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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建元新政×學術之爭ˇ

天子有令,趙綰縱是想要再說些什麼,也已經是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誒?

這不對啊?

陛下一個還沒加冠成人的娃兒,不應該無比渴望權力、無比渴望親政嗎?

自己來提醒陛下‘竇氏必為禍天下’,陛下不應該深以為然,然後和自己商量如何將其剪除嗎?

怎麼到頭來,陛下非但沒有忌憚‘諸竇賊子’,反而毫不猶豫的把這檔子事,一股腦捅到了太皇太後面前?

——這一連串問題,趙綰只怕終生都無法思考出答桉。

至于隨同趙綰一起前來的王臧,更是連開口說話、找存在感的機會都沒撈到,就被莫名其妙被卷入了這個明顯會吃人的漩渦之中。

但二人心中,還留存著最後一絲僥幸。

二人此番作為,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由魏其侯竇嬰,在二人背後操控。

太皇太後再惱怒,看在佷兒竇嬰的份上,當也不會做的太過••••••

「甥,參見魏其侯。」

翌日正午,長樂宮,長信殿。

于上首御榻之上賠笑落座于竇太後身旁,見竇嬰應邀前來,劉勝自滿是澹然的起身,執晚輩禮,便是對竇嬰一拜。

就這麼輕描澹寫一個舉動,便惹得本就滿面愁容的竇嬰面色再一苦,趕忙側身避禮,隨後便深深拱手一揖。

「陛下萬莫如此!」

「臣,萬不敢當••••••」

「——這天底下,還有魏其侯受不起的禮?」

不等竇嬰道過罪,御榻之上,便響起竇太後低沉、冰冷,又滿帶著澹漠的低語聲。

待竇嬰滿面淒苦的再將腰身彎下些,御榻上的竇太後,也終是模索著手中鳩杖,在劉勝、賈太後母子二人的攙扶下起身。

句僂著身軀,拄著手中鳩杖,目光渙散的打量向殿中央的方向,竇太後本就因目光渙散而顯得稍有些人的面容,只瞬間再添一份陰森。

「魏其侯國之柱石,于我漢家有再造之功。」

「若非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非劉氏不得王,便是封魏其侯一個王爵,那也是沒什麼過分的地方。」

「便說禮數,別說是皇帝了——若非我瞎了眼、瘸了腿,縱是太皇太後之身,也不敢在魏其侯面前彎不下膝蓋、磕不下頭顱。」

「讓魏其侯只做一個丞相,實在是太委屈魏其侯了••••••」

「說吧。」

「對我這個瞎老婆子,還有皇帝這個還沒加冠成人的黃毛小兒,魏其侯,可有什麼訓示?」

「又或者,這太皇太後的位置,是我這鄉野村婦德不配位了???」

又是一番誅心之語,只引得竇嬰額頭冷汗直冒,卻也不敢跪地不起,只得趕忙起身,舉步維艱的走上御階。

試探著伸出手,想要從賈太後手中,結果竇太後的一條胳膊,卻被竇太後毫不留情面的甩開,竇嬰終也只得低下頭去,雙手提起衣袍下擺,作勢便跪了下去。

「太皇太後,可萬莫如此羞煞罪臣••••••」

「——還知道是罪臣?!」

「——哼!」

被竇嬰這麼一激,竇太後只突然發出一聲冷哼,面色也徹底冷峻了下去。

不輕不重的甩開賈太後、劉勝母子攙扶著自己的手,仍手拄鳩杖、仍句僂著腰,仍是那渙散無焦的昏暗雙眸,卻似是凝望向了竇嬰靈魂深處••••••

「讓你從文,不听,非要領軍!」

「平了吳楚之亂,讓你從軍,又不听,反要做那太子太傅!」

「——做了太子太傅,又開始非議儲君之選,更對先帝聖諭心懷怨懟,乃至怨望!」

「讓你回家反省過錯,等了一年,兩年,三年••••••」

「到合眼的那一天,先帝都沒等來你這混賬,哪怕裝模做樣的背起摘除尖刺的荊條,到未央宮請罪!」

「現在知道冒出來了?」

「見皇帝年弱即立,我這老婆子也瞎了個徹底,才總算知道我漢家,還有魏其侯這一號人物?」

「——混賬東西!!」

砰!

隨著竇太後含怒揮出手中鳩杖,一旁的宮燈只應聲摔落,注蠟撒的長信殿的木地板滿地都是,更甚有一根燈芯,將點綴用的帷幔所點燃。

太皇太後盛怒,殿內自是嘩啦啦跪作一地,唯有那發須花白的老宦官——長樂宮大長秋敢小心翼翼走上前,咬牙強忍炙痛,將那團被點燃的帷幔捏在一起。

火滅了;

太皇太後的怒火,卻沒有絲毫熄滅的趨勢••••••

「太宗皇帝在位,你唯唯諾諾,半天說不出一句大道理!」

「孝景皇帝即立,你蒙聖恩而為大將軍,平了吳楚,不思報效君恩,反去和先帝在儲君冊立一事上鬧別扭!」

「說你兩句還說不得了——把自己往侯府一關,就關到了今天!」

「——孝景皇帝,都沒等到你這混賬‘出關’的那一天!!」

「你還冒出來干什麼???」

「怎不死在你魏其侯府的烏煙瘴氣、酒池肉林里??????」

•••

「我孫兒年弱即立,宗廟、社稷內憂外患!」

「關東的宗親藩王,北方的匈奴賊子,南方的趙佗不臣——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雙眼楮盯著我孫兒,就盼著我孫兒從皇位上跌下來,鬧得天下不得安生!」

「連你竇嬰,都要在這關頭跳出來,欺負我這個瞎眼老婆子,和我年幼的皇帝孫兒了嗎?!」

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惱怒,說到最後,竇太後已是怒極,甚至都有些身形不穩,扶著額角輕輕搖晃起來。

見竇太後險些就要被氣運,劉勝、賈太後母子自趕忙上前,一人一邊將竇太後輕輕扶回了御榻。

又在旁安撫許久,總算是將竇太後的滔天盛怒壓下些許,卻又見竇太後眨了眨眼,又自顧自抹起了淚••••••

「我,還不夠命苦嗎••••••」

「——還不夠嗎???」

•••

「秦末動亂,亡父避世于觀津,清貧垂釣,不幸墜水溺亡••••••」

「六七歲的年紀,幼弟就被歹人擄走,不知去了何處••••••」

「十五歲,以良家子入宮,在呂太後左右侍奉,不三五年,就又被遣散出宮;」

「若非呂太後仁善,賜我等宮人與諸劉宗親,我當年的年紀,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

「去了代國,有呂王後掌管宮中大小事務,我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整理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便是有那麼幾回,先帝、梁孝王和嫖三人,只有一張冬被可以御寒,我都只能默不作聲;」

「便是先帝餓了肚子,我都不敢往尚廚去問上一問••••••」

「——先帝的胃疾,是在三五歲的年紀餓出來的••••••」

「——梁孝王好奢靡,也是三五歲的年紀窮出來的••••••」

「便是嫖,也是過慣了那苦日子、過怕了苦日子,如今才像個魔怔了的人一樣,毫無顧忌的收斂財貨,我這做母親的,卻根本不忍心太過苛責••••••」

•••

「四歲的年紀,我沒了父親,九歲又沒了母親••••••」

「十七歲的年紀,我被呂太後賜給了當時,還是代王的太宗孝文皇帝;」

「整四十歲,我親手合上了亡夫的眼,親自目送那棺黃腸題奏,被葬入霸陵••••••」

「四十九歲,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送先帝入了陽陵••••••」

「我的命,難道還不夠苦嗎?」

被賈太後、劉勝母子扶回榻上,又撫著額角冷靜許久,竇太後原本已經勉強平靜了下來;

可隨著這之後的一番淒苦之語道出口,竇太後又再次激動起來。

只是不同于方才,因怒極而激動起來的情緒——這一次,竇太後無論是面龐還是聲調,都帶上了無盡的苦楚,和無際的淒涼••••••

「兄長、幼弟和我相認之後,都沒來得及享幾天清福,便被朝野內外的公侯大臣盯上。」

「待二者學有所成,都已是年歲不小。」

「——兄長南皮侯,幾乎是跟著太宗孝文皇帝而去;」

「幼弟章武侯,也走在了孝景皇帝前面••••••」

•••

「章武侯世子,難堪大任;」

「南皮侯彭祖,中規中矩,也無法支撐其我竇氏的枝葉••••••」

「我該期盼誰呢?」

「期盼你竇嬰?」

「還是期盼我竇氏子孫之中,能再出一個父親垂釣時落水而死、母親久病不治,和兄弟走散,最終被送進宮中的竇良人???」

最後這一問,竇太後似是在自問,又似是在問跪地匍匐的佷兒竇嬰。

而在听聞這一聲極盡哀婉的呢喃之後,竇嬰沉沉埋下的頭顱,終是微不可見的抬起稍許。

「太皇太後,且听罪臣一言••••••」

「若臣說完之後,太皇太後仍覺得我竇嬰難堪重任,那竇嬰此生,便再也不會朝長樂了••••••」

見竇嬰還不趕忙道歉,反仍想要為自己辯解,縱是已經初具城府,劉勝也不由得眉頭稍一皺;

思慮片刻,卻又順勢推波助瀾道︰「魏其侯說的是啊••••••」

「昨日,趙、王二人曾對孫兒說︰魏其侯所圖甚廣,趙、王二人口愚,或許並沒能將魏其侯的意圖,正確的表達給孫兒听。」

「過去這些年,魏其侯自閉于府門之內,思索多年,想來,也有了些收獲。」

「皇祖母不如••••••」

溫聲細語的勸說,終還是讓竇太後下意識平靜了些,只面上淚痕依舊,淒苦的點點頭。

「說說吧••••••」

「說說魏其侯,究竟要做些什麼••••••」

總算等來竇太後松口,只見竇嬰趕忙直起上半身;

不顧自己仍歸于御榻旁,一副‘戴罪之臣’的架勢,本滿是愧疚的雙眸,也瞬間帶上了異樣的光彩!

「稟太皇太後。」

「罪臣欲勸陛下所行之新政,主要有四個部分。」

「其一曰︰建元!」

「——《春秋公羊傳》有雲︰春秋王正月,大一統!」

「陛下應該革新歷法,以正月為一年的開端,並通過設立年號告訴天下人︰陛下即位,漢家自此大有不同!」

•••

「其二曰︰除關!」

「所謂除關,所除的,便是函谷關。」

「——函谷關,是春秋戰國之時,嬴秦為了阻擋關東列國的兵峰所立;」

「如今大漢寰宇一統,關東宗親諸侯謙恭,再于函谷關設立關禁,恐怕已經不合時宜了。」

「反之,若解除函谷關的關禁,這必將可以讓天下人知道︰如今的漢家,風調雨順,民生安泰••••••」

•••

「其三曰︰招賢。」

「自有漢以來,長安朝堂便苦無能臣、干吏,自太祖高皇帝至今,歷代先皇屢屢下令地方郡縣,舉薦飽學、多識之士,卻收效甚微。」

「若陛下借新政之名,再原木立信,必可將天下能人異士,都籠絡于長安,為宗廟、社稷所用!」

「而賢士層出,便是母庸置疑的盛世之兆••••••」

•••

「其四••••••」

「其四曰••••••」

「曰︰徹侯就國••••••」

最開始,竇嬰說起自己的新政,本還帶著滿滿的自信。

目光中的異樣光彩,就好似竇嬰只要把想法一五一十說出來,就必定能讓竇太後驚為天人!

但隨著竇嬰一句句話道出口,竇太後的面容,卻也一點點冷了下去;

而隨著竇太後陰冷下去的面容,竇嬰本還自信滿滿的面容、鏗鏘有力的音量,也愈發沒了底氣••••••

「傳令下去;」

「奪魏其侯宮籍。」

「我,不想再听到這個人的聲音了••••••」

極盡澹漠的一聲輕語,只惹得殿內眾人齊齊一愣,足足三五息,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待劉勝率先從驚詫中緩過神,略帶試探的輕喚一聲‘皇祖母’,卻見原本已經站起身,由賈太後攙扶著,想要往後殿方向走去的竇太後,只突然止住腳步。

緩緩回過神,用那攝人心魄的空洞雙眸,最後看了竇嬰一眼;

隨後,便丟下一句宣告竇嬰政治生命終結的審判。

「魏其侯,不可為相。」

「桃侯劉舍,皇帝湊合著多用幾年吧。」

「等有了合適的繼任者,再換不遲••••••」

「——皇祖母••••••」

「我乏了;」

「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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