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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塞上秋風入漢關(七)

雜菜羹已經煮開,臘肉和干菜混合成讓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左老翁丟入最後一塊柴,隨即立起身,那兩個漢子不明所以,朝他看了一眼。

「柴不夠燒了,小生要出去再尋些回來。」

說罷,老人也不理會這兩個漢子,跛著步子緩步出了神祠。

直到他行至神祠大門外,方才將右手一抬。

抬手間,似有一股無形之力生出,頓時有一道影子從神祠大門的暗影中被硬生生地扯了出來!

「呀啊啊啊、疼、疼、疼、疼……」

那條長長的影子在地上猛地打了一個滾,隨即就捧著下頜慘叫起來,在它的唇邊,儼然有一粒鮮紅的朱砂點,正灼灼散發著紅光。

那柔和的紅光在空氣中延展成一條細線,另一頭就連在左老翁手中的兔毫朱砂筆上。

嘴被這道無形的咒力勾住,那條長長的黑影也不敢妄動,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隨著老人一直走入黑松林間。在雪地反映的冷光下,依稀可以看見這條黑影的本來面目。

這是個身材修長的妖怪,雖然看上去已經粗具人形,但是方頭闊嘴的容貌卻是尚不月兌妖形。嘴邊的幾根肉須下垂,卻不像是龍種,頭臉和手心都是一片魚肚白,余下之處卻是一片青綠色。這妖怪頭裹烏幘,身穿皂色紗襖,卻是雪白的犢鼻,看著倒不像是那類自感成靈的山精野怪,倒像是什麼權貴府上的僕人一般。

左老翁也不在意,只將兔毫朱砂筆又拉了拉,那妖怪吃疼不過,只好捧著下巴一面痛叫一面朝著左老翁這邊走近了些︰「別拉、別拉,大仙、上仙、老仙公,小的只是一時嘴饞,偷些吃食,又不曾傷生害命。可請老仙公念在我家主上份上,高抬貴手,饒了小的這條賤命!」

听得這妖怪喊痛討饒,左老翁方才將兔毫朱砂筆上紅線略松開了些,帶著仿佛「小生請你喝些漿水解渴」般的客氣語調問道︰「唔,替人為僕役奔走的妖怪?那麼小生倒不好一下打殺了。你家主上何在,帶小生去見他好啦。」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這似魚非魚的妖怪頓時就嚎啕大哭起來︰

「主上、主上十年前應賀蘭公之請去了西面會獵,至今未回。小的謹守他的神祠,卻見主上留下的一道神光日漸黯淡,如今神祠也廢了,小的也是衣食無著……老仙公,你要不嫌棄,求你收小的在身邊當個長隨,也好賞小的一碗飯吃吃!」

這話一出,跛足老翁也是頭疼︰「小生身邊,哪里用得著妖物隨侍——啊,倒是有一個厚顏無恥自稱小生師弟的道友,身邊倒是收納了許多妖侍,或許你可以到他那里去?不過隨著妖星一一顯耀于井鬼二宿之間,所應的正是這西涼地界,不論小生還是那位道友,都身在這一局中,小生卻不知道,下一次相見,究竟是友是敵了……」

雖然同樣身為道門中人,這位左老翁的路子卻和太平道一脈截然不同。

太平道一脈,援諸子之學入道家,名為黃帝、老君後學,但其中卻混雜著儒墨兩家學術,並非純正的道家一流。雖然也有研習術法的傳統,比如如今太平道的大賢良師張角就以符水之術作為傳教手段,卻也只視為末技而已。所謂天師、大賢良師者,上教天子,下育萬姓,以一家之學說而成萬世之良法,才是大家的正經追求。

左老翁所學,更近于方仙道一脈,首重研習術法。這一脈之中,高明之士則山居靜守,服氣茹芝,燒丹合藥,配合坎離,一心求那長生大道。至于學而無成之輩,則專心于書符咒水、安宅靖邪、佔星望氣、卜相堪輿之術,也算是與人與己兩利。

後世所謂「山醫命相卜」之類術士,大抵要歸入這一脈源流之中。

作為道門兩脈中人,起始源流不同,自然行事風格也是兩樣。別的不論,太平道與方仙道之間就很有一點齷蹉,雖然還不到燒死異端的地步,但也有了些視對方為路線錯誤的妖道的苗頭。

這些爭論還只是小節,更大問題在于——

「自桓帝年間算起,前前後後約有數百妖星入犯三垣,天地之氣隱失其序。地動之兆應之而生,此象所征,國有喪,民有亂,四海有兵喪饑亡之苦。」

和那些拿著災異讖緯搞黨爭的儒臣不同,方仙道中長于佔驗之術者比比皆是,對于天地異變的征兆看得更是清楚無比。所謂「妖星入犯三垣,天地之氣隱失其序」,說白了,就是這個時空原本的走向,上到一國一族的興亡,下到一家一姓的存續,都在某些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的人的干涉下,月兌出了他們既定的命運。

若這樣的變化只是出現在小範圍之內,誰也沒有閑心對之多加關注。然而妖星犯三垣已經深深地影響了這片大地,洛陽一夕宮變,閹黨全軍覆沒,涼州邪教橫行,羌亂提前爆發,身在這一場場亂事中的各色人等,命運都開始朝著月兌軌失序的方向狂奔,到底未來會有怎樣的變化,就算是高人們聯手作法推演,也不能得出一個合適的結論!

而比起人間王朝興覆、亂世治世交疊的這等小事,另一件事卻更讓隱修不出的仙道高人們暗自戒懼。太平道一系,雖然也是自稱傳自老君的道門嫡傳,但是這一脈二百年來又是上書又是講學,試圖側身廟堂之間的各種努力用得從來不見小了,卻從未有過太大收獲。然而隨著妖星入犯三垣的天地異象出現,太平道一脈卻是陡然興旺起來,原本看似暗弱的太平道之首大賢良師張角的命星,也隨之光華大盛,數度有侵入紫薇垣之勢!

可太平道這樣興旺之余,方仙道一脈卻是隱隱有些不妥,甚至隨著各地頻發的地震災變,號為仙家福地的名山洞府之間,都隱隱開始有了地氣散失之兆!

所以雖然雙方還都因為掛著道門的招牌,看上去是求長生的依舊宅著求長生,圖霸業的摩拳擦掌以待時變。但要說雙方關系真有多好?那可說不上。

左老翁一路西行,或多或少的,也與這日漸混沌的世局有關。

然而涼州地界,卻是詭異得厲害——邪教四下橫行不消說了,漢羌相視如仇不消說了,為官者且庸且貪這是幾十年來朝政敗壞遺留下來的癰瘡,不用踫都一股股地流膿水。甚至涼州本地鬼神,就像是約好了一般,集體玩失蹤,下到土地社伯,上到山君水神,居然無一神在位,就連妖物也隨之銷聲匿跡!

如此情形,實在是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發緊。

左老翁也算是修道年久之士,怎麼不知道這場羌亂中另有蹊蹺?然而似左老翁這樣傳統的山居隱修之士,對世事的干涉一向夠謹慎也夠保守,這些保守派的仙道中人能應對的法子算過來數過去無非那麼幾樣。

若是權臣當朝,這類高人無非就是在別人門口寫幾首藏頭去尾的預言詩,再裝瘋賣傻地潑灰掄掃帚鬧上一場,了不起就是玩些盆中釣鱸魚,揮簪分水酒的變化之術罷了。

至于妖人作亂,倒也有一二高人會隱姓埋名地到軍中應聘。然而就算是隨軍出征了,這些高人往往也是暗搓搓地偷偷破了對手的法術就算任務完成,絕不肯暴露出自己本來面目。知道的,說這是仙家清高,不願在濁世炫露道術,然而放在旁人眼里,起碼也逃不過一個「詭怪惑眾」的評價。

這條路本來也行得通,也更符合仙家高人「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風格。可惜,涼州至今為止,居然沒有人組織起真正的討伐軍。唯一有名義也有實力這麼做的,也不過只有一撥人。

便是將涼州刺史治所移向安定郡後,段罔這一伙喪土失地的涼州守臣!

雖然敗逃安定郡,但是至今羌亂尚未蔓延開來,所謂亂軍,也只是佔據了武威一郡之地,邊郡州軍實力尚得保全。段罔等輩,倘若以固守安定郡為名義,又背靠司隸部所屬三輔要地,給養軍械,各州援軍,必將源源不絕而來,以整個大漢的體量,壓滅羌軍也僅僅是時間問題。

然而以段罔為首的這群二千石貴官,佔據如此有利的形勢,到底在做些什麼?

除了封鎖驛路之外,他們竟然什麼也沒做。

心下微微慨嘆,左老翁抬步欲行,步子卻是猛地一橫,右手輕輕探入胸前掛著的褡褳中,像是握住了什麼物事。他一直牽著的那似魚非魚的妖物,更是以極其敏捷的動作,猛地將頭朝雪堆里一埋,長長的尾巴一面亂甩,一面將四下里的積雪都攬到了它藏身的雪堆里面。

而在他們面前,一盞盞赤色燈籠在昏暗的黑松林間透出不祥的紅光,帶著獸類在雪地上奔跑的足音,飛快地撲了過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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