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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太後就這麼在晚宴剛開始的檔口離席,又丟下那樣一番莫名讓人惆悵的話,殿內本就算不上熱烈的氛圍,自更愈發深沉了一分。

上首御榻,天子啟滿面惆悵,卻也不忘掛著一抹略顯刻意的強笑;

東席首座,賈皇後和身側的薄夫人各自垂淚,不時抽泣著;

西席,劉勝神情復雜的側抬著頭,目光掃過天子啟遍布滄桑的面孔,時不時發出幾聲刻意壓制的哀嘆。

而在劉勝下座,尚還有些懵懂的膠西王劉彘,則被同樣哭成淚人的母親王夫人緊緊摟在懷里,似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十啊~」

「朕的膠西王。」

「呵••••••」

「來,上前來;」

「到朕面前來。」

低沉,甚至隱約有些哀婉的氛圍,終還是被天子啟略帶沙啞的嗓音所打亂;

待眾人各自抬起頭,便見年僅六歲的膠西王劉彘,在君父劉啟的召喚下,一步步走上前去。

在御榻前停下腳步,規規矩矩對天子啟拱手一行禮,都還沒來得及起身,便被天子啟一把抱起,放在腿上坐了下來。

「跟朕說說;」

「這一年多的時間,在太子長兄的身邊,都學到了些什麼?」

「說說這諸侯王,權、責者何,又以何為要、以何為善,以何為忌、以何,為惡?」

君父慈藹、和藹,又不失嚴肅的詢問聲傳入耳中,只引得小劉彘下意識抬起頭;

不同于往時、往日的是︰這一次,小劉彘既沒有回頭看向母親王夫人,也沒有側過身,向兄長劉勝投去求助的目光。

在天子啟滿含鼓舞的目光注視下,這位膠西王殿下只稍遲疑片刻,便按照自己先前的準備,將早就打好的月復稿悉數道出。

「稟奏父皇。」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兒臣在太子長兄身邊,實在是學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在上林,兒臣由太子長兄帶著,看到了上林冶鐵司、兵匠司的作坊,知道了我漢家征戰所用的每一支箭羽、每一柄長劍,都匯聚了無數匠人的心血,和府庫的積蓄。」

「太子長兄說︰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為之。」

「兒臣自此得知︰我漢家無論是對北方匈奴、南方趙佗,還是對關東叛亂賊子的征討,都是被逼無奈。」

「太子長兄又說︰復國,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

「在渭北,兒臣看到了秦時開鑿的鄭國渠,知道了農桑的要點,首在于灌既。」

「從鄭國渠惠及渭北十數萬戶農民、數十萬頃良田,兒臣明白了水利、灌既,對于農戶、農桑之事有多麼重要。」

「而太子長兄又讓少府告訴兒臣︰一條三百里長的鄭國渠,便是當年嬴秦傾舉國之力,耗費數十年,甚至險些葬送國運、宗廟,才得以建成。」

「兒臣自此明白︰凡水利之事,雖成之有利于天下,然其興,則必勞民傷財。」

「所以,即便有心興修水利、惠及天下,也要根據府庫的狀況,在盡量不傷害百姓,尤其是疾苦農戶的前提下去做。」

「如果修一條水渠,能惠及數十上百萬人,但在修成之前,卻也要讓數十上百萬人苦不堪言,那這樣一條水渠,就是不應該修建的••••••」

•••

「關于治國,太子長兄告訴兒臣︰所謂治國,不外乎內政、外交;」

「內政,分治、厘;外交,分征、交。」

「可無論是內政還是外交,無論是治、厘,還是征、交,都要以本國百姓為首要考慮因素。」

「治,是為了讓百姓安居樂業,厘,是為了鏟除阻礙百姓的弊政、惡政;」

「征,是為了掃除百姓安居樂業的威脅,交,則是為了兵禍、刀戈,擾亂百姓民的安定。」

「言其重重,一言以蔽之,不外乎︰農者,國之本也,民者,農之本也。」

「以農為本,便是以民為本;」

「掌權者無論作何籌謀,只要不忘記以百姓民的生計為首要考慮因素,那最終,即便無法取得太大的成就,也不會犯下太過不可饒恕的錯誤。」

「反之,若總是枉顧百姓民的生計,那無論籌謀再大、策略再杰出,最終都會被千夫所指,更甚至遺臭萬年••••••」

分明是稚氣未月兌的糯儒語調,內容卻是如此深刻的一番話,自引得殿內眾人一陣短暫的失神;

除了‘始作俑者’劉勝面色如常、天子啟日常面不改色,其余眾人望向劉彘的目光中,一時竟都帶上了一抹不可思議。

——這,是膠西王?

是年僅六歲,即將就藩的膠西王劉彘?

你管這叫六歲?!

在短暫的錯愕之後,最先反應過來的王夫人面上,便立刻帶上了一抹驚慌之色。

畢竟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這位無比精明的王夫人不可能不懂。

只是這位夫人的擔憂,似乎並不是很有必要。

就王夫人目光所及︰無論是太子劉勝、天子啟父子,還是東西首座的賈皇後、薄夫人,望向劉彘的目光中,都並沒有出現任何危險的東西。

尤其是天子啟,只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劉勝,便嘿笑著低下頭,在小劉彘臉上輕輕掐了掐。

「嘿嘿!」

「年紀不大,懂得倒不少!」

「還知道以農為本,以民為本••••••」

「看來,在太子身邊,確實是學了不少東西?」

似是戲謔,又頗有些深意的一語,只引的劉勝澹笑著低下頭,並沒有急于搭話。

倒是對席的賈皇後,略有些不安的看了眼劉勝,才故作澹然的接了一句︰「阿彘這孩子,自幼就早慧;」

「再有太子耳提面命,能明白這些道理,倒也算尋常。」

「真要說起來,還是王夫人生得好、教得好••••••」

一番似是敲打,又听不出多少敲打之意的話語,惹得王夫人半真半假的一陣慌亂起來;

劉勝卻並沒有被這小插曲吸引注意力,只仍帶著先前那抹澹澹笑意,靜靜看向正低著頭,逗弄懷中幼子的天子啟。

「嗯~」

「不錯。」

「那再說說︰去了膠西國,小十,打算怎麼做這膠西王啊?」

這一回,劉彘沒有絲毫遲疑。

「太子長兄說了︰兒臣年紀太小,如果貿然掌權,很容易犯一些長者不會犯的錯。」

「父皇仁慈,縱是兒臣犯了錯,也不大會苛責;」

「但兒臣一念之差,便很可能會讓膠西國數以千計、萬計的百姓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所以,兒臣打算謹遵太子長兄的教誨。」

「——到了膠西國之後,兒臣要尊敬王太傅,虛心請教有關于治國的問題。」

「在國相、內史操持國事時,兒臣也要在一旁觀覽習學,認真學會治國的本領。」

「等將來年壯及冠,由父皇為兒臣行過冠禮,再考校過治國的本領,兒臣再奉命掌政,按照父皇、太子長兄的意願,好好治理膠西國的百姓••••••」

•••

「太子長兄說︰做王很容易,只要是父皇的兒子,就都可以做王;」

「但做賢王很難,需要學會很多常人不會的東西、掌握很多常人不曾掌握的本領,經受常人所不能容忍的人、事。」

「太子長兄還說︰先帝曾和身邊的人說過,真正的威儀,並不是身上的錦衣、腰間的印璽授予的,而是自身的崇高德行,讓天下人自發愛戴而得到的。」

「所以做了王,也不應該驕奢昏聵,應當內修德行、外習本領。」

「只有真正為治下百姓做了實事,才能成為百姓真正愛戴的賢王••••••」

又一番令人贊嘆,甚至拍桉叫絕的描述,自引得天子啟又一陣暢笑不止、點頭連連。

只是最終,天子啟卻又話頭一轉,略帶玩味的再問道︰「那,匈奴人呢?」

「對于匈奴人,我漢家,又該怎麼辦?」

「作為我漢家的膠西王,小十,又要怎麼辦呢?」

听到天子啟這一問,劉彘才終是按捺不住過往的習慣,回身看向了西席首座的太子長兄。

待劉勝笑容依舊的點下頭,又略有些失禮的輕輕一聳肩,小劉彘面上遲疑之色,才再度恢復到先前那副成竹在胸,信心滿滿的模樣。

「匈奴和我漢家,是不死不休時世仇!」

「早晚有一天,我漢家要提兵北上,馬踏龍城,將太祖高皇帝、呂太後曾遭受的恥辱,十倍、百倍的向匈奴人討回來!」

「但這些事,都是朝堂需要操心的事,是如今的父皇、將來的太子長兄要做的事。」

「先賢有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父皇有父皇的職責,太子長兄有太子長兄的責任,兒臣做了膠西王,自也就有膠西王所應該履行的職責。」

「治理好膠西國的百姓,讓膠西國數十萬戶農民安居樂業,不給長安朝堂添亂,就是兒臣這個膠西王的職責。」

「至于匈奴人,如果朝堂需要膠西國出力,那兒臣當然應該竭力而為;」

「但太子長兄說過︰宗親諸侯的軍隊,只要超出必要的範圍,就必然會給長安朝堂造成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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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與其以‘備戰匈奴’的名義蓄養超過必要範圍的軍隊,倒不如做好本職工作。」

「至于匈奴人那邊,自有父皇、太子長兄,有長安朝堂去操心。」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小劉彘的面龐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許遺憾之色。

但片刻之後,這抹遺憾之色,便在天子啟欣慰的目光注視下,盡化作一抹釋然。

這位膠西王殿下縱然早慧,也終究不過是個六歲的娃兒;

誠然,對于這樣一位歷史上千年不出的明君、雄主而言,放棄自己畢生的理想、放棄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但對于如今年僅六歲,且已近乎完全失去,或是從不曾具備過沖擊儲位能力的膠西王殿下而言︰相較于‘北伐匈奴’這樣的雄心壯志,讓君父欣慰、讓太子長兄欣慰,顯然是更具現實意義的目標。

畢竟作為皇室成員,相較于‘北伐匈奴’這樣的遠大志向,年僅六歲的劉彘,還是更能理解什麼是‘生存’。

很顯然,對于如今的劉彘,以及其母王夫人而言,天子啟面上咧起的嘴角,便是‘生存’二字最大的保障••••••

「好啊~」

「年僅六歲,便能有如此卓見。」

「弄的朕都有些後悔當年,那麼急于冊立太子了••••••」

似是玩笑,又像是試探般道出一語,便見天子啟似笑非笑的抬起頭,將戲謔的目光停留在劉勝身上。

「如何?」

「若朕真有如此打算,太子,可願退位讓賢?」

此言一出,殿內三位婦人只面色齊齊一變!

無論是賈夫人、王夫人,亦或是看似和這句話毫無干連的薄夫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瞪大雙眼,滿是不敢置信的望向上首!

卻見劉勝面上,仍是那抹榮辱不驚的澹雅笑容;

在天子啟那頗具深意的‘退位讓賢’四字傳入耳中之後,劉勝也依舊沒有多看天子啟懷中的弟弟劉彘哪怕一眼。

「父皇言笑了。」

「我漢家,雖被民間百姓謬稱為‘劉漢’,但歷代先皇得立,無不是天下人眾望所歸。」

「無論是高皇帝立孝惠皇帝,還是先帝與立父皇,都是先問過天下人,才順天應命而為。」

「這也就是說︰我漢家的宗廟、社稷,從來都是賢者居之、得天下人共舉者居之。」

「若阿彘果真比兒臣更賢明,那不用父皇開口,也不用天下人閑言碎語,兒臣自然會無顏端坐儲位,而主動退位讓賢••••••」

•••

「阿彘自幼早慧,在如此年紀,我兄弟眾人,都絕不曾有如此卓見。」

「如此說來,父皇改立阿彘為儲,當也是能讓天下人信服的••••••」

隨著劉勝一句句話道出口,賈皇後、薄夫人的面色,只肉眼可見的愈發慘敗起來!

至于王夫人,則是半帶著錯愕,又隱隱帶著些許期盼,目光在天子啟、劉勝二人身上不斷游離。

而在上首御榻前,天子啟卻只深深凝望向劉勝目光深處,看了許久,許久。

終,又嘿笑著低下頭,輕輕捏起小劉彘臉頰兩側的女敕肉。

「是嘍~」

「——再聰慧,也是太子一手教出來的••••••」

「嘿;」

「嘿嘿。」

•••

「既然做好了準備,那便開始打點行裝吧。」

「想要些什麼,都自己去和太後討。」

「只要太後答應,凡是少府內帑有的,朕,便絕不吝嗇。」

「朕乏了~」

「到時,太子替朕去送送。」

「畢竟是幼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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