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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底事人心苦未平(中

一場酣暢灕灕的勞作之後,周淮安才有些意猶未盡的放下工具;模了模額頭賞的汗漬。而看著被自己挖成一條筆直線的溝壟,對于潛在的輕度強迫癥患者來說無疑是一中很以愉悅的事情。

尤其是對比這片冬小麥田里,附近其他人坑坑窪窪、深淺不一,或是七扭八歪,高低錯落,實在有些慘不忍睹的工作進度,就更加令人舒適了。

畢竟跟他一起出來勞動來的部屬們,老的老年輕的年輕,但是像陸龜蒙這般真正有過具體田間地頭經驗的人,還是屬于少數的,能跟著自己勉力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不錯了。

因此,這片專門被劃分出來的標準實驗田和冬小麥示範區,其實還是由農學院的師生來具體照管的。這時候似老農一般脖子上圍著長巾的陸龜蒙,卻是走過來低聲道︰

「大都督真是一把好氣力,只是稍稍用過了地方,把這道田壟未免挖得過深,有些不利覆土栽培和出苗了……」

「陸老提點的是,回頭我就讓人給再填回去……」

看著他滿臉誠懇的表情,這下周淮安不免有些訕訕然的尷尬起來。好吧,實踐和計劃果然還是有所差距的。

在旁一身外出行裝打扮,還帶著兩支裙裳小白毛的紅藥兒,也款款上前而來遞過汗巾,又端了一碗調試好溫度適宜的加蜜茶水,讓周淮安咕嚕嚕的喝了個滿心舒坦。

紅藥兒的嬌女敕小臉已經被冷風吹的紅撲撲的,然後就被一把捂在了周淮安的懷里。一貫心思細膩而敏感的她,似乎很享受這種無聲于細微之處的呵護和片刻溫情。

而在小白毛琥珀和翡翠手里還提領個大籃子,里頭都是慰問莊子里那些婦孺孩童所贈送的,草編竹制的一些小手工玩意兒,卻被視若珍寶一般的小心貯放和收藏起來。

而當周淮安停手下來示意休息的時候,其他人也是如釋重負一般的紛紛聚攏起來收拾了工具;而走田壟邊上的擋風遮雨棚子里。各自端坐下來揉著手腕。戳著胳膊和腿腳,拍打著腰身,開始就著事先準備好的茶點取用起來。

其中甚至夾雜了幾個比較顯目的光頭。比如宣教干事尚顏,書畫教授貫休、顧問虛中、佛學院首座義信,一干如今效力于大都督府下的佛門中人,也在一個棚子下端坐成了一團。

「這位大都督可還真是言行如一的人物……倒讓我想起早年謀取生計的時光了,看起來這位大都督也是沒少提查過世情冷暖和民生疾苦啊……」

揉著肩膀上勒痕的宣教干事尚顏,苦笑著道。

他俗姓薛,字茂聖,籍貫汾州人。本來是耕讀世家的門第,因為看破了世情的黑暗與艱難又感于抱負難展,而在壯年于荊門出家避世。但是未曾想到自從太平軍來到了荊湖之後,他還有重新出世為民做事的那一天。

事實上,如今在太平軍的治下之地,除了一些實在偏僻的深山老林之外;已然沒有真正意義上可以逃避喧囂的清修場所;大多數僧眾之流也再也無法安然避世下去,而自願或是不自願的被迫出來承當其各種事物。

然後尚顏又感嘆道︰

「世人都傳言大都督乃是還俗以救世之人,可是釋者卻是實在想不到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支的宗門法脈當中,可以培養得出這般的天賦秉異,仿若是生而知之的不世人物來啊……」

畢竟,在場的這四位僧人,基本上代表了南北禪宗、淨土宗、天台宗的不同出身,也算是半其天下佛門了。

「如今是不是佛門的干系和出身還很要緊麼……」

顧問虛中卻是搖頭道。

「只要大都督的言行作為令世人皆覺如此,那他便是我佛門有所淵源而心懷悲憫,慨然赴難救世的天資之選……豈又是你我可以品評和置拙的。」

「那你可知,如今一樁大都督治下最大的善政?」

最為年長的佛學院首座義信,抽動著發白的眉毛嘆息道。

「還請尊者賜教……」

尚顏連忙拱手道。

「須知老衲字出嶺這一路過來,于太平軍治下之地居然許久未嘗再有聞,鄉里棄嬰的惡陋之習了啊……」

義信繼續舒展著雪白眉毛道。

「這,尊者可知是怎麼回事呼……」

尚顏愈發驚訝和恭敬道

「因為自古以來百姓窮鄙,屢屢生而無力養之。遂不得不棄殺于道旁;」

義信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如今太平治下,鄉里漸有積余而不畏催逼,亦無難養之苦;此外,亦是都督府有司專門受納之的緣故啊……」

「有司居然願意受納棄嬰?……」

唯一沒有開口說話的書畫教授,形容丑陋的貫休驚訝了下。

要知道,歷朝歷代以來民家將難以養活的嬰孩,遺棄或是溺于塘泊之人倫慘事,宗室官府有司屢禁不止,又禁止不絕的。因此,其中一些能夠被棄置于寺廟之所,又得以在沙門中活下來,已經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就像是貫休本人雖然是出自蘭溪當地姜氏門第,但是他情同父子的坐師,就是一位遺棄于苗中又僥幸活下來的「佛前生」。畢竟佛門也不是專門養育幼兒的所在,就算收容了棄嬰也又很大概率夭折其中,能夠活下來都堪稱是菩薩保佑。

「當然不是棄嬰而是棄兒。只要有在籍民家願將養不活的兒女寄予公中,則自有官府來撫養今後;而就此托藉軍中將士名下而以為養兒、假子,就此傳續家門和姓氏呼……」

虛中亦是在旁開聲解釋道。

「光是這份慈悲之心和敢有作為的胸懷,難道不足以令大多數只會避世清修,于世無力的出家人,各種羞殺和慚愧在前麼……」

貫休聞言頓然肅然起敬而合十,口念佛號亦是頷首贊頌道。

「貧下深以受教了……卻是一時執迷見障……」

尚顏亦是整容起身行禮道。

而臨近的另一處棚子里,則是聚攏了一群低級文佐人員。

「平日大伙兒都口口聲聲將民生之苦、勞役之困掛在嘴上,可如今方才有切身體會和心得啊!」

書史呂岩看著自己泛紅手心很快形成的血泡,一邊討過根針來細細的挑破,一邊不由嘆息道。

「我輩今日不過是效法鞠耕一時,便就是這麼一副模樣了……」

在旁另一位正在搓揉小腿的書史韓偓,亦是頗有感懷到。

「可想那些農人日日月月如此往復,幾十年如一日的辛勞不斷,鞠身塵泥以供奉朝廷的賦稅錢糧,支應徭役征發,還要為災荒、時亂所煎迫,可真是深苦至極了……」

「所以,這才體現出大都督所行之事的偉略宏正之處啊……」

一個聲音接口道,卻是大都督府的特聘編修兼文史顧問,世人稱玄英先生的方干,也掀簾走了進來繼續道。

「大都督所行之事,為什麼一度會搞得荊、湖、江西鼎沸不止,而騷變亦然呢……因為,他想做的是古時光武度田一般的偉業啊。」

「光武度田?……」

呂岩和韓偓不由面面向覦的,頓時想起了相應的典故來。

「當年光武初定天下時,以度田之法核計天下租稅和賦役;然世間官吏與豪姓勾連共氣,多不平均,或優饒豪右,侵刻羸弱,天下沸怨之……」

臉上勞作潮紅未退的方干,卻是主動為棚中尚存的其他人釋疑道。

「遂有光武斷然整頓吏治,遣謁者考實,具知奸狀,而接連刑殺度田不實的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等,千石地方大員數十有余。」

「時有大司徒歐陽歙世授《尚書》,八世為博士,學為儒宗的身份;又有諸生千余人守闕求情,依舊涉罪為光武所斬之;于是一時奸吏趴蹐,無所容詐……」

「而後,又有諸多郡國大姓及兵長競起為亂,郡守、縣令皆不能制止而約相棄逃之。是以光武乃旨令︰听群盜自相糾撾,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遂得諸賊相疑自亂。」

「又以定鄉平亂之功,以贖免地方長吏的‘逗留、回避、故縱’等舊罪,。最後乃徙其魁帥于它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終得以天下復平而廣行度田之法。」

說到這里方干頓了頓,卻是語氣更加激烈起來。

「然如今咱們這位大都督,可是想以步步為營的屯守進逼和清戶丈田的瓦解之勢,將治下的豪右、大姓、世宦,胥吏一並利害都鏟除干淨,再代之以從頭簡拔于寒庶,或是自培于科班的新選之士……」

「這豈不是是比光武當年還要走得更遠,更加徹頭徹尾的大政方略啊,怎會不使這些舊屬地方要盈反鼎沸呢……然而如今之世的此輩中流,卻已然多沒有光武時橫斷鄉里的憑仗和底氣了……」

「故而,只消循序漸進若能有所成就,而推及天下的話,這又是何等宏闊、壯懷的偉業大志啊……「

方干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他最大的優點和特長,就是總能夠旁征博引的從歷史記載中,找出古時大能、賢明之人,足以類比復古思今的行事準則和前例來。

而他們這些傳統文人之屬,只要是能夠找到相應復古思賢的依據和線索,就可以很容易的經歷黑轉粉式的心路歷程;由此接受了由此帶來的變化和新事物了。也僅僅因為這可能是上古先賢,所倡導和推行過得先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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