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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沈三問今日上殿請求這全民教育,還有幾人為他暗中擔心,便是公主府里一眾主僕了。

公主只想著,這事能成便成,不能成,也不要被為難過甚,讓駙馬下不來台便好。

至于崔玄,他是不看好的,這實在是難,這幾年,為了普及識字,公主府的財政吃緊,辦事都得斟酌一二,有些放不開手腳,這推行到全國去,為難的就是皇帝陛下了。若有不慎,引發一些階層的反對,或者是讀書人多了之後有些人不安分,還會動搖國本。

陛下會允許他亂來嗎?朝廷的反對之風,又會是何等的激烈。

崔玄已經做好準備,該如何安慰他,詞都想好了,「三問,你就不要執著了,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如今文字普及率尚且不足,等到國人竟皆識字,不肖五年,那時候,在下一代中推行學文,父兄輩還能幫襯,年輕一輩又能將內容帶回家中,相互學習,事半功倍。就算這次失敗了,也不要緊,咋們日子還長,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陛下總有同意的一天。實在不行,等到公主登基,我們一定助你將全民教育辦的風風光光,那些老頑固再也阻擋不了。」

再說朝堂上,沈三問對這個對手還是很滿意的。

不過,這個對手還是曲解了老子的意思。

老子的無為而治,並不是避免分歧的順其自然,也不是將人同化,弱化。而是遵循天地大道,用無為的手法,達到有為的目的。老子只在道德經的第三章中指出使民無知、無欲,但老子的目的不是愚民,相反,他還主張人人修道,不是修養道德,也不是修煉,而是學習他的那一套世界觀、方法論、以及為人處世的哲學。

這套哲學,哪里是這個時代的普通人能學會的,听他那個道道道道的理論,就能把人逼瘋,跟不用說听明白。

老子是一位持有樸素辯證法的哲學家,而沈三問,是一位受過馬列主義燻陶的哲學學生,所以,沈三問自認,在辯證法上是比其他人更優秀的。

如今尊崇老子之說的人並不多,但是沈三問知道,武則天在一定程度上贊同老子的許多觀點,特別是使民無欲利于統治,所以他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大意,略加思索,思維組成一個完整鏈條。

沈三問問道,「道可道,非常道,是不是說萬事都存在一個內部的規律,但是這個規律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是。」

沈三問又道,「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是不是說好事壞事都是相對的,可以互相轉換的。」

「是,但並不是說,如今大周就到了能夠施行全民教育的時刻,施行全民教育就能讓大周更好,或許將來有一天沒有天災人禍,財政松裕,可以實現,但絕不是現在。」

沈三問沒有顧忌他的反駁,繼續開口問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不是說,懂得大地厚德載物勞而不怨,再明白天的施恩不求報,生長萬物的偉大,最後才能明悟大道的自然,從而遵循著一套天地大道的規律,達到無為,無不為的境界。」

「是,沒想到駙馬爺也愛黃老之說。」

沈三問挑了挑眉,老子這說法,又拗口又麻煩的,「老子說過,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禽獸無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為之也。可有說過,人無知而社稷自安。」

「老子並未如此說,但是卻說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月復,弱其志,強其骨。讀書人卻是心氣最高,志向最高。」

沈三問︰「這是自然,因為自董仲舒以來,讀書人都學得儒家的學說,而非道家。道家治世者靠的是領悟,對大多數人來說都太難,遠沒有儒家對家國和大公的解釋透徹。」

儒家強調君君臣臣,為臣就是要學習文武藝,保國安民的,沒心氣,沒志向,能成什麼事。

沈三問繼續道,「國家和人民的秩序,老子雖然沒有寫明,但是已經告訴我們了。那就是隨著社會變化變化,遵循社會規律,遵循人的變化,讓他們虛心弱志,不要強求富貴,也不要強求無為。

無為是遵循規律必然達到的一種狀態。

使夫智者不敢為也,有智慧的人也不敢為所欲為,才能無為而治。

可是,如今的大周,黎明百姓已經可以果月復,他們筋骨不強,志向卻不小,矛盾也不小。各大衙門,就說長安縣和萬年縣,每次處理的案件大多都是個人成見之案,為了個人利益爭訟。

他們的志向又是什麼呢?是讀書和做官,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農工商都渴望向士族轉化,無論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為了為天地間留下一份清明,還是為了改變家族的地位和境遇,不辜負期望光宗耀祖。

所有讀書人都渴望做官,所有沒讀書的人都渴望能夠懂聖賢書,科舉成名,如今朝堂上大部分是科舉所取之士,有誰是不想考試,卻偏偏被選中,渴望無為而被當今陛下器重的,有嗎?」

當然是沒有了,說這話,基本可以辭官拜拜了。

沈三問沒有給大家回答的機會。

「那麼如今的無為到底在何處,弱其志,虛其心,如何做到?

便在于全民教育。

人人明禮明理,才能真正的不崇尚讀書人,不炫技逞能,不看重稀貴之物,才能各安其業。

治理天下的機會,是留給那些自身有良好修養,與聖賢有共同語言,又對社會認知深刻,能夠安一方百姓的真才實學之士的。

可是,要讓他們最快的發揮所學,必須讓治下的人,看得懂他們在做什麼,听得懂他們說了什麼,服從他的管理和安排。

管理一群不懂道理,只知道個人利益,胡攪蠻纏的愚民,如何能夠順心。

一項能夠短期出成效的政策,被人曲解、誤會、濫用,豈不是越治理越難治。

所學越多,便越知道自己的渺小,所學越深,便越明白自己的淺薄,要讓萬民虛心,首先要讓他們懂得真正的大道理。而官吏則要帶頭做好榜樣,做好為國為民,犧牲自己的時間,奉獻自己的智慧,想人所不能想,能人所不能,這樣才能讓他們虛心。

只有全民教育讓天下人都有機會讀書,不至于滄海遺珠,從足夠多的讀書人中選出來的足夠優秀的官員,只有那些能以廣博的胸襟和遠大的志向,折服君王和百姓的官員,才能讓他們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從而放棄他們能力所不及的事情,渴望進步讀書,卻不再以做官為目的,這才是弱志。

順應自然,順應各自的能力,這才是適合大周的老子的無為之道。

再者,老子之說,先有道生萬物,再有無為便是有為,有為便是無為。那百姓是應該遵循自以為是的道來無為,還是應該學習科學的道,然後順著道的指引,無為無爭,與人為善呢?」

這時,朝堂上又是一片寂靜。

沈三問今日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番話發人深省,不少人想起自己讀書時候的志向,都覺得自己做了官,人們會比現在生活的更加幸福快樂,可是如今,大多只不過是原地踏步,原來能吃飽飯,現在還是能吃飽飯。更多的追求?沒有,能富裕的生活?也沒有。

曾記得,年少時對周公的敬仰,對狄公的拜服,並心中暗暗發誓以這二人為榜樣,匡扶社稷,輔佐明君。曾記得,第一次有人送禮時心里的鄙夷和唾棄,卻被一次次加高的砝碼污了良心,放棄了道德。曾記得,對受害人的憐憫,對公利益的重視,斷案時,分配朝廷撥款時,正義而公正的手,面對再多叫囂也不曾退卻過,卻因為妻兒母舅等人的言辭,變了節氣。

憶往事,不堪回首。

傷志氣,心淚暗下。

大殿又嘩啦啦跪了一片,「臣等有愧。」

世間多少人,敢說自己一生無愧于心,為官剛正從不染塵。

這一番如何做官的言論一出,這群人哪里還有思考全民教育的心思,都生生在自責,縱有鐵石心腸之人,在這大流之中,如何敢抬頭做這出頭鳥。

偌大的大殿,只剩沈三問一人屹立其中,說不出的風流。

與無敵的寂寞。

武則天一言不發,眾人唯有俯跪在地,良久,先前反駁的人,開口附和,「臣讀老子之說,一知半解,不知切合實際,讓駙馬見笑了。」

沈三問對這樣的人倒是生出一絲欣賞,能夠據理力爭,又知錯能改,「理不辨不明,區區拙見,見笑了。」

這人卻又道,「不知駙馬以為佛教之說如何?」

原來你還沒放棄,沈三問收回之前的欣賞,「請問您是?」

「在下戶部侍郎張遠強。」

難怪,戶部掌管財政,一切用度皆要精打細算,這個侍郎上面還有個尚書壓著,他不懟沈三問,回去就要被懟了。

他個人認可不認可,在這朝堂之上其實不打緊。

不過,佛教之說,更加玄乎,怎麼解釋沈三問都能說出一番道理,儒教道教都理論上支持全民教育了,一個佛教還能翻了天不成。

沈三問看向武承嗣,「武大人那會說佛教說什麼來著?」

辯論這麼久,他實在忘記武承嗣說什麼了。

武承嗣︰「眾生皆苦,放下即是自在。」

沈三問看著張遠強,「佛教沒反對啊,是武大人勸我放下呢。」

張遠強回道,「駙馬說,眾生皆以名利為要,渴望做官,從士。這種強求難道不應該放下嗎?佛教渡人,便是渡心寬逍遙舍得自在之人,何必強求名利,強求讀書。」

沈三問︰「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是由空幻化而來,空是又色的本源,一切都是緣分,有緣分,色能成空,空能成色。

同樣,求與不求,皆是緣分,皆是自在。不求,如何知求之難,求之艱,舍求而取自在,成其不求。

若非不求,有如何能羨慕求得的富貴之色,從而產生求的。

求生不求,不求生求。求,便是不求,不求,便是求。

與識字不識字,讀書不讀書,教育不教育,有何關系。

若有,皆是緣分,世俗之人如何能強求。」

沈三問還期待這張遠強再為難幾句,可他例行公事完之後,不發一言。

看來是明白沈三問的難搞,已經放棄治療了。

今日公主放了許多人手在朝堂外,人又在早朝旁的殿堂批閱文書,崔玄亦以協助之名進宮,等待早朝上的消息,此時,傳話人放傳到到沈三問與人辯論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這種靈活的辯題其實並不容易,因為解釋多樣,誰也沒辦法說服誰,孔子當時是怎麼想的。畢竟孔子是主張秩序和等級的,這句話是為君王服務做狗腿子,還是教育萬民,誰說的清楚。

崔玄當下就嘆口氣,駙馬爺的論語恐怕都忘光了,他還能與這一眾儒生辯論嗎,還沒到其他的佛釋和老子之道就游戲結束了。等到今日早朝結束,非得給他補一補論語功課不可,不然在這一眾讀書人面前,多吃虧。

公主心里一驚,思考著若她站在沈三問的角度,應該如何破局呢。孔子說過的話實在太多了,找出佐證來不難,難在如何讓這群士人放棄成見,對弱勢階級的成見和鄙夷。科舉所取的士人,不至于都是一群忘記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糟粕吧。

來傳話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兩人終于听完了儒教之爭,崔玄當下就自嘆不如,真的是高,將自己的觀念轉化成孔子和陛下的觀念,還有誰能反對。

君君臣臣,一個讀書人,哪里敢反抗,這就是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

這第一輪之辯算是穩了,至少陛下願意出言鼓勵,便不會落了下乘。

至于,沈三問所說的全民教育的社會,他們早已見怪不怪,駙馬爺有太多的「很普」的觀念,他們都數不清了,什麼依法治國,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戀愛自由,沒有他不敢想的。如今只執行到全民教育一步,已經阿彌陀佛了。

其他的,才是大問題呢。

崔玄想著,老子那個無為而治,才是真的辯無可辯呢,贏一輪,輸一輪,還一輪不分上下,也不算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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