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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節女

段思德跟在後面一陣追趕,從校場出來,經過南北大街,轉入府署街口,一路只能看到楊銘的馬。進了角門,他下馬喘出幾口長氣,心中不由大感奇怪。

「將軍怎地馬術 飛 進了?今日這馬跑得可真夠快!」

喚軍士過來牽馬喂食,四處巡看一圈,檢查了崗哨和流動哨,他這才回到前院東邊的值房休息。

駐守府署的中軍連只有半個連的兵力,兩個排的人馬還要輪流到校場參加訓練,留下來負責警衛的只剩一個排的三十來人了,遵化城剛剛收復,城內環境還比較混亂,首腦機關的安全自是不能大意。

中軍連人員都住在前院東邊的兩排房子里,雖然西邊的房屋居住條件相對更好一些,但府署畢竟是朝廷二品官衙,時下的巡撫是偽官,衙門卻是真衙,段思德在明軍里干過,基本的等級觀念還是有的,他也不敢太過托大。

銅盆里生起炭火,泡上一壺茶,段思德歪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模肚子,剛才在校場跑操之後吃得太飽,喝茶感覺有點撐。

門外傳來求見之聲,一個人影走進值房,滿臉堆笑,卻是那賈家老僕李自明。

「小的給段爺請安。我家老爺差小的過來,有急事請段爺幫忙。」

「什麼事?」段思德狐疑問道。府署前衙仍由賈維鑰坐堂辦公,中軍連的警衛重心在後宅,與大堂聯系不多。

「城里遷安和灤州的兩撥難民,為爭住所打起來了,人數太多衙役們管束不住,賈老爺請段爺帶兵前往彈壓。」

遵化和順義的情況不同,順義是不戰而降的,所以後金軍進城基本沒怎麼殺人,而遵化則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抵抗,後金軍入城後便大肆屠戳了一番,從史料估計,殺的人可能有好幾千,因此城內產生了很多空屋。另外,按後金軍的常規操作,他們將校場周邊的居民驅逐,騰出房屋供自己住宿,這樣也人為制造了很多流民,那些空屋被流民佔了一部分,剩下的用來安置難民就頗為拮據了,發生一些爭搶之事是難免的。

段思德眼楮一瞪,喝道︰「這關老子什麼事?老子的兵是給你們打雜的麼?」

那李自明陪笑上前,將袖中的物事往他懷里一塞,說道︰「安置難民是將軍吩咐的重任,事情緊急,還請段爺多多幫襯。」

段思德手頭一稱,遞過來的銀子估計有七八兩份量,哼了一聲,喝道︰「將軍一片仁心,收留難民,原是天大的恩德,老子倒要去看看,是哪些刁民敢在城里鬧事!」說罷胳膊一揮,喚人將校場訓練的軍士召回,點齊了人馬,由李自明帶路往南城去了。

西廂房門口,三四個女子嘰嘰喳喳地吵鬧要見將軍,那管事郭大娘在一旁好言勸慰,附近的游廊里,成群的女子們聚在一起駐足觀望。

楊銘穿好了衣服,開門出來,那丫環楚雲也跟隨身後。

「何事在此喧嘩?」他目光掃視面前的幾個女子,皺眉問道。

為首的一個女子年歲甚幼,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螓首蛾眉,臉上帶點嬰兒肥,上前斂袂一福,正色說道︰「民女杜氏,感謝將軍搭救之恩,唯有一事不明,尚要請問將軍。」

看這小姑娘鄭重其事的樣子,聲音卻又頗帶稚氣,楊銘不禁一陣樂呵,拱手說道︰「不知小姐有何見教,楊某洗耳恭听。」

那杜氏怔了怔,似乎對他的語氣態度感到有些意外,略一遲疑,說道︰「民女們都是良家女子,不知將軍把我們關在這里,到底意欲何為?」

「這個……,我沒有關你們。」楊銘斟酌說道,「在下只是仰慕各位小姐美貌,不忍各位在外面顛沛流離,是以特請小姐們在此安養休歇,並無其他惡意。」

幾個女子聞言不禁臉上一紅,那杜氏緊咬了一下嘴唇,大聲說道︰「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將軍的好意民女們心領了,民女有手有腳,自己能養活自己,請將軍放我們出去!」

「出去?」楊銘皺眉道,「外面的日子可不好過,一天只有一頓飯,又冷又餓的,我可不願你們去受那個苦。」

「再苦再累,我們也心甘情願,請將軍顧全民女們的清譽,放了我們,民女感激不盡!」

見這女子態度堅決,楊銘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便點了點頭,向郭氏吩咐道︰「郭大娘,給她們每人發半兩銀子,送她們離府。」

郭氏欠身領命,急忙取了碎銀來給女子們,別的女子都接下了,唯有那杜氏堅辭不要。

「不要就算了。」楊銘心中不悅,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小杜氏帶領三名女子向楊銘整齊地一福,轉身離去,經過游廊時她停住腳步,向那里觀望的女子們喊道︰「姐妹們,將軍答應放我們出去,還有哪位姐妹要走的,現在就跟我走!」

女子們都不吭聲,有人低下了頭,暗自垂淚,杜氏跺了跺腳,扭頭便行,人群里一個女子沖了出來,面帶淚痕喚道︰「杜慧,我跟你走!」

杜慧點了點頭,道一聲好,牽了女子的手一同向垂花門行去。

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楊銘默然無語,楚雲蹙眉說道︰「這些人真是不識好歹,將軍好心收留她們,竟然——」

「就你知道好歹?」楊銘盯了她一眼,不耐地吼道。

楚雲眼圈一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轉,楊銘自知唐突了佳人,趕緊又樓住她撫慰不已。

郭氏隨五名女子到了垂花門,跟門外守衛的軍士打過招呼,一直將她們送出前院角門好遠,她眼中含淚,拉了杜慧的手說道︰「好姑娘,有志氣!」

「姑娘們出去之後,一定要到城南尋找各自鄉里的父老,跟在鄉親們的身邊,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現在城里很亂,姑娘們千萬小心,切莫被壞人誆騙了。」

「老身人微力薄,幫不了姑娘們什麼——」

她從頭上撥下一支銀簪,遞到杜慧手里,「這簪子也算是半兩白銀,是老身給你的,不是將軍的,請姑娘萬莫推辭。」

「郭大娘,這幾日里多謝照拂,恩情永不敢忘。」

杜慧推辭不過,接下銀簪,跪地道謝不已,郭氏扶了她的胳膊,相對垂淚。

北邊的街上,一騎駿馬緩緩行來,馬背上的女子一身短裝,腰間佩戴雙插,肩後背了步槍,遠遠地看到這離別的一幕,冷艷的臉上不由泛起幾分諤然。

※所謂雙插是指弓壺和箭囊,因為弓插在弓壺里,箭插在箭囊內,故合稱雙插。

南城大街人來人往,牆角巷邊,衣衫襤縷的難民或蹲或坐,眯了眼楮曬太陽,有人破木碗里還剩一點米粥,端在嘴邊小口地呡食,隨杜慧一起的四個女子都比她年長,但卻不似她這般有主見,大家都跟在她身後而行,內心一片茫然。

杜慧稚氣未月兌的臉上強作鎮定,尋了街邊一個看似比較老成的人上前作禮問道︰「奴奴請問這位老伯,可知遷安的難民在哪里?」

那人抬頭打量了女子們一眼,她們身上整潔漂亮的衣裳讓人一時難以拿捏身份,便伸手指了指說道︰「就在那邊,還有那一片巷子里都是。」

謝過對方,杜慧帶女子們向他所指的方向行去,剛轉過街口,就看到一隊官兵挎刀持槍,軍容肅殺,街道兩旁抱頭蹲了黑壓壓一 的難民,手持鐵尺的衙役來回巡看,遇到不順眼的,就踢上幾腳,大聲喝罵。

她皺了皺眉頭,帶領女子們轉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尋向另一邊的巷子。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跟隨進了巷內,瞧瞧左右無人,湊近了問道︰「幾位姑娘可是在尋什麼人?」

杜慧看了他一眼,見此人面色白淨,身上的衣服也還周整,不似什麼壞人,便福了一福,說道︰「我們是遷安的難民,來這里尋找鄉親,這位大哥可知他們住在哪里?」

男子喜道︰「倒是巧了,小人也是遷安的,不知幾位姑娘是遷安哪里的?」

「奴奴是遷安城里的,家父是塾師秀才。」杜慧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瞥了身後的女子們一眼,她們並非都是遷安人氏,若照實說來恐怕會被難民群體拒絕,不禁一陣猶豫。

好在那男子倒也並不在意,說道︰「原來是城里的姑娘,怪不得行儀周正,幾位姑娘請隨我來,小的帶姑娘們去見鄉親。」

說罷便在前頭引路,帶杜慧幾人東拐西行,越走越偏僻,到了深巷的一處後院,推開虛掩的木門,笑道︰「便是這里了,姑娘們都進來吧!」

進了院子,杜慧四下打量,卻見里面空蕩蕩的,頗不似難民棲身之地,心中生疑,正欲發問,院子北邊的屋門吱呀一聲開了,屋里幾個漢子圍在火盆邊烤火,那火盆上面還吊了一口鐵鍋,鍋里煮的食物滋滋作響,散發出誘人的肉香。

開門的漢子看到幾名女子,眼楮一亮,喜道︰「葛腿子,你小子還真有點本事,哪弄來的這些貨色?」

那葛腿子哈哈一笑,說道︰「今兒運氣好,一上街就遇到這幾個雛兒,真他娘的又白又女敕!」

杜慧聞言一驚,知道必是遇上了歹人,斂袂一福,正色說道︰「我們是來尋鄉親的,不意叼擾了各位,且容告辭。」說罷便欲轉身出門。

「想走?!」屋內一個漢子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面目正對院子,一只手拿了塊肉在嘴邊啃,另一只手腰間一模,嗖地一把短刀飛了出來,扎進院門的背面,那刀尖入木一寸深,強大的沖擊力將門磕得合攏在門框上。

幾個漢子發出一陣豺狼般的笑聲,擲刀漢子旁邊的一人站起身來,手里提了一把順刀踱出門外,朝女子們上下打量幾眼,回頭說道︰「老大,這幾個妞還真是不錯,咱們玩兩天把她們賣了,收了銀子回陝西去!」

「這年辰,幾個女娃子能賣多少錢?」擲刀漢子站了起來,體態甚是雄壯,棉衣領口露出肩頭皮甲的一角,看樣子是個亂兵。

「銀子咱們再想辦法弄,回鄉時把她們帶上,一路玩夠了還可以當糧食。」

「掌家的,還是留一兩個吧。」那面目白淨的葛腿子盯向女子們,猥瑣的目光里似有幾分不舍,「這幾個妞,嘖嘖,殺了可惜!」

「那就把你殺了吃肉!」擲刀漢子冷冷喝道,嚇得葛腿子全身打了個哆索。

幾名女子更是嚇得花容失色,身體禁不住地顫抖,杜慧從袖中取出銀簪,雙手捧了,哀求道︰「幾位大爺若缺盤纏銀子,我們身上帶的這些便請拿去,只求大爺放我們走,我們決計不敢聲張一言半句!」

「驢毬子的,身上還有銀子?!」

手提順刀的漢子罵了一句,幾人又發出一陣狂笑,他刀尖指向女子們,喝道︰「給老子扒了衣服搜!」

另兩個漢子也從屋里竄了出來,其中一人笑道︰「他女乃女乃的,上次那女的銀子藏在哪里?戳得老子毬頭子疼,今天老子倒要好好搜一搜。」

杜慧挺身護在幾個早已面無人色的女子身前,手里的銀簪轉而對準自己的喉嚨,厲聲喝道︰「你們——你們不要過來,奴家寧死也不受辱!」

那漢子滿臉獰笑,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扭,那銀簪便掉到了地上,另一只手往她衣領扯去。

這時,只听彭的一聲,院子門被踢開了,一個面色冷艷的女子出現在門框里,腰懸雙插,肩背步槍,柳目鳳目含威帶怒。

院內的幾個歹人頓時感覺有點迷茫,如果踢門而入的女子沒有這身弓箭,就憑那艷麗至極的容顏,保不定他們又會是一陣狂笑,但眼前這勢頭,顯見來者不善。

「大膽鼠輩,竟敢如此猖狂!」

韻秋一聲吒喝,大步向前,彎弓搭箭,繃的一聲弦響,八力弓射出的箭失近距離穿透了杜慧身前漢子的大腿,那歹人啊的一聲,吊了一條腿疼得真蹦,嘴里哇哇亂叫。

「點子有弓,並肩兒上!」

屋內那亂兵一聲大喝,抄起一支長柄眉尖刀握在手里,撲將出來,身形頗為矯健。

葛腿子和另一個漢子嗖地撥出短刀,一左一右撲向韻秋,韻秋手起弦落,連珠快箭射出,兩人胸膛被利箭穿透,跌倒在地。

見此情形,順刀漢子的腳步遲疑了,目光閃爍,似是自知難擋弓箭,在尋找退路。這時,帶血的刀尖從他胸前透了出來,巨大的沖力頂著他直向韻秋撲去,原來那亂兵從屋里竄出,從後面拿他當人盾攔箭御敵。

韻秋一手撥開頭頂落下的順刀,身體敏捷地後退,閃避透刺過來的長柄刀尖,那亂兵連聲怒吼,雙手推刀突進,彭的一聲,刀尖刺入門板,他飛起一腳踢到刀桿上的人體背部,那痙攣的尸身便如肉串一般擠向對手,撲亂了韻秋手里的弓箭。

亂兵松開握持長柄眉尖刀的雙手,從門板上撥出之前射入的短刀,逼住韻秋,現在雙方近在遲尺,對手的弓箭無法拉開發射,面前這個剽悍的女子已是砧上之肉,他興奮得兩眼通紅,臉上暴出猙獰的笑,手中的刀狠狠地向韻秋的脖子劃去。

只听呯的一聲,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震,所有的力氣仿佛瞬間消失在胸前破開的洞口之中,手里的短刀掉落在地上,血紅的眼楮向那槍聲響處瞥視,卻見對方握了一把手銃,以收肘姿態貼腰發射,黑洞洞的銃口隱隱飄散白煙,銃管前端蝕印的「USP」字標給他臨死前留下了終生的疑惑。

彈壓了難民的糾紛,段思德帶兵回到府署,進了值房,模一模懷里的銀子,心中甚感得意,桌上的一壺熱茶已經涼了,他也不嫌棄,倒了半碗茶水,咕冬地喝下幾口,便坐回椅子上烤火打盹。

迷迷湖湖中,門外傳來冷峻的女子聲音︰「段連長——」

段思德一愣,起身看去,卻見韻秋嬌俏的身影站在台階之下,陽光從屋檐灑下來,照到她冷艷的臉上,似是抹了一層紅暈,他頓時身子一陣發酥,顫巍巍地走出門外,躬身抱拳問道︰「佟……佟娘子,找小的有何貴干?」

「有一事請段連長幫忙。」

這次段思德也不要什麼銀子了,忙不迭地答道︰「佟娘子有什麼吩咐,段某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韻秋聞言不禁撲哧一笑,說道︰「也沒別的什麼大事,適才我救了幾個遷安的難民女子,想請段連長把她們送到鄉親那里妥善安置。」

笑者無心,看者有意,段思德眼神直愣愣地盯視那美艷至極的笑容,嘴巴張得大大的,竟一時忘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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