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衙和所在的坊市,成了長安城內最安全、最平靜的地方。
無他,衙門官差、地方鋪兵和南衙府兵,犬牙差互,密密麻麻,隨處可見,稱之為大兵營亦不為過,哪里還會有賊匪不長眼,到這里來觸霉頭?
坊市外,是杞國公、左武侯衛大將軍李璟派出的武侯衛府兵,他們接到的差事,是限制百姓進出游走,嚴查周邊可疑人等。
說的嚴厲,但執行起來,卻是比較寬松,真有坊市居民有所央求,往往會網開一面,唯獨萬年縣衙上下官員、差役和捕快,那是寸步都不得動彈。
漸漸地,百姓士紳都明白過來,這武侯衛的封禁,與其說是封禁坊市,不如說是封禁官府。
坊市以內,萬年縣衙以外,則是長安留守府派出的大批鋪兵,越靠近萬年縣衙,鋪兵的部署巡弋越發密集,到萬年縣衙所在的街道上,已經是黑壓壓擠滿了大片,針對性格外明顯。
如果說武侯衛是鎖,那麼,這些地方鋪兵,便是絞繩,勒在萬年縣的脖頸上,越收越緊。
萬年縣衙內,杜凱坐困窮城,縣衙中的官差,有人潛逃,不知所蹤,有人舉手投誠,做了叛徒,已經不足百人,反倒是興慶宮派來的六十余名禁衛,牢牢守在客舍外,對外頭的變故,無動于衷。
他們跟著李重俊,經歷過太多凶險,尤其是在李顯死後,百鬼夜行,靈前行刺,返程途中伏擊刺殺,都是九死一生的活計,眼前只是圍而不攻,還沒殺人見血,不過小場面。
「縣尊,衙門里的糧食菜蔬,沒有儲備,小的要出門采買,可能行麼?」縣衙後廚的管事搓著大手,臉上陪著笑,眼珠子胡亂轉悠,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
杜凱抬頭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去吧,盡管放心,留守府和武侯衛雖強勢,當也不會泯滅人倫,坐看我等餓死……太孫殿下和宗相爺在上頭,也不是擺著吃素的,今日爾等與我共患難,是為了太孫殿下大計,功過是非,本官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縣衙後廚的管事,不過是個操持手藝的下人,哪里听過這些雲山霧罩的官話,但杜凱話里的警告意味,他還是咂模出來了,黝黑的臉上淌下一條條油汗,「哎,哎,縣尊放心,小的這就出去,有您護著,小的安心」
縣衙的大門已經沒了,只剩下光禿禿一個門洞,後廚管事在破敗不堪的門檻前猶豫了許久,伸長了脖子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抬腳邁了出去。
「嗆……」
一縷粘糊糊的黑發緩緩落地,脖頸發涼,應該有把刀在上頭。
「軍,軍爺,小的只是個僕役,出來買點米面,要不然,縣衙里頭的人,可都得活生生餓死了,求您通融通融」惶急驚恐之下,後廚管事的口舌前所未有的利落。
「哼哼,喲,還知道吃喝拉撒,嘖嘖,還以為里頭的都是聖人呢」
守在外頭的,是長安留守府的鋪兵,酸言酸語譏諷了一通,倒是把刀收了起來。
不待後廚管事松口氣,抬腿就是一記大腳,將他踹回了門洞里。
「咱們當兵吃糧的,都是大老粗,最是崇拜當聖人的,你們既是充了大尾巴狼,那就得充到底」
「哈哈哈……」
鋪兵的**們惡形惡相,放肆大笑。
後廚管事摔了個倒栽蔥,頭破血流,回頭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苦哈哈的,難以言語,滿大街的鋪兵,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苦海,要將他們這些人泡個通透。
「縣尊,大事不好,小的也出不去,外頭的殺千刀的,是要咱們活活餓死啊……」後廚管事血糊糊、髒兮兮的,撲了回來,也不曉得遮掩,張口就是大聲哀嚎。
「住口」杜凱厲聲呵斥,掃視四周,四周的人,都已經是一片毛毛亂亂,騷動不已。
「休要驚慌,太孫殿下和宗相爺不會忘了我們的……」
他的言語很是無力,說得次數太多,金玉良言也不值錢了,何況是睜著眼楮的瞎話。
手下的官差眼中,懷疑和疏離,越來越濃郁。
杜凱自己說話的中氣,也虛弱下來,與外頭隔絕,他心下也沒底,外頭是不是出了岔子,他們已經成了棄子?
「縣尊,有人進衙門來了」
有官差匆匆忙忙跑來,上氣不接下氣。
眾人齊齊看了過去,神色緊張,包括杜凱自己在內,仿佛在等待命運的判決。
「杜縣令何在?咱家是興慶宮來的」
來人不少,還抬著兩口巨大的棺材,打頭的人做內侍打扮,面白無須,四下里瞧了瞧,見衙門中眾人士氣低落,雙手籠在袖中,神氣活現地訓斥,「你們吶,到底沒見過世面,太孫殿下,那可是當朝儲君,誰能奈何?」
「左武侯衛怎麼樣?杞國公怎麼樣?長安留守又能怎樣?咱家想過來,就過來了,報一聲興慶宮,有誰敢攔著?」
「太監教訓的極是」杜凱趕忙拉大旗作虎皮,接下了話茬,趁機穩定人心,「有太孫殿下關照垂顧,我等眼前之苦,日後必能得十倍百倍回報」
內侍對杜凱的醒目很是滿意,面團團的臉上布滿了笑意,「杜縣令說的好,來呀,抬上來」
跟在他後頭的人將那兩口巨棺抬了上來。
這巨棺分量十足,各有十二人抬著,竟然還步履維艱。
「這是……」杜凱有些遲疑,「給那兩個**收尸?」
內侍擺了擺手,笑眯眯地,說不出的陰森,「做個樣子罷了,讓神都的趙祥和李旦瞧瞧,她們兩人,哪里配讓太孫殿下煩心,收了尸,那姓武的小蹄子可就樂意了,這等憐香惜玉之事,不著急做」
「打開」
棺材打開,里頭竟然堆得滿滿的,全是些米糧菜蔬肉食等補給物資。
眾人大為歡喜,尤其是那後廚管事,眼楮一掃,高興的幾乎跳起來,「有這些吃食,咱們儉省一些,足夠撐上一旬時日了」
歡騰之中,唯有杜凱,笑得很是勉強。
說的如何堂皇正大,終究還是在細微處露了怯。
運送給養,要偷偷模模,一口氣就運送了供他們一旬之用的物資。
外頭圍困的府兵和鋪兵,雖不知為何放行了興慶宮的內侍,但李重俊,顯然沒有能夠真正掌控住局面,只能做些小動作,玩弄心眼。
「哎……」
杜凱幽幽一聲嘆息,他是上趕著攀附上來的,沒有資格要求李重俊更多。
舉目東望,希望在神都。
李重俊頂住薛崇胤的壓力,給趙祥的妻子討回公道,甚至為她收殮入棺,趙祥如何且不去管,李旦,定是忍不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