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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立石為獄(三)

黃靈便是黃神,黃神就是黃帝。當然了,漢儒的一大創新就是變儒家學派為儒門宗教,黃帝究竟是少典國之君、號為華夏始祖的軒轅氏,還是圖緯里所言的中央黃帝含樞紐,這個問題就足夠一幫子蒼髯白首的所謂碩儒爭一個頭破血流的。

迎黃靈于中兆之儀算是術法儀軌的一類,但是究其根源,卻是出自朝廷祀典。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迎句芒、蓐收、祝融、玄冥四神于都城四方郊壇,號為迎,先立秋十八日,迎黃帝後土于都中,則是一年之中祀神的重頭戲。

雖然這石牢之中施行的只是一般法儀,並非真正的祀典,但主持迎請黃靈之的幾個老兒,皆是戴冠佩綬的官人。至于負責詠唱迎神之曲的贊禮生,也都是正途出身,像魏野這種連個太學生的身份都沒有的雜流中的雜流,那只能擺布好了牲酒祭品就遠遠地退開去當個圍觀群眾。

「……九重開,靈之游,垂惠恩,鴻祜休。」

「……靈之車,結玄雲,駕飛龍,羽旄紛。」

「……靈之下,若風馬,左蒼龍,右白虎。」

「……靈之來,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

「……靈之至,慶陰陰,相放怫,震澹心。」

郊祀歌第一篇《練時日》,為招靈請神下降之曲,一般人听著這段神樂,只覺得古奧端雅,頗有寧神清心之感。然而混在人群中的魏野手拈劍訣在眉心一劃,以望氣之術看來,卻見這地牢之中混雜的諸種氣息卻隨著祀歌紛紛如雪向火,轉眼化去,只有一股純淨地氣沿著那鎮壓五方的巨石涌出地表,漸漸充滿整個地牢。

比起後世幾乎是個風水先生就能搗鼓幾下的地基上埋塊石敢當的鎮宅方術,這引神力勾招地氣的法儀論本質,也不比太平道勾招五方神將之力的五陽神符秘法來得弱了。只是太平道的術法明顯有高人修正,比起太常寺這些儒士種種禮儀至高的祀典,顯出了一股野潑潑的活力,起碼應用起來比這些儀式類術法快捷得多,適合征戰得多。

但要說這被祭儀淨化改造過的地牢那封禁鎮壓之效,不要說已經受了重傷、肺經還被洞陽劍祝折騰過一道的馬元義,就是把全須全尾的魏野一起丟進去,也只能是進得出不得。

主持布置這處地牢的老兒讀罷了一篇祭文,三興三拜之後先退出來了。經過這場祭禮,地牢之中的地氣涌動幾如實質,就算是叫一個尋常人呆在其中,也可以感覺得到空氣中那種異常的粘稠觸感。

看著這位大約也有個百石官秩的老官長下了祭,眼楮活分些的人早就迎上去了。魏野這種從別的官署臨時調來跑腿,自身又別有懷抱的家伙卻是面色淡淡的,只是擠在人堆里跟著胡亂作了一揖。

那老頭子主持了這麼一場法儀,精神也顯得有些萎頓,草草給這些各處調撥來的人手吩咐幾句,自己就先走了。但是靠得近前的魏野卻看得清楚,這老頭子額頭見汗,里衣領口濡濕,就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心下已經略略想明了幾分。

方術之中,運氣禁制的法門于漢代最為流行,這地牢之中布置的也該算是這一類的禁法。運氣禁制的要訣在于以人身之氣呼應天地之,以人身感應天地,從而展現出禁火不燃、禁水不流、禁生物不動等等的妙用。但是氣禁之術全仗人身內氣作用,人身精氣神並稱三寶,若無吐納煉養口訣修持穩固,光是這樣運用氣禁之術于外,就好比一戶中等人家出了個王愷、石崇級數的敗家子,日日侵伐之下,不但肉身有病弱之苦,壽元也要折損。

眼前這老頭子的情狀,就該是運使氣禁之術的後遺癥,只不過他還帶著那麼多同僚屬下一同施展,壓力分攤了好些,所以從表面上看來不甚嚴重就是了。

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魏野肩頭已經被拍了一下,有人已經遞了個朱漆木牌過來︰「侍中寺來的那個,這是你的腰牌,每日申時來應卯,整理官長們問案後的文牒。」

申時那都是臨傍晚的時候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夜班,干得是枯燥乏味的整理文書的工作不說,這個點兒,上官們都打道回府去也,根本不會在這陰森森的詔獄上多待片刻。想要找個機會在上司們面前刷刷存在感,證明一下自己辦事有多勤勉也是不能。也就是這伙積年老吏看著魏野年紀不大,又不像是什麼有靠山的,專程拿這種誰都不想沾手的位置來惡心人。

魏野也懶怠和這些人歪纏,拿了腰牌朝袖囊里一丟,就算是接下這趟差了。

他們這一伙來歷雜七雜八的小吏連同那些太常寺的屬官吏目從地牢里退出來,今日真正的主角周斌便帶著滿堂文官上場了。

今天被一群向來看不起內宦的太常寺諸官像眾星拱月般簇擁著,周大使不說是意得志滿,也頗有些興致高昂。雖然鉤盾令主管園囿之事,但是園林畢竟也關系著土木營建,周斌這新鮮出爐的閹黨干將,在建築修造上可不算外行。因此上到了這新修造的牢房跟前,周斌也不去看杜嵐這位太常寺博士剛吩咐人圍攏下的那一圈木柵欄,直接喊了一個詔獄的年輕禁子過來,使了一根長槍對準牢房的牆身就是用力一扎。

雖然這外面包的水泥也是這兩日匆匆澆築上的,但是也凝固得差不多了。長槍扎上去,只听得篤地一聲響,槍尖只在牆身上扎出一個白點,再看看槍頭,已經有些傷損了。

雖然在場的大員們多半知道西園禁軍那幾個剿了太平道田莊的將官搜抄出來的財貨不少,這六一泥也是其中之一。但那些奏報看上去都分外無稽,煉丹方家遍天下都是,就沒見過哪個煉丹方士煉出過這種遇水即凝為堅石的泥粉——自然,天下煉丹方士的心思第一在不死神丹,第二在點鐵成金、縮錫成銀,雖然煉化出了六一泥這種特制水泥,也只想著拿來封固丹爐,沒有拿來造房子搞創業的覺悟。

可如今一見這六一泥遇水化石果然不是《齊諧》、《山海經》般的怪談,而且這石質細密堅硬,顯然比尋常采石場的產出還強些,幾個年紀大的老官人就已經想到用六一泥封固陰宅的好處來。

心思活泛些的人,對于百年後的廬墓之謀想得少些,但是對于自家的產業就難免多了些心思,此刻也是一臉熱切地看著這六一泥澆築了一層的屋子。太平道設壇講道,聚斂起來到底要比那些地連阡陌的大豪族要差一籌,比起經商買田詩書傳家兼做勛貴的南陽諸大世家更是不如,連太平道都能煉出這麼多六一泥拿來築牆,換了真正的郡望大族而操持這等產業,又該有何等樣的產出?

這等人想到此處,心思就再也難壓抑下去,只恨不能列席听審,從那太平道謀叛頭子的口中盡快盡速地將這煉化六一泥的秘訣撬了出來。至于謀叛之事?嗨!劉氏當國近四百載,有周室國祚之半,而無周室之諸侯並起、不尊王化之衰微氣象,這說起來比諸上古三代也不差了,些許謀叛小事,大家盡力敷衍敷衍,也就是了。

要說文官集團,到底都是「束發讀詩書,修德兼修身」地這麼走明經、孝廉這般正途上來的。雖然從孝武皇帝劉徹那時候算起,不管是負薪讀書的朱買臣,還是鑿壁偷光的匡衡,一個個大儒剛走上仕途,就立刻變了一副求田問舍不計性命般的窮急猴急之相,但是這個官箴臉面,多少還要顧全的。文質彬彬,而後君子,不能沒有這個「文」字。但是閹黨太監麼,對不起,咱們是標準的「勞動人民」出身,進了官場也唯見本色!

所以正當幾位太常寺的大人先生還在拈須謀劃如何撬開馬元義的嘴巴之時,周斌已經掉頭就走,邊走還邊把手一揮︰「來啊,把掌著刑名的幾位先生都傳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愚既然奉著皇差,這審問謀叛之事便不能再多拖延。現在就把人犯帶上來,某要親自審一審他在皇莊營造構建以圖不軌的詳細!」

這一迭聲的說法真是正氣凜然得有類儒臣,但是偏把營造構建給不留神地扯了出來,這可真是不問自招了。緊跟著他的那幾個也動了心思的文官,听著這話,卻是分外默契地對看一眼︰

這些沒卵子的閹貨真是在財貨事上機靈得離譜,個頂個的都成了積年的老狐狸精。這嘴上說得大義凜然,還不就是借題發揮警告我等,這注的財計,已經被閹黨關注上了,若不是什麼有大勢力的角色,就此免惦記!

只有此前還自道計謀已得售的太史令沒有想通此一節,也是這位清貴的秩六百石文官向來憑星歷凶吉之事就能在朝堂上插得上話的,到底少了些官場上看風色的手段。見得周斌拔腿就要走,自己安排在地牢里的種種高明布置,就紛紛成了給瞎子眉目傳情的傻子把戲,慌不迭朝前快步緊走幾步,攀上了周斌的袖子︰「周公,石室之內尚有諸般禁制,可稱固如崤函,還請周公一一觀視。」

然而此刻周大使滿心火熱的都是如何審出太平道六一泥秘方的種種方略,哪有心情看那些本來就看不明白的術法布置?不露聲色地將袖子扯月兌了開,周斌滿面微笑,對著太史令道︰「愚不用看,也知道太常寺布置的必然是滴水不漏。公等皆是國之柱石,此間之事,愚便全仰仗公之處分,待逆案一破,愚親自向張、趙二位常侍為公請功,當前還是問案要緊,愚先去了。」

說著,也不待太史令答話,這死太監就匆匆地轉頭奔著詔獄問案的官廨而去了。眼看著奉旨的這位都動作得如此快,余下諸位混老了仕途的人精也是緊步趨上,轉眼之間,就給一門心思想要賣好給閹黨的太史令玩了一個卷堂大散!

太史令差來主持這邊諸事的杜嵐原本是插不上這般層次的對話,只能跟在上官後面充一個背景板,眼看著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他緊忙湊到太史令身邊,小聲道︰「太史,地牢之中的禁制雖然布下,但是為保萬全,還是請周大使再調一隊武卒看守為好……」

話未說完,他眼前就是一黑,卻是太史令盛怒之下猛拂大袖,倒是糊了他一臉。

「還調什麼武卒!大漢國運綿長,些許跳梁小丑,也配調什麼武卒看押!你領幾個老成人在這里照看禁制,其他人都回太常寺!」

這一袖之威,雖沒多少殺傷力,卻也把杜博士抽得懵了。等他回過神來,自家頂頭上司早已去得不見人影,只剩下自己還立在這新落成的地牢前。

他怔怔看著上官們遠去的方向,好半晌才一咬牙,跺腳罵道︰「這真是……國之將……將……」

「將」了半天,太常寺博士杜嵐終究沒膽子把後面的幾個字吐出來,只得一扭頭,沖著那些尚未得了差遣離開的匠人軍士喝罵道︰「還愣著干什麼!干你們的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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