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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便請洗劍血成川(六)

番和城前,一片狼藉。

城門城牆,處處都可見焦黑灼痕與洗刷不去的血色,縷縷黑煙在戰場之上只是盤旋不去。

半開半凍的護城河中,漂著一具具殘破的教民尸首,死人猙獰的面孔早已僵硬,一雙雙瞪大的眼楮,死不瞑目地望著天空。

城下戰場之上,斷肢殘骨隨眼可見。

彎刀、箭簇毫無章法地拋滿地,如張掖地方秋收之後,燒田留下的焦黑麥茬殘骸。

在來回巡邏戰場的馬軍遮護下,番和城中調出了小隊守軍,將一具具尸首搬運集合,成桶成桶地在尸堆上潑著一種氣味沖鼻的油水。

有些見識廣博的人,听說過西域十六國與上郡地方出產石脂水,似水又似油,味道也是這麼嗆鼻子。然而傳聞中的石脂水,都是粘稠若膠,遇火生煙,卻不似他們奉命領來的這些油水,通體澄澈,顏色也淡得像是上好的胡麻油般微黃。

更不要說,這些油水竟是見火即燃,一座潑了油水的尸堆,瞬間就熊熊燃燒起來,根本再不用添柴!

不多時,一座座的尸堆就紛紛舉火,燒尸的煙氣、  啪啪的聲響,讓人光是用听的,都感到分外不快。

遠處的羌軍大營中,自然也看到了這場照亮夜空的熊熊大火。

不管是假充斯文的祆教祭司,還是那些早已經被祆教洗了腦的羌軍,都滿臉恨不得沖出去將那些瀆神者殺之後快的可怕神色。

在祆教的教義中,光明是阿胡拉瑪茲達的神德象征,光明的投射,便是日光、月光、星光、火光與一切生命的靈魂之光。這其中,火焰帶來的光明,尤其為祆教所看重,不但祭司所照看的火壇只能接受以檉柳和石榴枝為代表的聖木,就算是尋常的篝火灶火,也絕不能用不潔之物燃燒。

同樣的,這些祆教徒又認為人類的血肉之軀乃是以安哥拉。紐曼為首的群魔創造。肉身的存在,將他們這些阿胡拉瑪茲達的信徒的魂魄靈光囚禁起來,不能夠馬上升入天界去和他們的主宰團聚,簡直是最為不潔之物。

因此上,依照祆教祭禮,教徒死後,這具污穢肉身應該先受四天祭禮,淨化生前罪惡並將亡者魂魄解放送入冥界。這之後,方才將尸骸放置于禮拜寺之後的祭塔之上,任由邪神妖魔與食腐動物吞噬干淨,最後將潔淨的骨骸埋入祭塔之下,才算是合乎法度,也免得污穢了地水火風四大元素。

可是今日,不要說是四日祭禮沒有機會給那些戰死的教胞們主持,就是任由他們的尸骸受自然淨化,漢軍也沒給他們!相反的,那焚燒的尸堆,正是漢軍在污穢火、污穢光明的又一大罪行!

任憑眼里冒得出火,卻沒有一個人敢跨上馬、端起槍,殺出大營,將這些瀆神的漢軍一個個地殺死。

因為就在他們面前,有一匹馬。

一匹青騅。

有人歪坐在青騅身上,倒提著一口桃木法劍,不論是控馬的姿勢,還是提劍的角度,都顯得那樣四六不靠,處處破綻。

然而便是這吊兒郎當的姿勢、漫不經心的態度,怎麼看都是一副好捏的軟柿子模樣,卻迫得羌軍大營無一兵一卒能出!

不,應該說,羌軍里還是很有些有種的好漢子來著。

他們出營了,他們請戰了,他們——

戰死了。

滿地焦黑尸首,死人死馬交相枕藉,早已分不出這些羌軍中好漢子的生前模樣。整整上百羌軍精銳,就這麼在那馬術稀松、劍術普通的敵人面前全軍覆沒!

最可恨的是,這殺得羌軍大營之前死尸狼藉的敵人,竹冠道服、腰掛印綬,正是一副休沐閑游的文官做派,連武將都算不上。而以善戰、能戰、敢戰為名的羌軍精銳,就被這麼一個文官做派的角色,單劍匹馬堵了營門!

而從地位尊重的各部大祭司與伯克、埃米爾們那傳下的命令,卻是若無神諭,不得再出營!

這樣叫大家如何可以甘心?

難不成羌人就不能把漢人趕出這片土地?

難不成就算有真神垂護,依舊無能讓這些拒絕光明、藐視主宰、迫害神的信徒的罪人們得到他們應得的報應?

這樣的目光是一道道無聲的詛咒,穿過了營門,穿過了鹿砦,落在那人身上。

然而這點怨恨,只讓魏野不痛不癢地哼了一聲,再懶得做更多的表示。

身後,馬蹄輕響,魏野不用回頭都知道來的是誰,隨隨便便地一揚手︰「這邊的活計,本官已經包圓啦,想刷功勛值,請待下回怪物刷新。」

而策馬而來的人,也非常配合地一戳就跳︰「誰在跟你說這個!你下的好軍令,讓守軍燒尸體也就算了,為什麼不許他們取下首級報功?沒有首級為證,怎麼請功?要不是你領著他們大勝了一場,這城里的守軍又都是些戰五渣,光這件事就夠他們鬧一場的!」

「咱們帶領的馬軍有沒有不滿?」

「他們倒沒有——畢竟我的部下、你的部下,差不多就像是剛建立的私軍,還沒有什麼給洛陽那個朝廷報功的意識。我不是在和你說這個!」

魏野這才撥轉馬頭,向著滿臉氣鼓鼓的何茗一笑︰「咱們的部下沒有意見不就沒事了?至于番和守軍,有我在此,犒賞少不得他們的!」

說著,他將手一招,一張賬單應手飛落何茗臉上︰「這是狼牙國際縱隊那邊送來的過期汽油賬單,雖然不能拿來當內燃機用油,可拿來辦露天火葬卻是剛好——這筆開支,當然還是從貴教那邊走~」

氣急敗壞地將臉上蒙著的賬單一把扯下來,何茗看著魏野的臉卻是一臉嚴肅︰「第一陣,那什麼賀蘭公輸得不輕。接下來,只怕後面的仗就不這麼好打了!」

「難打還是好打,我們說了不算。」魏野輕輕擺了擺手,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羌軍大營上,「我這個死對頭都殺到了鼻子底下,那位妖神還能裝看不見。要麼他縱欲過度、腎虛到眼神不好,要麼他在這場戰爭中,有別的更重要的利益要爭取。總之,這事情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仙術士淡淡語調聲中,胯下青騅卻微微移了移步子,凍土上,有些涓涓的血水在緩緩流動,絲毫沒有上凍的跡象。

……

………

就在魏野語帶譏誚地說起賀蘭公的時候,羌軍大營那一座中軍大帳中,斜斜半躺在冰晶御榻上的賀蘭公,也正以手撐額,看著下頭跪了一地的祭司、帕夏、伯克、埃米爾們。

象征著白帳主與尸林君的兩顆頭顱,都是雙目緊閉,只是唇角都噙著諷刺般的微笑。

「都來說說看吧,今天這場打得很難看的仗是怎麼回事?」

那些平素里歌頌起神明就滔滔不絕、口水多過聖油的祭司;那些平日里一提起神明就挺胸凹肚,自以為比旁人高人一等的羌部貴人,面對著面前這位親身來到人間的神明,他們時刻掛在嘴上,向他祈求神跡的巴赫拉姆,眼里只有恐懼,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沒人敢接他這位大神的話,所以只能屈尊大神自己自問自答︰「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羌人的勇武,羌人的射術,吹噓起來就是什麼青天下的雄鷹——遇到比你們更狠,更來去如風的對手,你們也不過就是這樣。哪怕是一群牛、一群羊、哪怕一群豬,放到番和城下,漢軍殺起來也沒有這麼利索順手!」

恭聆大神訓話的羌部軍將們,想著臨陣觀戰時候,番和城上那如收割麥子一般收割人命的可怕攻勢,很想為自己和早就化為外面那些大火堆燃料的部下們辯解些什麼。但是感受著大帳中那股無形的威壓,他們只能選擇沉默。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當初霍去病帶著漢軍,會殺到西域來;我不知道在這個漢朝都顯出疲敝之象的現在,愛管閑事的仙道中人也會有……」

那不知道是抱怨還是自嘲的話語,淡淡地從賀蘭公的嘴里冒出來,讓滿大帳跪地俯首的貴人們神色更顯惶恐戒懼。所有的人都將額頭有貼著厚厚的氈毯,將雙眼埋在兩手之間,不敢抬一下頭。

雖然安設著冰晶御榻,但四周還是陳設著青銅暖爐,絕少煙氣的獸炭緩慢地燃燒,然而那些熱氣絲毫不能將貴人們從遍體生寒的可憐境遇里拯救出來。他們只能顫抖著,讓冷汗浸濕了衣衫。

听著他們心中至高的神,高踞在冰晶御榻之上痛心疾首的那些說辭,終于有自詡知兵的軍將一個頭磕了下去,大著膽子說道︰「大君啊,妖人的邪法實在厲害,只有您掌握的,那來自天堂的神聖力量,才能夠幫助您的信徒抵擋邪惡的侵害。大君,為了宣揚您的榮耀,我們懇求您,賞賜給我們更多的神力的加護……」

一語未畢,一道氣流從賀蘭公指尖飛出,化為一道強大的沖力,將這個進言的軍將直直撞出大帳,打上半空!

還不等這倒霉鬼慘呼出聲,他就在半空中爆成了一團血霧!

血液、肉末、骨渣和別的什麼東西一道,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落在地面上,成為了這片凍土上流動而絕不肯凝結的血水的一部分。

余下的羌部貴人們,只能將整個頭都拼命地朝氈毯里面按,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俯視著這些信徒的賀蘭公收回了一根指頭,輕輕將一綹垂在眼前的發絲撩起,像是趕蒼蠅般地一揮手︰「今天的訓話就到這里吧。作為神,我慷慨而又大度,你們只需要呼喚我的御名,再多念幾遍那又長又嗦又沒文才的贊美詩,我便會賜給你們神跡,讓你們去消滅那些和你們不是同一種信仰的人。這簡直是天底下最一本萬利的買賣!如果對這樣的情形還不滿意,那麼把神恩換成神罰,也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賀蘭公說著,像是對自己的俏皮話很滿意一般,像個孩子一般輕輕地笑了起來。

滿地跪听神諭的羌部貴人們哪還敢對這位大神表達什麼意見,只能連連叩首,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失去了這些不怎麼稱職的听眾,賀蘭公有些遺憾地搖搖頭,隨即將手向著地面一招︰「小娉兒,本座交代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隨著他的手勢,大帳中央的空地驟然裂開,一道冰泉從裂隙間噴涌而出,隨後化成了一個年輕女人。

她有著色澤淺淡到有若透明的白發,皮膚則是如寒夜月光一般的淡淡淺藍,而在她的額頭,生著一只蒼青色的獨角,獨角之中透著一絲血線,像是一塊青琉璃,看上去冷艷莫名。

對賀蘭公那帶著狎昵意味的稱呼,女子絲毫沒有抗拒,只是將舞袖一揮,隨即有個形容槁枯的老僧出現在她的腳邊,正是被魏野砍斷肋骨、斬去一臂的遍照和尚!

遍照和尚那被桃千金所傷之處,全數被包裹在寒冰之中,斷裂的肋骨、隱隱可見的髒腑都一清二楚。要是普通人,受了魏野這一劍,就算一時硬撐著不咽氣也要活活疼死,但是遍照和尚雖然滿頭冷汗,卻還沒有彌留之際的模樣,竟是以深厚定力,強壓住了肉身苦楚。

賀蘭公望著遍照老僧這淒慘模樣也是微微動容,向著老僧一頜首︰「遍照阿闍黎辛苦走這一遭。傷勢如何,還能戰否?」

遍照和尚勉強一點頭,虛弱答道︰「多謝明王掛懷,老衲這具破皮囊雖然受創頗深,卻無大礙……只要老衲重新以佛力加持,便能……」

他說著,剩下的那只右手豎掌胸前,喃喃念動經咒,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卻依舊是那副劍砍火燒過的淒慘樣子。

賀蘭公撐著額,同情地看著這個老和尚,嘆息說道︰「果然如我所料,退法阿羅漢作為阿羅漢果中最低一階,一旦遭逢惡事逆緣,便起退轉,由聖墮凡。若從頭修起,也不知道要花幾月幾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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