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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可久留(上)

十月望日,宣政殿,武後常朝。

鳳駕佔據御座長榻正中,煌煌大氣,睿宗在側後跪坐,龍座僅有鳳駕三分之一,默不吭聲,斜向面對武後,畢恭畢敬,孺慕之色溢于言表,誠孝可為天下表率,只是這種誠孝,怕也不是他老李家的忠臣們樂意看到的。

按制,凡受朝之日,千牛衛將領率備身左右升殿,侍列于御座之左右,今天的千牛衛將領,是羽林郎將權策,中郎將趙鎏因毀容的緣故請辭,前日獲準,他的下一個職位是左武衛將軍,升了一級固然是好事,可悲的是,上司左武衛大將軍正是大和尚薛懷義,其中是否別有內情,怕只有天知道。

權策的位置在御座左側首位,麾下二十四名備身左右穿著刺繡斗牛綠袍,外罩麂皮輕甲,雁翅排列,奢華綺麗,成為皇家氣派的一部分。

「臣等拜見天後,拜見陛下」宰相領班,眾文武大臣齊聲唱和,俯伏行拜禮。

睿宗沒有受禮,起身肅立,向武後行揖禮,武後也沒有行女性福禮,雙手交疊,舉到齊眉處,鳳首微微下垂,竟是君王專屬的空首禮。

「眾卿家請起,就座吧」武後寬袖一拂,放松身體,往榻上跪坐,群臣听令起身,退往兩邊整齊的矮榻上,各自就位跪坐,雙手捧著笏板,重臣氣象宛然。

上朝前的禮儀結束了,權策看得心潮起伏,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謂之夏,唐朝人衣裝方面,敢穿敢露敢想,想來引領全球時尚,禮儀簡潔而又大氣莊重,君臣之間有來有往,比之于動不動就三跪九叩,無論是氣勢還是氣度,都更顯磅礡肅穆。

望朔常朝,政事都有一定之規,差池不多,中書門下幾位宰相,尚書省左右僕射按部就班,援引詔旨制令,稟報州縣軍府下情,請命處置政務,滔滔不絕,六部尚書侍郎、十六衛大將軍,听起來都是不小的官兒,此刻不過是應詢答話,領命執行,更像是藍領工人。

權策听了半晌,文言文不太靈光,只听懂了七七八八,無非是北邊兒的後突厥又有坐大之勢,東北的契丹也不穩,內政並無大事,只有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冬官侍郎、江南道巡撫使狄仁杰,下令摧毀江南婬祠四千余座,這位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

「諸卿,可還有要事奏報以聞?」武後放下案牘,換了個輕松些的姿勢,朝議不止議政,政事處置完畢,該當群臣進言。

「佷臣春官尚書武承嗣有奏,雍州人唐同泰奉表上呈一白石寶圖,此石自洛水出,上有讖緯圖文,其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武承嗣其人面孔方正,一部美髯,語調鏗鏘,魄力十足,甚能服人,春官尚書就是禮部尚書,武承嗣做這個職位,可謂嘔心瀝血,抓住一切機會給武後稱帝制造法理,沒有機會,就制造機會。

「宣其奉寶圖進宮,有司議定封賞,朕不日前往洛水,祭祀洛神」武後大喜,兩邊的廣袖不停拂動,似乎急不可耐。

尚書省各部尚書出列行揖禮領旨。

「佷臣秋官尚書武三思有奏,上天賜下祥瑞,天後德行昭彰,朝廷亦當順天應人,為天後再加尊號,以示天下」武三思長臉髭須,面貌油滑,眼楮流動,極其擅長察言觀色,見武後喜動顏色,立馬跟風沖上,更進一步。

武後神情愉悅,朝中騷動,群臣敢怒不敢言,二武一唱一和,顯然早有預謀,背後定是天後授意,若是妄動,怕會有酷吏虎狼撲上來撕咬。

預謀與否,武承嗣自己心里有數,一口銀牙咬碎,和血吞下,「佷臣附議」

「臣等附議,恭請天後順天應人,再加尊號」群臣俯伏,行拜禮。

武後側臉看了看睿宗李旦,看到的卻是一張痴迷崇拜的臉孔,心下大悅,「準奏,翰林諸學士,欽天監諸官議定奏聞」

「諸卿若無他議,今日朝會……」武後心滿意足,玉手一招,扶著上官婉兒和另一名女官的手臂,就要起身退朝。

「臣右補闕陳子昂有奏,臣彈劾春官尚書武承嗣,執掌禮儀科舉大事,玩忽職守,荒廢政務,致使李氏皇家玉牒延遲大半年未曾譜出,按律當罷官奪職」陳子昂此時不到而立之年,任官京師,還念不出念天地之悠悠,任俠本色已然初現端倪。

「承嗣,你可有話要說?」武後面如平湖,看都沒看陳子昂一眼,此人是她殿試取中的,也是她一手提拔的。

「佷臣有罪,玉牒乃下屬祠部郎中權屬,佷臣疏于督導」武承嗣心中篤定,隨手甩黑鍋。

武後淺笑頷首,「如此大事,怎敢失察,令祠部郎中致仕,罰你錢帛萬貫,分贈朕駕前千牛」

「佷臣領罰」武承嗣深深揖禮,從容而退,眼角往後排瞟了一眼。

「臣左台侍御史來俊臣有奏,臣彈劾右補闕陳子昂咆哮朝堂,另,臣奉旨窮究郝象賢謀逆一案,陳子昂與郝象賢有書函往來,請拿入制獄鞫問」來俊臣,不負自己的名字,身材勻稱,面貌俊朗,他深知武承嗣報仇不隔夜的性子,得了暗示,立馬跳將出來,罪名信口拈來。

郝象賢是前任宰相郝處俊的孫子,時任通事舍人,因反對高宗遜位于武後,為武後嫉恨,武後臨朝稱制,反攻倒算,周興、來俊臣合力,將其滿門抄斬。

「臣……」陳子昂大驚,他是言官之末,在大殿最後靠門的位置,上奏的時候自然要大聲,才能讓武後听到,誰料竟成罪名?

「拿下吧」武後開了金口,聲音幽幽,權策呆愣原地,深深警覺,武後鼎革之際,這朝堂,除了匍匐在她裙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長,定要謹言慎行,萬萬不能高估了自己。

「朕的羽林將軍,你可是有話要奏?」武後的聲音飄來,饒有趣味。

權策打了個激靈,猛然反應過來,殿里唯一的暴力就是自己和麾下的千牛備身,轟然單膝跪地,「臣遵旨」

帶著四名下屬,小步快跑,從朝臣中穿過,踩著地面上湛藍的地毯,將陳子昂拎出大殿,交給黑衣官差,陳子昂面上有怒卻無懼,反倒是權策,額頭背心,冷汗涔涔。

回到殿中,他把自己偽裝成木樁子,看著眼前你方唱罷我登場,右台御史馮思勖彈劾大和尚薛懷義胡作非為,強擄道士剃度為僧人,武後命再議。

侍御史、麗景門主事侯思止上奏,安南王李穎在制獄暴斃,前太子李賢的兩個兒子,被捕時冥頑不靈,妄圖搶奪兵刃,差役無奈揮鞭毆之,致死。

安南王李穎且不說,前太子李賢的兒子,武後的親孫子,睿宗李旦的嫡親佷兒,兩位大唐至尊,只默然一瞬,武後令以庶人禮下葬。

權策渾身冰涼。

武三思又跳出來了,他為御醫沈南繆請封,要的是個侯爵還是公爵,沒有得逞,但武後的神情顯然非常滿意,他的目的達到了。

朝會散去,千牛衛下值,權策率眾出左掖,偶遇趙鎏,他帶著一行左武衛軍士,似乎在等人。

權策拱拱手,趙鎏沒有回禮,他要等的人出來了,是馮思勖,剛剛彈劾了薛懷義的馮思勖。

左武衛軍士五大三粗,一介文官如何是對手,很快淹沒在拳打腳踢之中,慘叫申吟聲越來越小,趙鎏也在打人,抽空給權策使了個眼色,順著眼神看去,薛懷義大和尚高踞馬上,冷冰冰地看著這里,給他牽馬的,赫然是武三思。

武承嗣在大殿門前高高台階上,負手不語。

馮思勖氣息奄奄,權策郁悶難言,除了行凶的左武衛,這里唯一的暴力,還是他和他的屬下。

他回身看了看,伸手解下輕甲,下屬有樣學樣,紛紛解甲,作壁上觀。

千牛衛已下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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