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成功之後,主父偃並沒有歡呼雀躍,亦或是彈冠相慶。
主父偃,愣住了。
主父偃實在有些意外︰自己居然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通過了這次考舉。
而且非但通過了,還是金榜甲四——八千五百多人里,總排名第四!
「這••••••」
「怎麼會••••••」
見主父偃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喜悅嚇得愣在原地,那懶漢卻也不急,只嘿笑著再上前一步,不著痕跡的伸出一只手,將手心朝上,靜候起主父偃的打賞。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看到懶漢那副模樣,主父偃才剛帶上些許笑意的面龐之上,只瞬間便涌現出陣陣局促。
——主父偃,真的一枚錢都沒有了••••••
剛到長安的時候,主父偃本就沒剩下多少盤纏,又自認為必中,便毫無顧慮的將最後一點錢吃喝了個干淨。
等手里沒錢了,也只下意識安慰自己︰沒關系,錢而已,只要中了,那就什麼都有了。
但在考試結束之後,主父偃卻直接亞麻呆住了。
——先前,只說要來長安考試,沒說考完試,還要在長安等成績啊?
這可如何是好?
無奈之下,主父偃便只能厚著臉皮,去尋街角的‘俠客’借了點錢。
借款五百錢,期限十五天。
刨除那‘俠客’為自己尋門路的費用,實際到手四百五十錢,連本帶息則要還六百五十錢。
而那借來的四百五十錢,也已經被主父偃用在了過去幾日的吃、住開銷。
到今天,已經是主父偃水米不打牙的第二天,身後這處民居,也已經欠了三天的租金。
連吃、住都已經無法保證,主父偃,當然更沒有余力,給面前的懶漢打賞‘跑腿費’••••••
「主父先生!」
「嗨呀~」
「可真是尋苦了我!」
一聲粗狂的呼號聲自人群外想起,惹得眾人紛紛循聲回過身;
幾乎是在看到那人的瞬間,主父偃便突然面色一緊,只片刻之後,又勉強繃起一副稍自然些的面容。
「閣下何必如此強人所難?」
「距離約定的期限,明明還有三日••••••」
很顯然,主父偃還沒有反應過來︰如今的自己,早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但主父偃沒反應過來,卻並不意味沒有反應過來的人。
尤其是那些以反應快為立身之本,甚至是憑借反應吃飯的游俠眾••••••
「嗨呀~」
「先生這是哪里話嘛••••••」
說話的功夫,那游俠便已是擠開人群,走到了主父偃的面前。
毫不客氣的將那懶漢往邊兒上一扒拉,便帶著諂媚的笑容,對主父偃拱手一禮。
「听聞先生高中,大兄可是樂得合不攏嘴,恨不能親自登門道賀!」
「只是如今,先生今非昔比,大兄又出身卑鄙,不敢讓先生沾染污名。」
「這才遣我登門,代為道賀,再送上些許賀禮,聊表敬意••••••」
說著,那來人便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將手小心塞進懷中;
小心翼翼取出一只布包,再輕輕將布攤開。
在那刺眼金光亮起的瞬間,人群中,只瞬間響起一陣低微的驚呼。
「金!」
「金餅!」
「還不止一枚!!」
眾人驚奇,主父偃自也稍瞪大雙眼。
便見那人小心將手中布包奉上,嘴上不忘含笑說道︰「大兄說了,像先生這樣的讀書人,是非常不喜歡銅臭的。」
「便在家中找了很久,卻也只找到這五枚金餅。」
「先生是知道的︰大兄做的是子錢生意,平日里一般不怎麼用得到金••••••」
嘴上說著,手上也沒忘將包有金餅的布包雙手捧上前,目不轉楮的看著主父偃接過;
而後,又從懷里抓出幾枚銅錢,扔給先前那討賞的懶漢。
待那懶漢將信將疑的將上前收回懷中,又略帶戒備的倒行出人群,那人才又再度望向主父偃。
「大兄說,先生一飛沖天,已非池中之物。」
「往後,也不敢奢求能同先生結交。」
「只希望過去的些許不愉,先生能不要放在心上。」
「完成了大兄的交代,我也就不再多留。」
「告辭。」
言罷,那來人便真的如自己所說的一般︰一刻也沒多留,便徑直朝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獨留民居外的主父偃,手捧著那包著金餅的布包,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久久沒能緩過神來••••••
•
「再正常不過了。」
「——那主父偃治的是縱橫,尤其還是長短縱橫。」
「此學、此脈,歷來都以睚眥必報而聞名。」
「那主父偃借了子錢,若是考舉不中,那倒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即是中了,日後哪怕不至登堂入室的地步,也至少是入了官籍。」
「那些個子錢商人即便是農籍,若是做的太過火,將來也必躲不過這災禍。」
「畢竟,民不與官斗••••••」
「尤其還是縱橫家出生,又和自己結有仇怨的官••••••」
長安城南,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院之外。
遣僕從打發走前來賀喜的懶漢們,望著懶漢們離去時的背影,以及自府門外走過的路人,不時向自己投來尊敬的目光,甚至不時有人駐足而拜,顏異只覺一陣神清氣爽。
听聞主父偃的遭遇,便如此評價一番,隨後折過身,朝著院內走去。
——金榜甲一。
這次考舉,顏異是母庸置疑的狀元郎。
與主父偃因結果太過出乎預料,而久久沒能反應過來所不同︰自己在這次考舉中的成績,顏異老早就心中有數。
雖然先前,顏異只隱約推測自己大概率能進前三名,但有這樣的心理建設在,當‘金榜甲一’四個字送到府門外時,顏異自也就能雲澹風輕的擺擺手,眨眼的功夫,便散出去數千錢賞錢。
而後,顏異的注意力便從高中狀元的喜悅,迅速轉移到了日後之事上。
「可要老奴親去,邀那主父偃與宴?」
正朝院內走著,身旁老僕稍顯突兀的一聲發問,只惹得顏異腳下一頓。
側身看了看老忠僕,又暗下思慮片刻,才稍嘆口氣,再含笑搖搖頭。
「不必。」
「送份中規中矩的賀禮便是。」
「往後,也不必與之深交,只肖面上過得去便是。」
「畢竟再怎麼睚眥必報,也不過是個治縱橫的••••••」
•••
「誒,對了。」
「倒是那朱買臣,可以送封請帖。」
「此人雖出身貧微,又是自學成才,但也終歸是治《詩》。」
「同是儒士,彼此關切一些,也不會惹來什麼非議。」
•
考舉泛起的漣漪,以長安為中心,只在短短數月之內,便席卷了大江南北。
八千多個文化人齊聚長安,參加一場以文學素養為考查目標的文考,成為了天下各地風靡一時的話談。
自然,名列前茅的那幾位杰出者,也在極端的時間內,便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日之星。
只是在長安,在大漢天下權利中心,這幾個人所受到的關注度,可謂遠勝于其他任何地方,乃至于其他所有地方的總和。
「金榜甲一,便定為狀元吧。」
「甲二榜眼,甲三探花。」
「往後的,便都統稱進士。」
未央宮,宣室殿。
正式為考舉頭三甲定下稱號,並借此透露出‘以考舉為常態’的政治意圖,看著殿內的公卿百官,劉勝也總算是長松了空氣。
考舉,總算是結束了。
總算是順順利利,沒有鬧出任何ど蛾子,便得以落幕。
接下來,長安朝堂要做的,就是讓著五千多個通過考舉的合格知識分子,為漢室發揮自己所有的價值。
而劉勝的關注點,卻並非是這五千多人的去處••••••
「先前,交代丞相的事,如何了?」
一聲輕詢,丞相劉舍應聲走出班列,將一摞白紙捧于胸前。
「稟奏陛下。」
「此次考舉,參考者八千五百余,去處功侯、貴戚家中子佷,余共計八千三百六十四。」
「其中,籍關東、漢中、巴蜀地方郡國者,又五千八百一十九。」
「借此次考舉,應考士子至相府錄名之機,臣已得此‘文士簿’一。」
「其所錄者,乃此次考舉八千三百六十四人之姓、氏、名、字、籍、居,又家中父母雙親、妻兒老幼,及所學、師承。」
滿面喚醒的匯報出工作成果,並毫不遲疑的將成果遞上前,交由宦者令供劉勝攬閱,劉舍便含笑回到自己的朝臣班列首席,怡然自得的捋起了頜下髯須。
而在殿內,看著那厚厚一摞白紙,公卿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驚疑不定的各自低下頭去。
——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
這句出自法家先賢︰韓非子之口的曠世名言,其實正好說到了封建王朝的兩大不穩定因素。
擁有武裝力量的褐色會組織,以及掌握輿論的文人知識分子。
其中,前者會對社會治安、道德風氣,乃至澀會穩定造成重大隱患;
後者則會憑借自己掌握的輿論,而對澀會思想、價值觀造成威脅。
所以,可以說一個封建政權,要想解決內部大部分瑣碎的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解決這兩個群體。
要麼消滅,要麼控制。
具體到如今漢室,在過去,對游俠和文人士大夫采取的態度,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對游俠喊打喊殺,卻又因為‘輿論’‘澀會影響’等原因,而在具體的桉例中瞻前顧後;
對文人士大夫求賢若渴,卻在大多數時候被漠視。
比如太祖高皇帝年間,曾有四位秦博士隱居商山,為世人稱之為︰商山四皓。
秦一統天下,總共才從普天之下湊到七十個博士,一下就有其中四個‘下落明了’,時天下人自是恨不能人人都親自前去拜會。
只不過,這四位老先生心高氣傲,又尤其彼時‘篡秦’的太祖劉邦,于是便想都沒想的拒絕了劉邦的征闢。
一直到後來,呂太後威逼利誘留侯張良,逼張良靠自己的人脈將這四人請來,為深受劉如意威脅的儲君太子,也就是孝惠皇帝劉盈站台,這四位老先生才總算鑽出了商山。
類似的例子,在過去幾十年也絕非孤立。
——太宗皇帝年間,獻出自己藏在牆垣之中的《尚書》,並最終由晁錯前去得授的濟南伏生;
——先帝年間,屢屢拒絕征闢,甚至為了不被前去征闢的天子使者打擾,而決定周游天下的《易》學當代大家︰司馬季主。
甚至于現在,都還有許多‘隱士’藏在天下各地的深山老林,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卻也不忘三不五時同身邊人罵上兩聲︰漢得國不正!
對于這些個名震天下的老學閥,老劉家的皇帝們是打不敢打、罵不敢罵,被人隔著千萬里噴一臉唾沫,也得好聲好氣接著。
簡直討厭極了~
現在好了;
劉勝已經借著這次考舉,而將天下大部分新鮮血液的信息,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而這些人,都是有老師的••••••
「召狀元顏異、榜眼鄭當時、探花朱買臣入殿覲見。」
搞定了懸在劉漢社稷頭頂上的一個重大隱患,劉勝自也是一陣神清氣爽。
如是道出一語,便含笑坐回了御榻之上,為這一場必將垂名青史的奏對,而調整起了自己的姿態。
不多時,各自身著學派代表性服裝的三位年輕人,便在奉常禮官的引領下走入殿中。
一板一眼做足禮數,便齊齊對劉勝一叩首。
「濟南顏異/滎陽鄭當時/會稽朱買臣,參見陛下~」
「惟願吾皇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免禮。」
君臣見過禮,按照往常,天子召見名士的官吏,自便該是奏對緩解。
——天子以天下大勢,或國朝大政為主,問出類似‘這個問題該怎麼解決’‘這個情況該怎麼對待’之類的問題。
但還不等開口提問,劉勝便發現本次科舉的狀元郎,好像在這君臣奏對的關鍵時刻走神了?
「嗯?」
稍皺皺眉,循著顏異的視線移動著目光;
當看到朝臣班列,緊坐于廷尉趙禹身後的張湯,劉勝本還帶有些許疑惑地面龐之上,也終是涌上一抹了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