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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一章 攘外安內(十八)

神都,思恭坊。

上官婉兒的私宅在這里,老御醫蒯世金的宅邸也在這里,相隔不遠。

絕地前去叫門,權策負手站在門前,打量這處宅邸,規制比上官婉兒的還要大上幾分。

此間雖大,童僕如雲,卻難掩冷清,這位骨鯁聖手,一身絕技,卻沒有娶妻納妾,沒有過繼子嗣,也沒有立館收徒,孑然一身,似有專一守身之意,榮國夫人故去這麼久,武後還念著他這一絲香火情,年節慶典,屢有加恩賞賜,未嘗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只是不知,這蒯御醫,是真的情之所鐘,還是刻意為之,別有所圖。

「主人,蒯御醫來迎您了」佔星在邊上提醒,說起來,他假假的也算是杏林中人,對醫不打誑語聞名的蒯世金有幾分敬重在。

權策回過神來,上前幾步,才看了蒯世金一面,先前的兩個猜測,全都煙消霧散,這是個身材高大須發皆白的老人,但卻沒有一點老年人的柔和圓潤,反倒如同少年人一般,躁氣滿身,全身亂動停不下來,臉色難看,很是不耐煩的樣子,即便是礙于身份出來迎客,手中卻還捏著一株藥草。

醫藥成痴,所謂子嗣香火,對他而言,大概都是無謂之事。

見權策趨步過來,蒯世金拱手躬身,「貴人下降,老朽有失遠迎,失禮了」

動作雖勉強,但卻不差禮節,權策快走兩步,攙扶他起來,「蒯御醫言重了,權策後生晚輩,今日冒昧來訪,是我的不是」

蒯世金神色好看了些,擺手道,「貴人事忙,老朽也不多客套了,不知此來有何見教?」

權策哭笑不得,倒是沒見過在門口就問來意的,這待客之道也是新奇,以他的性子,也是不耐繁文縟節的,但這次不同,他非要好生盤桓一番不可,「老御醫,所謂醫者父母心,權策特意來訪,茶湯未曾飲用一口,便開口談及正事,可是老御醫對權策有所成見?」

「老朽不敢」蒯世金老頑童一般撇撇嘴,伸手迎客。

進了庭院,地面上雜亂地擺著些醫藥器具和草藥,侍女們正在忙碌收拾。

正堂坐定,權策四處打量,室內的物件不多,擺放隨意,也沒有多作修飾,但細看都是價值連城之物,有一個純金打制的人體圖,筋脈穴位以各色寶石點綴標注,甚是顯眼,一個紫檀木的雕花漆盒懸在旁邊,裝滿了大小長短不一的銀針,精巧萬分,「蒯御醫,素聞您長于外科,針灸內科也有涉獵?」

蒯世金抬眼挑剔地看了權策一眼,似是很不想與他個門外漢交流醫術,半天只冒出了四個字,「醫道相通」

權策也不以為忤,頑強地東拉西扯,消磨時間,任憑蒯世金如何不待見,就是不肯抬走人,看似有滋有味品著茶湯,事實上這種摻雜了濃重香料的茶湯,他是厭惡至極的,喝了好半天,連個表皮都沒有喝下去。

蒯世金無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藥草,反將一軍,「貴人若是有興致,不妨與我一道打理一下藥草?」

權策嘴角牽出一絲笑意,「老御醫,權策沒有這份本事,只是,我有一從人,頗為熟稔岐黃之術,若老御醫不棄,可以指點他一二」

蒯世金眉頭一軒,傲氣上臉,正要應下,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大變,霍然起身,死死盯著權策,「老朽行醫,只圖救治人命,不管他是高官權貴,還是販夫走卒,也不管是九世善人,還是罪大惡極,要是貴人用的是藥石,卻不是為了救人,還請速速離去」

權策也站起身,眸光淡然與他對視,面色平淡如故,輕聲漫語道,「老御醫,有句話不知道你听說過沒有?」

「敢請賜教」遭無形的氣勢壓抑,蒯世金喉結動了動,勉力挺直身板,亢聲回應。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權策以吟詠的腔調,將這句話吟了出來,雙目微闔。

蒯世金听出權策言語之中的凌厲煞氣,身子微微顫抖,他也在權貴叢中打過滾兒的,深知其中風波險惡,狄仁杰才來不久,豆盧欽望便召見,還試圖將他牽絆在相府中,眼前權策又來,想必隨後還會有人插手,只是這插手之人,氣運差了些,遇到的上家,不再是困于局中,一味就事論事的狄仁杰,而是一出手就破局要命的煞星。

「貴人有何安排,老朽從了便是,何苦為難于我?」蒯世金聲音中帶著乞求。

「還有一句話,叫做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他們自己要找上鬼門關來,我又何忍拒絕?」權策輕笑一聲,帶著些開解的意思,「老御醫不必介懷,以你骨鯁聖手的名望,即便真有人遭遇不幸,也定然是天意如此,人力難以挽回」

面對權策如沐春風的溫言撫慰,蒯世金身子卻一陣陣冰寒,他很想要問一句,若是他執意不從會如何,但他不敢,那個笑吟吟的溫潤君子,定會回他第三句話,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他突然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剛正耿介的聲名,一輩子汲汲以求,眼下卻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他不想死,放不下名望榮耀,也放不下他研究了一輩子的醫理藥石,瞪著權策問道,「此事之後,貴人將如何對我?」

「為我所用」權策也不回避,回答得很是明朗,「老御醫且放心,不到非常,權策不會擾你清淨,說起來,老御醫身上最要緊的,卻非醫術,而是名望,權策只會珍視這一點,絕不容它蒙污」

蒯世金轉過身不理他,看了看佔星,「是他麼?」

權策搖頭,拍了拍巴掌,花廳的雕花屏風外,閃過一道人影,穿著蒯世金身邊藥童一樣的服飾,「徒兒咒日,見過主人,見過師尊」

佔星胡亂擺擺手,他很無奈,作為一個生來逆反的刺兒頭,教出的徒弟,卻一個比一個規矩,滿滿的都是挫敗感。

蒯世金明白了,也不再搭理權策,佝僂著腰背出了正堂,咒日跟了上去,見他跨過門檻吃力,伸手扶了一把,過了門檻之後,便立時松開,他是有師門的,為了任務,可以做藥童,但不會討好別人,給師尊心上扎刺。

蒯世金微有些意外,看了咒日一眼,擠出一絲笑意,倒是個有意思的小家伙。

佔星撇撇嘴,翻了個白眼兒。

蒯世金帶著咒日去庭院里翻檢藥材,權策終于放下了手上那杯聞上去就令他反胃的茶湯,到窗前,負手遠望,心中有期待,也有隱隱的興奮,會是誰呢?

沒有讓他們等多久,一炷香不到,門前一陣慌亂嘈雜。

「蒯聖手,快著些,臨淄王殿下墜馬了……」內侍身量不高,還有些稚氣,正是高力士,高延福被貶去做苦力,他便接班成了臨淄王李隆基身旁的內侍統領。

蒯世金蹲在地上,聞言往前一撲,咒日雙手將他扶抱了起來,有一只手距離他的咽喉,不過數寸,他低頭一看,藍汪汪的袖箭,寒氣可聞。

「新安縣公,這,是臨淄王殿下……這,當如何是好?」蒯世金不敢妄動,轉頭去問權策,眼中充滿了乞求,這可不是一般的權貴,皇嗣諸子當中,出類拔萃之人,真要……

權策邁步走了出來,「既是臨淄王墜馬受傷,我也入宮去看看,蒯御醫,走吧,臨淄王身份貴重,還要請你用盡全力才好」

蒯世金登時萬念俱灰。

權策翻身跨上玉逍遙,握著韁繩的雙手,微微顫抖。

李旦顯然很想贏這一把,竟然用李隆基墜馬來絆住蒯世金。

賭注越大,輸的越慘,卻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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