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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還君明珠(上)

如意元年臘月底,武後先是集體宴請了西域諸國、南詔諸國,東部高麗、新羅、百濟和倭國,後又單獨設宴款待吐蕃大相論欽陵,契丹酋長李盡忠,後突厥可汗默啜三人。

權策全程陪同,武後指定了他的坐席,就在自己側後,盡顯尊崇受寵。

宴請默啜可汗之前,朝中風雲再起,李昭德因坐隴西李氏部分成員謀反一案,被處死,宰相第一的岑長倩見勢不妙,自請出塞監軍,連春節都不過,主動避出朝堂。

至此,包括蘇味道、格輔元、洛欽立、李昭德和岑長倩,先後有五名宰相因此次奪儲之爭或喪命,或離職,加上朝中位卑權重的來俊臣、吉頊、司馬承禎,政事堂宰相超過半數遭厄,為之一空。

武後放任武承嗣大逞威風,在他最為志得意滿的時刻,武後卻加其特進,免常朝,這個處分,等同于批準了李昭德當日的黜退奏請,卻是在其人已經含冤入土之後才得以施行,所謂帝王心術,大抵如此詭譎無情。

其後,武後升補內史武三思、太常卿歐陽通、秋官尚書狄仁杰為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遷給事中李嶠為侍中,以天官尚書豆盧欽望為鳳閣侍郎,以地官尚書武攸宜為鸞台侍郎,同列政事堂為相,升地官侍郎陸象先為地官尚書,遷春官尚書武攸緒為天官尚書,升春官侍郎嚴善思為春官尚書,升夏官侍郎劉幽求為夏官尚書,升秋官侍郎宋為秋官尚書,升冬官侍郎李尚隱為冬官尚書,任太僕寺卿韓咸為大理寺卿,補銓選郎中崔為太僕寺卿。

另外,委任西羌土王、扶國公拓跋司余為萬騎將軍,統管北衙萬騎和焰火軍。

一番調度急如暴風驟雨,兼顧了各方利益,只不過頗為令人回味的是,皇嗣、武承嗣的人馬都只有一人為相,豆盧欽望和李嶠,武三思也是如此,除了自己名列宰相班首席,各部尚書卻是一人都無,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人馬各自佔據兩部寺,卻是無人為相,中立勢力飛速崛起,有同情皇嗣李旦的,也有武家中人,最為亮眼的,卻是權策,他的名下已有一人為相,兩人為尚書。

武後的意圖幾乎肉眼可見,無意當儲君,無意傍儲君的,才會委以重任,此等格局,任意排列組合,都無人可攬權成勢,唯有武後可居高居中,乾綱獨斷,這個格局各取所需,安撫壓制渾然一體,如無意外,想來將會維持極長的一段時日。

陶光園,瑤光殿。

宮廷盛宴,地龍燒得熱氣騰騰,權策沉默著望著武後挺拔的遒頸玉背,心生嘆服。

他滿腦子政治思量,卻沒有發現,在後面,也有兩道視線在凝望著他的背影,上官婉兒痴痴望著他挺拔的脊背,淚水逆流入心,龍肝鳳髓也只有苦澀一味,她已經知曉了武後的安排,娶一胡人女子為正室,權策問鼎帝位的可能便幾近于無,這似是一件好事,飽受猜疑的日子,她經歷過,付出了名節代價,如今郎君也將跳出來,與她的方式異曲同工,她該高興,還是該悲哀呢?

謝瑤環的消息沒有那麼靈通,她不敢看權策的背影,卻又忍不住要去看,那個背影令她魂瑩夢牽,只是那上頭似乎有艾薇的畫影,每每令她自慚形穢,不怪艾薇能得到心靈歸宿,她可以為他去死,自己呢,卻是日日盯梢告密,有何資格相提並論?

酒過三巡,權策做著自己的本分,隨大流舉杯,該拜賀就拜賀,一絲不苟,毫無差池。

默啜可汗身後,坐著那個白面的阿史那將軍,附耳在默啜耳邊說了句什麼,默啜只帶著半分醉意的鷹眼一輪,瞬間醉眼朦朧了,搖搖晃晃站起身,戟指權策,「陛下,久聞大周待客之禮周全,此地多有大周高官大將,王公大臣,都在臣坐席之下,那是何人,如何能位居我上?」

武後莞爾一笑,眯著眼道,「此乃朕之外孫,吾家千里駒,莫看他此刻乖巧,若朕是可汗,恐不願在宴席之外與他相見」

「區區一少年,此間有他長輩,年齒大過他的也盡有,陛下恩寵太過,豈不與他招禍?」默啜顯然听了那白面阿史那將軍說的權策事跡,並不糾纏何處相見,反而用長幼尊卑找麻煩。

坐在宴席下首首位的,是特進武承嗣,罷官免職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此時現身人前,渾似老了十歲,聞言義正辭嚴駁斥,「自古有達者為先,豈能因年齒而定賢愚,權郎君大有本事才華,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列座你上?」

「哦哈哈,那是最好不過,我突厥勇士,最是崇拜威猛漢子,我手下護衛三十人,權郎君任選一個,就比拳腳功夫,你打贏了,我送你一件寶物,你輸了,便乖乖到下首來坐著,如何?」默啜可汗借著醉酒遮掩,更是肆無忌憚,來到殿中叉腰跳腳,不停叫囂。

武後將權策招到身前,牽著手笑問道,「你可願意下場比試?」

權策含笑,親昵地靠近武後跪坐下,他自是不懼比試,但是這種讓人吆喝驅趕著選豬肉的感覺,委實不爽利,「陛下,此間乃國宴,無私事,臣之個人榮辱,不值一提,不妨修正一下賭注,若臣贏了,便請後突厥歲貢駿馬三千匹入朝,若臣輸了,我願受可汗親手責罰三十脊杖,以償失禮之罪」

武後眉頭微蹙,上官婉兒身子一抖,坐中出來不少人表示反對,聲言權策身份貴重,又是重傷初愈,不宜動武,更不宜無端受責。

武承嗣不陰不陽地道,「權郎君一腔忠勇赤誠,諸位何苦作梗?」

默啜可汗緊跟著一錘敲定,「一棍子,一百匹馬,你是皇帝的孫子,值這個價碼,好漢子,來挑你的對手……」

「可汗且慢」白面阿史那將軍攔下了,然後是一段語速極快的突厥語對話,默啜可汗顯然拗不過自己的手下將領,氣咻咻點頭允許,一坐在坐榻上,舉杯就是一通牛飲,絡腮胡子上酒漿淋灕。

權策神色一整,將衣襟下擺塞進了玉帶之中,闊步昂昂走下御座高台,氣勢為之大變。

他與自己的對手正面相對,雖知道她是個女子,很可能就是默啜的掌上明珠,卻也絲毫不曾小看。

權策禮讓一下,示意對方先出招,阿史那將軍仰著下巴,高傲拒絕,權策便虛出一招,待她反擊之後,才退後一步,開始迎戰。

雙臂甫一相撞,權策更加謹慎,數年來,他練武強身從不間斷,這阿史那將軍的力道,竟與他相差無幾。

拳來腳往數十個回合,兩人旗鼓相當,權策傷口迸裂,浸出殷殷血跡,動作雖有所遲緩,力道也不夠大,輔之以腳下動作,卻能保持不落下風。

權策試探著改變了策略,以旋繞和身形移動大開大闔,尋找一擊制敵的方法,衣擺如同睡蓮款款擺動,阿史那將軍明顯始料未及,面對權策刁鑽的一拳,只來得及轉過一半身體,眼看就要挨上一拳。

機會的確很好,可惜權策卻打不下去,因為對面轉身一半的阿史那將軍,暴露出的部位是胸前,權策收回拳頭,擰身緩過攻勢,阿史那將軍卻老實不客氣,順勢伸腳一踢,將權策踢翻在地。

天藍的地毯上,他身軀滾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殷紅的血跡。

眾朝臣蜂擁而出,將他扶起。

權策沖默啜拱拱手,「可汗,在下輸了,請行刑」

阿史那將軍卻騰騰幾大步走上前,大聲道,「權策,你有傷在身,還能迎戰,也敢認輸,我敬佩你,但你不是個真正的好漢子,為了勝利,好漢子可以不惜代價,你卻因為……放棄了勝利的機會,我看不起你」

權策笑笑,「阿史那將軍所言極是,心有顧忌,終難成大事,但人生天地間,無人是赤條條的,有些事情道理牽掛羈絆,能讓我們變得更強,若我再強一些,不管如何,都可以贏你的,所以,阿史那將軍,我還是輸了」

阿史那將軍眼楮眨了眨,似是覺得新奇,靠近過來,壓低聲音道,「你識破了我,為何還迎戰?輸給女人,不是更羞恥嗎?」

權策怪異的看了她一眼,不予搭話,請君暫看御座上,著鳳袍統天下者,還不是個女人,誰又能贏過她分毫?

兩人耽擱這一小會兒,武後已降階而下,權策輸了,她卻不覺得丟臉,權策有傷在身,有獲勝的機會卻不知為何放棄了,她相信權策自有道理,這小東西行事,總有一股子俠氣蕩氣回腸,她將權策拉到身前,看了良久,輕聲問,「可行?」

權策躬身點頭。

武後撫了撫他的臉頰,又猝然轉身拂袖而去,「可汗請行刑」

條凳梃杖齊備,權策解去上衣衣衫,伏身在條凳上,穿衣不顯,此刻滿身雄健氣息鋪面而來,大殿里的熱氣似乎更甚三分。

「啪啪……」

脊杖聲起,權策新舊傷痕相加,嘔血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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