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安國相王所言都屬實,你又待如何?」
「坐擁四萬精兵,而成行尸走肉,听令奔走,猶如奴婢?」
出來的人,正是前東宮春坊左庶子,現在的軍器監令閻則先。
趙祥本就心情沉郁難堪,听他說得譏誚,額角青筋暴跳,低聲怒吼,連忌諱都顧不得了。
「要不然呢?莫非我從了太孫殿下,就能龍飛九五,坐上皇位不成?還不一樣是寄人籬下,鞍前馬後?」
話說出口,趙祥就後悔了,極為防備地盯著閻則先,生怕他會趁機出首,舉發自己有不臣之心,要挾他低頭。
「統領此言差矣」閻則先不慌不忙,並沒有借機發難的意思,反倒坐了下來,掰著手指為趙祥盤算。
「統領原本簡在帝心,為一忠耿純臣,而後卷入黨爭,陛下不言,定有猜忌之意」
「安國相王殿下有陛下垂青,又與權相爺和解,要在文臣之中培植羽翼,應當不難,然而,軍中另有天地,南北兩衙,八成在權相爺手中,並不是他能輕易插足的,你這北部軍,對安國相王而言,恰似孤注一擲的救命稻草」
「這要害之處,比之于前漢時期,淮陰侯之與漢高祖,也不遑多讓……」
淮陰侯,那是韓信,一度掌控劉邦手中的絕大多數兵馬,但下場,也是眾所周知。
這話形同詛咒,趙祥听在耳中,惱怒無比,正待開口叱罵,閻則先卻笑眯眯的,還沒有住口。
接著道,「如安國相王所言,太孫殿下行事偏激刻毒,統領藉由此事追附于他,無異于自絕于權相爺和安國相王,還有這兩人背後的陛下和上官昭容,這橄欖枝,毋乃過于沉重乎?」
「更何況,太孫殿下根基孱弱,少走正道,本身能否長久,都在未定之數,竊以為,智者所不取」
趙祥的臉色很精彩,混雜了絕望、失落、詫異和錯愕,失神許久,不知如何言語。
閻則先卻一臉淡然,理了理衣擺,翹起了二郎腿,瞧著趙祥變臉,饒有興味。
「你,到底是誰?」
趙祥問出了中山王李隆業也曾經問過的問題。
閻則先忍不住想笑,他的生涯,搖唇鼓舌,成就不凡。
先是太孫李重俊,順著他的暗示,道路越走越偏激,卻至今仍視他為心月復,中山王李隆業腦袋開瓢兒,戴著帽子休養,深居淺出,戒心倒是很強,已經不與他聯絡。
眼前的第三人,也不知會走到哪一步。
「呵呵,這問題,卻是為難我了」閻則先仰著頭,笑意微微,說不出的矜持得意。
「信陽王武崇敏以我為少年知交好友,太孫殿下以我為心月復謀士,中山王李隆業每逢大事,也會與我暢言相商……」
「我也說不準我是誰,趙統領,你覺得呢?」
趙祥愣愣的看著他,沒有急著去答復他的問題,反倒肌肉繃緊了起來,「閻監令,你將這等秘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到任意一方揭穿了你,作為取信進身之階?」
「我不怕」閻則先回復得直截了當,「一來,他們未必信你,而不信我」
「二來,他們都是精明人,對我沒有疑心,是不可能的,但我對他們都有用處,而我,也能周旋在各方利益的交匯點,為他們將差事辦妥當,這是我的本事」
趙祥臉頰撕扯,露出個鄙夷的笑容,「腳踏三只船,還穩穩當當,文人無行,果不其然」
閻則先聳聳肩,晃了晃腦袋,不以為恥。
「好吧,閻監令既是大口吃八方,便請為我指條明路,我該如何取舍?」
趙祥神色一整,認真盯著閻則先,事實上他對閻則先沒有什麼鄙夷,嫉恨有一些,更多的是艷羨。
「照安國相王所言,簽了這一紙休書,與那不守婦道的武氏蕩婦斷絕關系,同時,書信一封,給太孫殿下,陳說款曲,道明其中不得已,輸誠效忠,表態願意暗中為太孫殿下助力,等待他登高一呼」
「太孫會如此輕信麼?」趙祥眉眼陰郁,總覺得閻則先這三姓家奴在挖坑埋他。
「當然不會,所以,你這封信,最好由我來轉達」閻則先臉上的笑容愈發旺盛,絲毫不掩飾私心,攤攤手,笑呵呵地道,「你瞧,我這不又完成了一樁差事?」
趙祥聞言,咬了咬腮幫子,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閻監令,您,可真是面目可憎啊」
「承蒙夸獎」閻則先哈哈大笑,毫不收斂,徑直切入了後續,「當然,要取信于太孫殿下,並不是一紙空文便可的,哪怕加上我背書,也是不夠的……」
「營中新來的司隸處郎中唐篁,是上官婉兒和鄭愔的人,雖然與安國相王有些呼應,畢竟不算親近,你可設法,讓唐篁與中山王晤面,拉近一些關系,如此一來,可贏得安國相王信任,也可對太孫殿下說成是離間中山王和上官昭容的關系,一舉兩得……」
趙祥看著閻則先口若懸河,唾沫星子亂飛,字字句句,都在撥弄人心,操弄鬼蜮,利用李旦和李重俊的黨爭,還有李旦陣營內部的遠近親疏,算計得入骨三分。
心知此事或許又是中山王李隆業交給閻則先的差事,他竟然完成得如此輕松愉快,趙祥已經無力再說什麼,站起身來,躬身拱手,「閻監令好本事,日後,還請多多指教」
「好說,好說,願與趙統領,協衷合作,各取所需」
閻則先方才的張揚猖狂,倏忽之間消失無蹤,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的耿直模樣,眼中真摯無比,說的話,也是赤果,沒有虛詞。
趙祥意外地覺得,這個無德的顯貴之後,突然有些可愛了起來,偽君子,偽得實在。
長安,萬年縣衙。
杜凱等人靠著巨棺中的糧食肉菜,撐過了四五日。
這一日正午,窩在興慶宮的李重俊突然穿過重圍,現身在縣衙外,似是在等著誰。
杜凱等人蜂擁而出迎候,他也無心搭理,只管望著不遠處的路面,雙手握成拳頭,整個人很是緊張。
他苦心布局一場,還沒有見到收成,決不能讓人破壞了去。
就算是權策,也不行。
路上密密麻麻的鋪兵,像波浪一樣,一浪涌過一浪,分列成兩行,恭恭敬敬,鋼刀鐵甲,鏘然作響。
威嚴肅穆,莫此為甚。
杞國公、左武侯衛大將軍李璟,長安留守劉幽求,長安司馬王之咸,萬年縣衙圍困武裝的首領們,一同現身。
中間的,卻是個緋袍官。
李重俊陰著臉看著眼前的景象,這些他不曾享有的待遇,心頭的妒忌憤恨像是毒蛇一般,啃噬著他的心。
他甚至不用去看,都知道來者何人。
一介緋袍官,在高官大將面前,敢大咧咧策馬走在正中央。
沒有誰,只有天下第一緋袍官。
尚書省左司郎中,李昌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