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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伊稚邪的決斷

馬邑城頭,戰爭愈發趨于白熱化;

而在戰場一側,自抵達之日起一直都在進行掘土作業,準確的說,是為‘京觀’準備常說的飛狐都尉部,卻好似與這場戰爭毫無干連。

——明明距離戰場只有不到四十里的距離;

——明明可以隨時進入戰場、隨時投入戰斗;

至少可以抽個空派輕騎若干,往馬邑送去幾封軍報、書信,以進行最基本的訊息交互、交流。

但飛狐都尉部,卻什麼都沒做。

在馬邑,郅都和程不識自免不得心下滴咕︰這飛狐都尉,怕不是要玩兒漁翁得利那一招?

但匈奴人卻根本不敢這麼想。

尤其是現任匈奴右賢王︰攣鞮尹稚邪••••••

「飛狐軍吶••••••」

「曾讓先右賢王吃盡苦頭的 虎大 ,就立在戰場一側。」

「用漢人的話說,這,便是‘虎視眈眈’••••••」

•••

「諸部,可還有余力攻城?」

相較于郅都直言不諱的問起傷亡人數,尹稚邪這一問,無疑就更多出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意味。

原因很簡單。

在漢室,軍人為國捐軀,又或是因戰而傷、殘,是有一整套的撫恤流程,來保證‘人心不寒’的。

便拿將士陣亡來說,按照太祖高皇帝時就立下的規矩,法律條令的原文是︰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長吏視葬。

翻譯成後世人更容易听懂的白話,便是︰當士卒陣亡時,應當將其靈柩送回戶籍所在的縣,由縣衙負責喪衣、棺槨等喪葬用品,並提供少牢規格的祭品,另外還需要軍中的長吏參與喪葬之禮。

所謂少牢,便是羊、豬各一。

至于長吏,則指比陣亡者高一級別的正職軍官,且最低由統御百人的曲長,也就是曲侯起步。

這還只是陣亡英烈的喪葬、身後之事;

隨後的一應撫恤,更是朝堂來一波,郡衙來一波,縣衙再補一波。

若是帶著功勛戰死,就更是會成為郡縣地方選定的典型,被官方以各種方式傳頌,乃至被列入縣志、郡志。

反觀匈奴人呢?

對于陣亡將士的撫恤,匈奴人唯一一句明文規定的條令,便是‘得其尸而得其財’。

——當一個匈奴人在戰場上戰死,那無論是誰能搶回這具尸體,就都能獲得這具尸體生前所擁有的一切。

包括但不限于牛羊牧畜、草場、財富、地位,乃至于妻妾、兒女。

很顯然,匈奴人在戰場上的搶尸之俗,與秦虎狼之師的軍功勛爵,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百十年前,無數秦民、秦奴,為了得到一個能提高自身地位,乃至改變家族命運的敵軍首級,便總是悍不畏死的沖向敵陣,無所不用其極的對敵方造成殺傷;

而如今的匈奴,也同樣有無數地位低下的牧奴,會為了搶回一個家底不薄的戰友尸體,而在戰場上大開無雙。

——陣亡的匈奴人尸體,不單是匈奴人要搶,對面的漢人也會搶!

所以,為了順利搶回那具能讓自己完成‘牧奴’到‘牧民’乃至‘貴族’轉變的尸體,牧奴們必須先解決掉那些滿腦子‘首級’‘武勛’的漢人。

至于尹稚邪為何不敢向郅都那樣,直接詢問麾下軍隊的傷亡情況,而是拐彎抹角的問一句‘還有沒有余力攻城’,自也是因為匈奴人這搶尸之俗,同秦軍功勛爵,有著一般無二的弊端。

勝,則勢如破竹;

敗,則如鳥獸散。

甚至都不用說‘敗’,只需要戰事顯露出不利于本方的頹勢,匈奴人松散的軍隊編制、軍事思想建設,都很容易導致軍隊因小小的失利,而出現與戰果嚴重不符的大規模潰逃。

作為游牧民族,匈奴人和過去的每一個前輩,以及後世的每一個後輩一樣,都是深諱‘生存之道’的群體。

當情況向著‘可能威脅生存’的方向發展時,逃亡,乃至投降,都永遠是匈奴人毫無心理壓力,便可以做出的選擇••••••

「我樓煩部,尚還有余力挽弓,但也支撐不了幾日。」

「我白羊部,只怕是連挽弓的余力,都不剩多少了••••••」

在尹稚邪委婉發出詢問之後,白羊王、樓煩王率先給出了自己的答桉。

——作為一個以長弓拋射著稱,甚至是以長弓,而非 禽野獸為圖騰旗幟的部族,樓煩部這個‘遠距離作戰部隊’,總歸是能保證傷亡在尚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畢竟樓煩部勇士的長弓,幾乎是單于庭傾草原之力,所湊出的‘整個草原最優良的長弓’;

雖然從綜合性能方面,還無法和漢室的制式弓弩相比,但單論射程,也總還是不相上下,甚至隱隱稍勝一籌的。

畢竟漢室的弓弩器具都是批量生產,就算工藝再精良,也無法做到給每一個弓弩兵,都配備一具過于精良的長弓。

但白羊部卻沒有樓煩部這樣的好運了。

如果說匈奴單于庭對樓煩部的支持,是湊出草原最精良的上萬柄長弓、對折蘭部的支持,是搜刮全草原最好用的青銅鈍器,那對白羊部的支持,便是相對矮小、粗壯,機動性極強的匈奴馬。

有了這些可以完成急停、急轉,甚至是急停之後再緊急啟動的匈奴馬,白羊部才能在戰場上甩開膀子,用自己成名的‘回馬射’來拉扯、紛爭地方的漢軍。

但這也同樣意味著白羊部用于‘回馬射’的弓具,遠不比樓煩部那般精良,尤其是沒有樓煩部那百二十步開外的超遠射程。

這就意味著在攻城過程中,白羊部總是要站在更靠近馬邑的位置,甚至是整體站在樓煩部和馬邑城牆之間,才能將箭羽射上馬邑城頭、射過馬邑城牆。

至于馬匹?

嘿;

在這個沒有馬蹬、馬鞍,即便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游牧民族,尚且只能雙手抓住馬鬃來保持平衡的時代,讓騎兵在機動狀態下攻城,恐怕是再愚蠢不過的決定了••••••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要點,也同樣沒有逃過尹稚邪的觀察。

——哪怕有百二十步以上的超遠射程,哪怕有站在前面充當盾牌的白羊部承擔大部分火力,樓煩部在此戰當中的損失,也同樣不小。

若非考慮到對面是漢人,而非那些相對羸弱的草原部落,樓煩部在此戰當中遭遇的傷亡,甚至可以稱得上的‘驚人’!

而在這樣的前提下,樓煩王之所以還能硬著頭皮,說出那句‘還有力氣挽弓幾日’,自是因為在馬邑之後,有一處漢人的城邑。

那處城邑••••••

「樓煩縣••••••」

「漢樓煩縣••••••」

暗下如是心語一聲,尹稚邪便稍有些落寞的靠回了椅背,略顯躊躇的陷入思緒之中。

樓煩,原本並非是一個游牧部族的名稱,而是一個國家︰樓煩國。

春秋之時,在燕趙以北,中山一帶,有北狄。

而樓煩,便是彼時‘北狄’的一支。

中山狄,也被後世史家稱之為︰白狄。

這自是因為當時的中山北狄,相較于中原華夏之民膚色更白。

大約在春秋時期,北狄分支‘樓煩人’建國,曰︰樓煩國;

之後華夏中原三家分晉,樓煩國趁虛南下,將自己的勢力、疆域南推到了趙長城腳下,也就是如今的漢樓煩縣一帶。

在之後的上百年時間里,樓煩,便始終是趙國除中原列雄之外,最為之頭疼的外部威脅。

一直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師夷長技以制夷,方得以大破樓煩,揚趙卒之名于塞外草原。

只是在攻滅樓煩國之後,趙武靈王卻極為明智的沒有選擇亡國滅種,而是按照春秋戰國時‘存亡斷續’的普世價值,采取了‘致其兵’的策略。

所謂致其兵,便是將樓煩軍將收容整編,繼續為趙國所用。

這使得樓煩原有的強兵悍將加入趙軍,使趙國的軍事力量得到了進一步加強。

時至今日,沿經趙、秦、漢,至今都還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的樓煩校尉、樓煩都尉等編制,便是彼時趙武靈王降服樓煩人的成果。

收服、整編了樓煩人的精銳騎兵部隊之後,趙武靈王自也不可能不給降服的樓煩人留下一片棲息之地。

而那片棲息之地,便是位于彼時的趙北邊境,位于現在趙長城以內的‘漢樓煩縣’。

至于匈奴單于庭三駕馬車之一的匈奴樓煩部,則是當年,在樓煩-趙國大戰過程中潰逃,亦或是在戰敗後不願意降服,遂向北遁入草原的分支。

這就導致過往這上百年,這兩支分屬于游牧文明、農耕文明的樓煩分支,彼此都將對方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

——在聚居于漢樓煩縣的樓煩人看來,長城外那群‘樓煩人’,是當年背棄部族的叛徒!

而在匈奴樓煩部看來,長城內這些明明以畜牧為生,卻自詡為‘華夏貴胃’的樓煩人,則是向異族俯首為奴的敗類。

礙于地理位置,以及雙方身後站著已知世界唯二的兩個大塊頭,雙方雖然都恨不能將對方生吞活剝,卻也無法將想法付諸現實。

現在,匈奴三駕馬車之一的樓煩部,被匈奴右賢王攣鞮尹稚邪帶到了馬邑腳下;

而在馬邑身後,跨過趙長城不過數十里,便是漢樓煩縣所在。

在這樣的情況下,別說是傷亡尚還處于可接受的範疇之內了——哪怕是已經傷筋動骨,乃至折損近半,樓煩王恐怕也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

大的戰略決策,樓煩王或許還無法決斷。

但通過自己的影響力,將戰況朝著‘攻破漢樓煩縣’的方向推動,卻是樓煩王必定要做,也必定會做的事。

這,也真是樓煩王表示‘我部還能戰’之後,尹稚邪卻更顯一分落寞的原因••••••

「樓煩部尚有余力,不過是因為馬邑之後,便是漢樓煩縣••••••」

「白羊部損兵折將,雖有力再戰,卻也是戰則必傷筋動骨••••••」

「至于折蘭部••••••」

如是想著,尹稚邪稍將頭一側轉,看向一側不發一言,明顯有些憤憤不平的折蘭王。

——作為三駕馬車中唯一一支近戰兵種,過去這十數日的攻城,都是由折蘭部負責主攻。

雖然有奴隸炮灰分擔火力,但折蘭部的折損,也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

若非如此,尹稚邪也不可能早在數日之前,便下令折蘭部‘暫歸營修整’,不再參與攻打馬邑的戰斗。

不是尹稚邪婦人之仁;

實在是折蘭部,對匈奴單于庭而言,有著太過特殊的存在意義了••••••

「馬邑,已經是無法攻破的了。」

作為杰出的游牧民族領袖,尹稚邪至少還是個果決的人。

「掘地道、挖牆角,乃至于城內的內應,都沒能幫助我們將任何一個士兵,送到馬邑城牆以內。」

「繼續打下去,漢人自然是會傷亡慘重,但我大匈奴的勇士,也同樣會崩掉一口牙。」

「——繼續攻打馬邑,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了。」

「但是在撤退之前,我們必須在漢人身上咬下一塊肉!」

咬牙切齒的說著,尹稚邪的右拳也不由緊緊攥起,雖不曾砸下,卻也已是讓帳內為之一靜。

「撐犁孤涂下達了神的意志——此行南下,我們一定要讓漢人知道︰被天神所庇佑的游牧之民,是絕對不可觸犯的!」

「漢人,必須要為自己的傲慢、對我大匈奴的輕視付出代價!」

听著尹稚邪這含恨而發的咆孝聲,帳內的折蘭王、樓煩王、白羊王三人,以及其余幾個奴隸、僕從部族的頭人,也都不由自主的從胡凳上站起身。

便見尹稚邪陰沉著臉,在殿內眾人身上環視一周;

而後,抿緊的唇角處,便緩緩翹起一個陰冷的弧度••••••

「馬邑的漢人,有堅城厚牆保護;」

「但城外的飛狐軍••••••」

•••

「傳令下去!」

「今夜,烹羊宰牛!!」

「等勇士們吃飽喝足,我們,就在漢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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