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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細柳營中起暮笳(八)

仙術士面上帶笑,手底動作也不慢,右手劍訣輕拈,向著桃千金遙遙一點。

指訣催動,桃千金輕輕發出一聲清越歡鳴,如歸雁落江汀,如倦鳥返舊林,不偏不倚地納入魏野肩上竹鞘之中。

司馬鈴趴在魏野肩頭,三瓣嘴噙著笑,尾巴輕搖,看著自家阿叔辦交涉。

左慈對身旁這位道友的性情也再了解不過,哪里會輕易接話。他的目光望著遠處那片熊熊熾燃的火海,只是沉吟不語。

片刻後,左慈終于開了口︰「洞陽劍祝乃是太平經法一脈正傳法訣,講究的是以我真陽,感應人間洞陽離火之氣,化為斬邪之劍。太平道上下所傳承的《太平要術》雖然也是太平經法正傳,此部法訣卻是失傳已久,便是太平道的那位大賢良師張角,也不曾真正參悟其中奧旨。不料這部法訣,卻在道友手中發揚光大,更有別出機抒、推演完善之處,如此天分、如此才情,道友日後開宗稱祖,小生可以先知也。」

「開宗稱祖」四字,對于這世間的道門人物,可說是最高等級的褒美。然而魏野卻是發出「嘿」地一聲笑,並不以這句話為意︰「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是孔仲尼的雅好。師弟我學而不厭算是有的,然而誨人不倦?身邊這些個拖油瓶還沒有教育好,何況是傳教布道那等麻煩事,還是交給大賢良師那等人物操心為好。至于師弟我新參悟出的洞陽八炎變,更是名實不符,至今也只不過只有一變而已,算不得什麼可夸耀處。」

听著魏野如此自謙兼自夸,左慈也不由得展顏一笑,卻是手指著遠方那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說道︰「道友的洞陽八炎變,第二重變化,也應該有些眉目了,不是嗎?方才那一式劍招,雖是小生御劍于數里之外,但以洞陽劍祝之力,引動那一絲地火焚炎之氣,卻是道友的杰作。以此看來,那妖神送給道友‘縱火狂’三字,確實名至實歸了。」

「……師兄,修成半仙之體後,你居然也變得滿月復黑水了。」

「道友說哪里話來?近墨者黑,自然之理。」

魏野搖了搖頭,重又將目光落到遠處那一片火海之中,輕輕嘆息道︰「師兄以神符勾招天雷,小弟借法劍引動地火,這等天雷地火合招之威,卻還是功虧一簣,卻讓那廝有了卷土重來的機會。」

听著魏野感慨,左慈卻是輕輕哼了一聲︰「賀蘭公若是這麼好殺,當年武帝伐匈奴,麾下名將如雲,朝中又有太中大夫東方朔、李少君等仙道中人輔佐,此獠便早該授首。又豈能讓他坐大到今日,由著你單劍孤城,面對他一手挑起的兵禍苦撐?」

……

………

原野之上,地火噴涌,落雷成網。

電弧與火舌交織的殺陣之中,生物本身賴以存活的空氣,都因為吸收了太多的熱能,而變成了能將肺泡灼壞的致命殺手。更不要說這一片火海中,在劇烈的氧化反應下,根本沒有太多的氧氣來支持呼吸。

面臨著這一場天降之災,就算是再狂熱的祆教徒,也不由得心神動搖,暗自落膽!

在祆教的教義中,光明是至高神阿胡拉瑪茲達的神德,是一切善良力量的本質。

而在天堂的諸多神使中,火神被視為阿胡拉瑪茲達的神德中分化而生的使者,是祆教天界樂土的本質。所以祆教的信徒敬奉火焰,家家供養火壇,人人參與火祭。

因此祆教又被無數人稱之為拜火教,這是個不怎麼好听的名號,暗含著後起的那些新宗教心中難解的心結。

不論他們再如何詆毀,事實上,祆教都是最古老的一神教。那些後繼者的宗教,不論他們給最高神上的名號是耶和華還是什麼「真正的主」,那些天堂、天使、聖人、先知的把戲總超不過這一套去。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承認,祆教的教義和他們沒什麼大區別,充其量就是祆教是失敗者,是墮落的一神教罷了。

雖然涼州這地界的祆教,被不止一路勢力攙和進來,面目也變得異常詭異,幾乎從拜火教變成了拜賀蘭公教。可名義上,信奉祆教的羌人們仍然尊阿胡拉瑪茲達為最高主神,火供、火祭依舊是每個羌人每日必備的宗教活動。對于那位地位崇高的「火焰與善行之主」奧爾迪貝赫什特,大家就算沒什麼深刻認識——還能大得過「疾風與雄鷹之大君」去了?——但是神明終究是神明,得罪神明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到達了火海邊緣處的人們,面色惶然,有人試圖跑進火海中去,然後他們很快地就被烈火吞沒。更多的人想撲滅這場大火,然而卻找不到足夠的水源,急得滿地亂轉。

火焰吞噬了他們的神,代表淨化的火焰之中,已經看不到那位帶領他們反叛大漢朝廷的大神的身形。如果神恩不再,那麼等待大家的又會是什麼?

一種莫名地恐懼,在這些叛軍的心中蔓延開來。

更多的羌人,最終還是在這片大火面前跪了下來。

祝禱聲聲,都在念誦著阿胡拉瑪茲達以及祆教的天界眾神使們。

「永恆的恩賜者、萬有之父,阿胡拉瑪茲達!」

「善行的保護者、天堂之土啊!求您憐憫我們!」

「神意的傳達者、神聖的統治者啊!求您保護我們!」

「戰爭的主宰、勝利的方向、疾風與雄鷹的大君啊!求您展現您的力量!巴赫拉姆!」

祝告聲聲,以麥哈乃德為首的羌人軍將彼此對望一眼,然後跪了下去。

頭上纏著包頭布、手中捧著羊皮教典的祆教祭司們,口中操著安息胡語,開始跪下來唱誦那位祆教戰神的贊美詩。

萬余名祆教士兵,不論他們之前來自哪一個羌人部族,現在他們也都虔誠地跪拜下去,向著他們最信奉的那一尊神做起了虔誠的禱告。

上萬人的祝告,禱詞的版本總有著區別、念誦的口音也總分地域,所以起初的時候,那聲音顯得那樣嘈雜、那樣混亂。

然而很快地,這祝告聲就變得越來越整齊,聲音也越來越大,萬人祝告之聲,變成了浩大的音波,隱隱震動著原野。

羌軍在祝告著賀蘭公的安全,期盼著賀蘭公的強大,盼望著他們的神明的歸來。

天幕之上,雲層之中,雷光漸漸暗去。

隨著雷光消散,如墨般的雲層開始狂怒地翻滾卷動,一絲寒意從雲層中透出,便有雪花飄灑而下。

原野之下,凍土之中,那些被地火延燒而變得異常干而且脆的泥塊中,有絲絲水汽無端滲出。

一股凜然卻又陰寒的氣息,飛速地從火海中生出,與天上飄飛而下的雪花呼應著,結合著。

雲層之上,驀然有一道銀色的河川流瀉下來,那是不知億萬粒的冰屑,洶涌地涌向大地。就像是神話中最為富裕的國王,猛地將寶庫打開,向著他信奉的神進行獻祭。

億萬冰屑墜地。

霜晶從土地中生起。

原本噴吐著地火的裂罅,瞬間被冷卻,透著股死寂不祥的鐵灰色。

在鐵灰色的土地上面,覆蓋著層層潔白的晶簇,它們聚如蓮花,從火海中延生成了一片銀白色的花海。

花海之中,最大的那朵冰晶蓮花之上,安放著一座水晶王座。王座並非空懸,有個男人張開了一對巨大的鷹翼,歪歪倒倒地靠在那水晶王座上面,看上去就像個沒有正經營生的無賴。

在他的頸部以上,卻是有著三張不同的面孔。左側的頭顱全然是鷹頭,絨羽泛著靛青光澤、眼中隱帶尸綠色的異光;右側的面孔樸實如牧民,口角帶著殘忍而漠然的微笑;而當中那真正的面孔,則顯得完美無比——就連那標志性的鷹鉤鼻子,都顯出了一股神聖莊嚴的味道。

這是瘟疫的源頭,墳墓的主宰,尸林君。

這是牧民冬天里的夢魘,操控風雪的妖王,白帳主。

這是祆教徒口中傳頌不已的戰神,號稱得到他一根羽毛就能戰無不勝的大君,巴赫拉姆。

這是涼州山川一應鬼神們的恐懼,庇護著羌人叛軍們的黑手,使得尸怪行于白晝之下的惡魔,賀蘭公。

三相之神,三相異名之神,終于在此露出了他的真容。

抬起了帶著瓔珞臂釧的雙臂,賀蘭公微微思考了一下,將擱在王座旁的沉重金冠,還是戴在了自己正面的頭上。

代表著白帳主的那張臉,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又很快地平復下去。

頭戴金冠的賀蘭公的那張臉,與尸林君的那張臉,都閉上了雙眼,只有白帳主的雙眼依舊睜著。

他含笑望著那些叩拜不止、似悲似喜、狂呼不止的羌人,開口說道︰「你們祈求神跡,我便回應你們神跡。去吧,準備好你們的刀劍和甲冑,用那些行巫術的邪魔的血,來回報我,回報你們的神!」

這道神諭,聲震四野,久久不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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