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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七章?弈者風度(五十六)

長安,興慶宮。

太孫李重俊在宮牆中四處溜達踱步。

與李旦一樣,他的情緒也愈發躁郁,宮牆上頭的四角天空,在夏日,是如此咄咄逼人,行雲滾滾,野曠天低,像是整個天穹都在緩緩壓下。

李旦還有武後的偏愛作為倚仗,緩緩恢復元氣,也有一些自詡聰明的牆頭草,斷定武後屬意李旦,在試探性地向李旦靠攏。

他李重俊才是最悲慘的那個,身在儲位,如同眾矢之的,多少明槍暗箭都是朝著他來的,前日與李旦的合作,過程不太愉快,還有些蹊蹺之處,結果卻是尚好,算得是近來稍有的朝爭有成,陶陂當上了右羽林衛將軍,歐陽通一家黯然退出官場,折斷了權策的不少羽翼。

但,就是這個收成,令李重俊心頭越來越不是滋味。

權策不動不搖,歐陽通這等宰相大員,處置的干淨利落,說扔就扔了,未必是宗秦客和宋之問彈劾的功勞,勢力根底之雄厚,固然令人咂舌,更令人難以拿捏的,是他的意圖和動機,平白自斷臂膀,原因何在,總不可能是怕了他們?

李重俊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總覺得權策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惡魔深淵,冷漠地凝視著他們這些小打小鬧的凡人。

就連李旦,竟然都有能耐虎口拔牙,在權策黨羽把持深重的北衙和夏官衙門,給他弄到右羽林衛將軍的官缺,這是不是說明,李旦的羸弱只是表面,隱在水面下的能量,遠遠超過了他?

「嘔……」

李重俊不知不覺,走到了內苑,有內湖,有花園,但這個內湖,卻並沒有活水。

每到夏日,這內湖都要清理一遭,重新注水,眼下,湖中水已經排泄干淨,湖底干涸龜裂,一灘小山似的淤泥就堆在湖邊,惡臭難聞。

他本就心思紛亂,頭重腳輕,再被突如其來的臭味燻滿了口鼻,登時一個倒仰俯身,干嘔不止。

「混賬」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李重俊臉色發白,破口大罵。

「殿下恕罪」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但卻都只是李重俊帶來的東宮中人,興慶宮宮監和他的屬下們,遠遠站著,無動于衷。

在他們眼里,李重俊是興慶宮的客人,並不是主人。

李重俊眼中閃過厲色,臉色極為難看。

他身邊的統領太監立時拔地而起,沖到興慶宮宮監面前,怒聲呵斥,「早在旬日之前,這內湖疏通便已安排下了,為何還未完成?如此拖沓怠慢,連個請罪都沒有,可是要犯上欺主麼?」

聲音尖利,嚎叫得聲嘶力竭,他也是憋得狠了,平素沒少被興慶宮的人馬鉗制,這次抓住了小辮子,正好借題發揮,讓這些王八蛋喝一壺。

興慶宮宮監卻並不慌亂,無視了那統領太監的叫囂,對著李重俊欠了欠身子。

「殿下,工期延誤,原因有二,其一,引水的路上,在城東郊外,原任將作少監王日知正在平整地基,暫時封了水渠,因此無法引水……」

「其二,冬官衙門和將作監的車隊,都已被王日知臨時征用,運輸建材物資,無車可用,因此,無法搬運淤泥」

統領太監桀桀冷笑,咄咄逼人。

「王日知何人?區區一個致仕朝官,膽敢大張旗鼓公器私用,可還有王法在?你們堂堂皇家執事,卻膽小如鼠,連個致仕朝官都要繞路而走,真真羞煞個人……」飛渡

興慶宮宮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任由他撒潑,像是狸貓在戲弄老鼠一般,頗為玩味。

統領太監聲音從高亢到低落,漸漸收聲,作為同類,他們最清楚彼此的陰森惡毒,這個姿態,分明是勝券在握的模樣。

「你眼界狹窄,只是做些灑掃之事,不知外間風雲,咱家可以教你……」

「將作少監王日知,是地官尚書王同皎的族弟,得王尚書授意,特意請辭,專門協助安樂殿下,為渭水郡主營建琉璃樓,選址就在城東郊外,灞河與輞川交匯之處,據城,地基高大十丈,琉璃樓築城,可西望大明宮,盡覽八水繞長安的盛景」

「渭水郡主好福氣啊」

興慶宮宮監幽幽長嘆感慨,沒有正眼看統領太監一眼,當然,也沒有正眼看李重俊,自顧自斂了斂衣袂,灑然告退,「殿下,咱家告退」

渭水郡主權徽,是個兩歲大的小女娃,生得粉雕玉琢,坊間傳言,長成之後,不遜于皇族第一美人兒安樂公主李裹兒。

但她,同時又是朝野中橫空而出的莫大禁忌。

蘭陵蕭氏的老夫人盜走了她的玩偶,權策抬了抬手,蕭敬被罷官,子弟門生數十人革退,但這只是開始。

見葉知秋,權策無孔不入的黨羽下屬,自然也不會作壁上觀。

並州大都督來沖正在河北道處置道家,借題發揮,勒逼沂州地方,將蘭陵蕭氏蕭侈一支近百人拘禁,蕭侈和蕭子寧父子當日便刑訊致死,其余人等,不論男女老少,以長索捆綁,押解往並州,塞入檻車,擠成一團,腰肢都無法直立,一路哭嚎。

寓居在蕭敬府上的老夫人和她的媳婦、佷媳婦,十余個子弟晚輩,不明法度,行至登封縣,官憑路引遺失,被登封縣衙囚禁在獄,防衛森嚴,據傳那縣令是天授二年進士,是權策的新生代死忠,有意要將這些悖逆狂徒生生瘐斃在獄中。

族長蕭倓和長子蕭子弦前往登封縣探視不果,取道前往神都活動,卻在滎陽被鄭氏族長鄭懷仁以宴請之名絆住軟禁,能否入京,怕還要看看權策的心情。

渭水郡主一個小玩偶引發的血案,血跡斑斑,一個出過無數帝王將相的百年望族,頃刻間尊嚴掃地,危如累卵。

統領太監吞了一大口唾沫,失魂落魄,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癱軟成一團。

內侍省說嚴密也嚴密,說稀松也稀松,他今日的言辭,定是會傳出去的,不說旁人,只是內侍省大太監楊思勖,就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主子是護不住他的。

或者說,他一個伺候的奴才,沒有分量,讓李重俊豁出代價力保。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莫名其妙的,李重俊念起了佛家經文,一邊念著,一邊轉過身,自顧自離去。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李重俊心頭如同灌了鉛,又塞了棉花,難以喘息。

「去,將閻左師請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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