討好。倒不像是招待修道之人,反倒像奉承游山的貴公子了。

等到陸衍說明來意,幾個知客倒反而躊躇起來,不知該怎麼接話,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兩位師兄,令師明日要來參拜聖帝老爺,自然是好事。然而明日里也是附近韋陀門的幾位老師來這里做功德的日子,只怕是招待不周,卻還望兩位師兄多擔待一些,請尊師換個吉日,再上山瞻仰聖帝老爺不遲。」

那韋陀門陸衍听魏野提起過,據說乃是嵩山少林寺在湖南傳下的支派,算得上是湖南大派之一,家業也做得極大,韋陀門掌門萬鶴聲,也算是湖南地方頭一等的武林名宿。

听得這個來路,陸衍也不多話,點了點頭,拉著馬超就出了衡山大廟,倒是那一班知客小心翼翼地將他們兩個送了出來,唯恐招待不周,走月兌了這麼大一尊活財神。只是韋陀門在衡陽地方數百里素來是頭一等的地頭蛇,這些靠著廟產吃香火的僧道哪里敢得罪,只能萬分小意地勸著陸衍這小祖宗,盼著他說動了那活財神,換個好日子再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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