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對匈奴人此來‘來者不善’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听到呼延屠逐字逐句,將匈奴人在此次外交交涉當中的訴求,當著漢家君臣的面道出口時,劉勝也仍舊難忍心中怒火沸騰。
听听呼延屠在說什麼?
——春天的戰爭,那場讓漢室損兵折將,將士傷亡上萬,邊關四郡人口瞬間驟減四成的戰爭,居然只是‘小摩擦’!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便一直拿漢邊當後花園、儲物倉庫的匈奴人,居然很重視‘和漢家之間的兄弟情誼’!
——匈奴單于攣鞮軍臣,非但想要再娶一個嬌滴滴的劉漢公主,而且還點名要取先帝的公主、當今天子劉勝的姐妹!
就這一系列的訴求,劉勝只能說︰這就是後世某位李姓大學士,也斷然不敢簽下如此喪權辱國的條約。
且先不提春天的戰爭,被匈奴單于庭如何定性了;
便是後續一系列要求,隨便單拎一條出來,都足夠讓劉勝氣急敗壞,當場把呼延屠這名匈奴貴族,在這宣室殿上腰斬棄市。
娶先帝的公主,軍臣想干什麼?
做劉勝的姐夫、妹夫?
和親的陪嫁那就不用提了——都不用看,劉勝都能預料到匈奴人,必定會和以往的每一次那般獅子大開口。
最讓劉勝感到羞憤的,是軍臣的贈禮︰權杖和王冠。
——劉勝堂堂華夏貴胃,天子之身,何需方外北蠻授予的權杖、王冠?
真要接受了,那不成了劉漢天子,接受了匈奴單于的冊封,成了‘匈奴漢王’?
後續部分,如‘單于希望在邊境和陛下面會’之類,劉勝更是一個字都沒听見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劉勝並不打算出于頭腦一熱,就給軍臣那個草包,再次上演白登之圍的機會。
軍臣,不是乃祖冒頓;
劉勝,也不是曾祖劉邦••••••
「哦••••••」
「帶著呼延部,親自來接貴使啊••••••」
極為短暫的思慮之後,劉勝滿帶著譏諷的稚女敕聲線,便于宣室殿內響起。
而在殿兩側,公卿百官凡是還能動彈的,基本都已是挽起袖子,儼然一副劉勝一聲令下,便要撲上去撕碎呼延屠,以及那漢人出身的匈奴副使。
「貴使可知,朕這只手若是落下去,歸使和歸副使,會是個怎樣的下場?」
說著,便見劉勝悠悠抬起手,嘴角掛著一抹譏笑,玩味的看向仍立于殿中央的呼延屠。
在呼延屠身側,那本還隱隱帶著憤慨、記恨的漢人副使,也終于在劉勝這句話傳入耳中之後,逐漸流露出恐懼的神情。
——這,可是漢室!
——民風彪悍,尚武之風極其濃烈的劉漢!
雖說自春秋戰國,中原地區便已經有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默契,但那漢人副使很確定︰這個默契,絕不將匈奴人也包含在內。
兩國交戰兩國交戰,他不斬來使,總的是兩個由‘人’組成的國度、政權吧?
但匈奴人不是。
至少那漢人副使深切的明白︰哪怕到了如今,絕大多數漢人的認知里,匈奴人也依舊不算‘人’,而屬于‘長得像人的蠻獸’的範疇。
既然是由‘人’組成的劉漢,同由‘蠻獸’組成的匈奴之間的交涉,那便是斬了來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尤其匈奴使團此行,正使剛好是匈奴八柱之一的右大當戶呼延屠,能把這樣一位權力高層的性命留下,對于漢家而言,也未必就是一筆虧本的買賣••••••
隨著殿內百官公卿的鼻息聲愈發粗重,面色也愈發漲紅,那漢人副使終是滿帶著懼怖之色,側身對呼延屠耳語了幾句。
不料呼延屠聞言,只滿不在乎的笑著搖搖頭,旋即優哉游哉的昂起頭,甚至還傲慢的將雙手背負于身後。
——區區右大當戶,甚至都沒有單于大位繼承權,在匈奴權力決策層只能勉強排進前十號人物的呼延屠,就這麼傲然昂首,直視向漢家的君主。
只那嘴角之上,盡是極盡澹然的微笑。
「皇帝陛下,不會落下這只手的。」
「因為皇帝陛下知道︰只要放下這只手,那就意味著數以千計、萬計的漢人,會消失在漢人的土地之上。」
「至于外臣,不過是那無數具尸體當中,極不起眼的其中一具罷了••••••」
如是說罷,呼延屠還不忘笑著側過身,用異側手指了指身邊的漢人副使。
「方才,外臣的副使說︰既然肩負了單于的使命,就不要再用這樣的言語,來刺激皇帝陛下了。」
「但外臣要告訴皇帝陛下的是︰外臣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為了刺激皇帝陛下,又或是刺激這些漢人臣子。」
「——外臣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我主單于的神諭。」
「皇帝陛下,只有兩個選擇。」
「其一︰答應我主單于的請求,準備好送嫁的公主和隨嫁禮物,讓臣在六月到來之前,從長安出發,趕在單于大帳回到幕南前抵達龍城。」
「其二︰從六月到來的第一天開始,就隨時做好被我主單于,殺死在這未央皇宮內的準備••••••」
•••
「皇帝陛下,或許是忘記了吧?」
「幾個月前,我大匈奴的勇士,便曾在距離長安很近的甘泉宮,同皇帝陛下打過‘招呼’。」
「——不妨告訴皇帝陛下︰當時,我主單于,距離長安也並不超過千里••••••」
「外臣認為,或許在不久後的將來,皇帝陛下和我主單于,就會有相見的機會。」
「只是相見之後,我主單于,依舊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
「而皇帝陛下••••••」
慢條斯理的說出最後一句話,呼延屠再嘿嘿怪笑兩聲,便毫不在意的昂起頭,頗有些興致的望向斜上方——劉勝那只舉起的手上。
不單是呼延屠︰此刻正身處宣室殿內的每一個人,目光所及,都是那句懸起的手。
跟隨那只手懸起的,還是所有人的心••••••
「落下吧!」
「落下,便是決戰開始,我輩武人建功立業的開端!」
•••
「萬萬不可啊!」
「陛下,可萬不可如此意氣用事,置天下蒼生于水火啊!」
•••
「右大當戶,便是拿去高廟祭祖,也是極好的祭品啊••••••」
「只是這代價••••••」
一時間,整個殿室內,竟被一陣明明短暫,卻讓人感到無比漫長的寂靜所充斥。
所有人,都直勾勾看著劉勝那懸于身側的手,或憧憬、或期盼,或驚懼、或惶恐。
直到最後,那似燈臂般滯于半空的手,才總算是有了動作••••••
「貴使,說的沒錯。」
「——如果我這只手落下,那就會有無數人死去。」
「但貴使,也不完全對。」
「因為朕若是落下這只手,那死去的成千上萬的人,必定會有耳、鼻穿孔掛環,遍身刺青,披發左衽的游牧之民。」
「而且,絕對不會在一半以下••••••」
如是說著,劉勝終還是繃著臉,將那只手不著痕跡的收回身前。
隨後低下頭,裝模做樣的看了看那匈奴國書,便譏笑著將其隨手甩在一旁。
待再次抬起頭時,少年天子,便已恢復到了平日里,那含著微笑的澹然面容。
「貴使如此精通我漢人的語言,那對我漢人的過去,應該也有知解吧?」
呼延屠稍一愣,旋即不明所以的微一點頭。
「既然如此,那我就給外使,將一個發生在過去的故事吧。」
「如何?」
「嘿••••••」
•••
「大概在三、四百年前,我諸夏之名,還沒有被一統,天下被宗周分封為上百個諸侯國,各國之間紛爭不休、戰亂不止。」
「——和游牧之民部族之間的爭斗一樣︰當時,我諸夏之民之間的爭斗,也讓強大者愈發強大,而弱小者,則無一例外的被強者吞並。」
「最終,被宗周分封為兩百份的諸夏,在長達數以百年的紛爭之後,剩下了最後的七個強者••••••」
初聞劉勝要給自己講個故事,呼延屠只一陣不明所以,只當是這個漢人的小皇帝,要在嘴上功夫找回場子;
但在听到劉勝講出的故事開頭時,因部族出于幕南,常年同漢人交戰,而專門鑽研過漢人的呼延屠,只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輕喃。
「秦、齊、燕、楚、趙、魏、韓••••••」
「——沒錯。」
「——嬴秦,田齊,姬燕,熊楚,以及趙、魏、韓。」
結果呼延屠的話頭,劉勝面上澹笑依舊;
只那目光中的冷冽,讓殿內本擼起袖子,要在這宣室正殿‘大干一場’的公卿百官,都默然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緊接著,便是劉勝那稚女敕、清脆,吐字卻無比清晰的話語聲,于宣室殿內響起••••••
「秦人虎狼,北的河西、南取巴蜀,仍不知足,東出函谷之心不死;」
「又有蘇秦、張儀之輩,憑口舌之利游于列國,不費嬴秦一兵一卒,便恐嚇列國割城讓地。」
「列國割地,可得一日之安寧,眠而醒之,秦軍又至矣;」
「不割,則舉國上下人心惶惶,人人懼虎狼之秦,又不敢惡語中傷于秦,便反則君主昏聵無能••••••」
•••
「如此數十年,秦國土愈廣,列國土愈狹。」
「待有識之士如夢方醒,聲嘶力竭乃告天下︰秦之虎狼貪得不厭,唯戰而勝之,方可使天下得安。」
「然彼時,列國民寡土狹,君臣庸碌無能,軍民驚懼難安;非以性命之憂威逼,則不敢于虎狼之秦戈矛相向。」
「終,六國各為其政,又明爭暗斗、爭權奪利,遂為嬴秦虎狼逐個擊破,宗周所封諸侯二百,盡歸于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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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貴使以為如何?」
許久,劉勝低沉、平緩的聲線才再次響起,將沉迷于想象中無法自拔的呼延屠,以及殿內眾人的心神喚回。
而在抬起頭時,呼延屠分明看見御榻之上,少年天子那仍有些稚女敕,也絕算不上偉岸的身影,竟閃過一絲令人心季的威壓••••••
「貴使認為,我漢家,比之于六國如何?」
「匈奴,比之嬴秦如何?」
「我漢家之民,比之六國之民如何?」
「我漢家之君,又比之六國之君如何、貴主單于,比之秦王嬴政如何?」
以鏗鏘有力的語調,次序道出這一句句質問,只待呼延屠嘴唇微動,劉勝便再次開口,依序為自己的一連串問題,給出相應的一連串答桉。
「——我漢家得國之正、施政之仁,勝六國遠矣!」
「——匈奴北蠻率獸食人、披發左衽,遜嬴秦遠矣!」
「——我漢家之名至剛至烈,民風尚武,勝六國遠矣!」
「——貴主單于剛愎自用,為一己之私而起爭端,不思悔改而遣使再行欺壓,遜嬴政遠矣!!」
接連四個‘遠矣’,說的劉勝愈發激動,言辭也愈發激烈!
惹得殿內百官公卿再次喘著粗氣、漲紅著臉,惡狠狠地將目光鎖定在殿中央,劉勝那帶著笑意的聲線,才最後一次于殿內響起。
只是這一次,劉勝卻沒有再看向呼延屠;
而是側過身,怪笑著指了指邊上,那封長寬各一尺二寸的‘匈奴國書’••••••
「如果這,就是貴主單于的誠意,那朕的誠意,便是長安武庫里的戈矛、弓弩;」
「朕曾听說︰人在做,天在看。」
「——連人做的事,天都在看,更何況是天子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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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國書,還勞貴使帶回去吧。」
「告訴貴主單于︰朕雖不及冠,尚有一腔熱血、百斤血肉;」
「我漢雖若,尚得子民數以千萬、銳士不下百萬;」
「匈奴雖有胡騎,然我漢家,亦得材官精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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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于想要迎娶孝景皇帝的公主,那就親自來長安吧。」
「只要單于三叩九拜,于太、高二廟祭我漢家始祖,這門婚事,朕,便代先帝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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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使慢走。」
「若是得暇,可在長安稍留幾日,游玩、觀賞;」
「若是夠巧,說不定陪貴使一同背上的,便是朕的親軍,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