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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是沒到時候,還是沒這個打算?

「坐吧坐吧~」

「來都來了,還站著做什麼?」

「——這要是傳出去,怕是有人要傳我這瞎老婆子,連自己的孫兒都容不下;」

「說我這長信殿,竟無儲君太子一席之地呢••••••」

走入長信殿,都還沒來得及躬身見禮,竇太後隱含清冷的低語聲,便悄然傳入劉勝耳中。

循聲抬頭望去,只見御榻之上的竇太後,此刻愣是頭都顧不上抬起;

老太後大半注意力,都被懷中嬌滴滴的阿嬌翁主,以及身旁的女兒︰館陶主劉嫖所吸引。

倒是劉嫖,在發現劉勝走進殿內後,下意識撇了眼劉勝,強擠出一抹笑容,便頗有些心虛的低下頭去。

見劉嫖這般作態,劉勝心中,也已是一片了然••••••

「皇祖母教訓的是。」

將目光從姑母劉嫖身上拉回,又對上首的祖母竇太後規規矩矩一躬身,待老太後不冷不熱的自點下頭,劉勝便也自顧自走上前去;

隨後,便在殿內宮人,以及劉嫖、阿嬌母女的目光注視下,自然地走到了竇太後身後。

「這長信殿,孫兒本當來的勤快些;」

「只是近些時日,實在是諸般事務堆積,孫兒實在抽不出時間來••••••」

「——匈奴人來了~」

不等劉勝為自己近些時日,沒能如往常那般高頻率前來探望竇太後做出解釋,竇太後悠悠一語,便將劉勝的話再次打斷。

感受到竇太後語調中,那毫不加以掩飾的幽怨,再看看一旁,目光中仍帶著心虛的姑母劉嫖;

最終,劉勝的目光,還是落在了祖母竇太後懷中,那天真爛漫的少女身上。

「阿嬌••••••」

「阿嬌•••••••••」

對于劉勝的關注點,竇太後顯然沒有太過注意。

悠悠道出一聲‘匈奴人來了’,卻遲遲沒能等到劉勝的話語聲響起,竇太後又稍嘆一口氣;

只那昏暗、混濁,已近乎無法聚焦于一點的目光,仍一刻都不願從懷中的寶貝外孫女——陳阿嬌身上移開。

「唉~」

「我漢家,苦于匈奴北蠻侵擾邊境,已有數十年之久。」

「早自太祖高皇帝鼎立漢祚時起,邊患,便始終是我漢家最頭疼的事。」

•••

「兩年前,皇帝拗著性子,非要用一紙《削藩策》,將宗親諸侯的弊病一舉鏟除;」

「為的,也是為了能從關東騰出手,專心對付北方的匈奴人,而不用擔心後顧之憂。」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當年,才無奈的容許皇帝,推行晁錯的《削藩策》。」

「也正是在當時,為了能暫時穩住邊境、讓匈奴人不插手其中,我和皇帝再嫁公主于塞外,以行和親••••••」

•••

「和了親,一場吳楚之亂,才總算是沒鬧成宗親諸侯、匈奴北蠻里應外合,讓我漢家東、北兩線開戰,首尾不能相顧的混戰。」

「只是當時,我實在不忍嫁真的宗室女,到那塞外苦寒之地,給攣鞮氏先後幾代單于做姬妾;」

「所以,我和皇帝商量著,從宮中挑選出一名婢女,敕封其為公主,便嫁去了塞外。」

「而現在,匈奴人便以此為由,說我漢家‘沒有誠意’,口口聲聲要和親,送去的,卻只是一個假公主••••••」

隨著竇太後低沉、哀婉,甚至還帶有些許沙啞的嗓音,劉嫖、陳阿嬌母子二人,也不約而同的低下頭去。

便見竇太後再發出一聲哀嘆,才將頭稍側過一個角度;

任由劉勝‘自作主張’的站在身後,為自己按揉著頭部穴位,竇太後的眉宇間,卻仍不見絲毫溫情••••••

「匈奴于我漢家,是有百世不易的血海深仇的。」

「現如今,北蠻更是咄咄逼人,逼得我漢家一再退卻,甚至即將嫁一個真正的公主,去給他攣鞮氏的狄酋做妾。」

「我劉氏蒙受如此恥辱,本該對匈奴人懷有憤恨、怒火。」

「可我怎麼听說︰太子當著外人的面,居然說什麼~」

「呃,說什麼,還沒到和匈奴人決戰的時候?」

•••

「我老了~」

「頭發白了,身子骨弱了,就連眼楮,也已經瞎了大半。」

「——許是太子深謀遠慮,我這瞎老婆子卻沒看出來;」

「所以召太子前來,就是想問問︰太子那句‘不是時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太子是想說‘不是時候’呢?」

「還是以此為借口,實則,卻打著永不興兵、絕不北上的算盤呢???」

如是道出這意味深長的一問,竇太後依舊沒有回過身,望向跪在身後的孫兒劉勝;

只悠悠然低下頭,看著懷中,似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阿嬌翁主;

稍嘆一口氣,便以食指指月復輕輕托起阿嬌的下巴。

「我的寶貝阿嬌啊~」

「也不知將來,要淪落到怎樣的境地。」

「——是會被賜劉姓、敕封為公主,然後嫁去塞外?」

「還是會被兵臨城下,甚至踏破長安城的匈奴北蠻,從我這長樂宮中擄走呢••••••」

听著祖母竇太後滿帶著惆悵,道出這番似是唏噓,實則滿含深意的感嘆,劉勝面上神情只又一僵;

當劉勝的目光,最後一次落在一旁的姑母︰劉嫖身上時,劉勝清楚地從劉嫖的身上,看到了遮掩不下的心虛,和不時閃過眉眼之間的一絲恐懼。

情況,已經很明顯了。

——加錢姐劉嫖,收到了比劉勝更高的價碼。

至于竇太後一改往日,對孫兒劉勝的溫煦,一口一個‘太子’的稱呼,顯然也正是源于此故。

竇太後,想問什麼?

劉勝心里很清楚——竇太後並不是在問自己︰你那句‘還不是時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準確的說,竇太後問的,不是匈奴人。

竇太後真正想問的是︰娶阿嬌這件事,究竟是‘沒到時候’,還是你壓根就沒有這個打算?

想到這里,劉勝本就有些懸著的心,只立時又稍一緊。

「許是近些時日,孫兒不常來探望皇祖母,給了某些小人讒言污蔑的機會;」

「這件事,其實是另有內由。」

「還望皇祖母容稟••••••」

面色如常的解釋一番,又帶著僵笑,小心翼翼打量著祖母的神情變化;

待竇太後不冷不澹的稍一頷首,又微不可聞的輕‘嗯’了一聲,劉勝才稍呼出一口濁氣。

強自按捺下胸中苦悶,將面上笑容擠的更燦爛些,手也沒忘繼續揉捏著竇太後耳側,幾處舒緩眼部的穴位。

「雁門傳來軍報,朝野內外群情激涌,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向父皇請戰。」

「若是早些年,老師還在的時候,總還能據理力爭,將那些口口聲聲‘宗廟社稷’,實則卻只是想撈取武勛的人勸住。」

「但現在,朝中卻根本沒有向老師那樣,能壓住朝堂的老臣、能真正為宗社謀劃的棟梁。」

「——丞相陶青,對父皇唯唯諾諾,毫無擔當可言,父皇說一,陶青則必不敢說二;」

「——至于晁錯,在做內史的時候就不安于己任,放著關中不管,光顧著自己的《削藩策》;」

「如今做了御史大夫,也同樣對自己‘亞相’的權責置之不理,整日里都忙著要往軍中走一遭,好撈取些許武勛,以待將來,列相宰之尊位。」

「——內史田叔,剛獲任不久,連自己的本職都還沒來得及理清;」

「就算理清,要想把晁錯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好,也起碼要花個一年半載••••••」

•••

「丞相、御史大夫、內史都指望不上,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劉舍做了少府,一天能跑五趟未央,恨不能連如廁,都要先向父皇告假;」

「——袁盎做了太僕,忙著接手馬政的事,也壓根抽不出精力;」

「——再到奉常、典客、衛尉••••••」

「說來說去,能說出一句‘或許還不是決戰的時候’,給父皇搭個台階下的,也就只剩孫兒一人了。」

「若孫兒也跟著說一句‘不戰非丈夫’,那就算最終,父皇還是如願求和,也終究會下不來台。」

「萬一再讓有心人,傳個‘陛下與太子不和’‘太子不肖父’,乃至是‘太子不得聖心’••••••」

•••

「皇祖母方才說,眼楮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但孫兒听說,真正有見識的人,就算沒有眼楮,也還是能用心看到所有想看到的事。」

「今我漢家,究竟有沒有能力和匈奴人決戰——有沒有戰則必勝、勝則必殲,而非戰無大勝、敗則潰散的把握••••••」

「皇祖母,或許是天底下瞧的最明白、最通透的人了••••••」

一番拐彎抹角,卻也直指問題關鍵的解釋,讓竇太後面上冷色稍退;

又被劉勝有意無意一踫,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便應聲涌上老太太眉頭。

只是嘴上,老太太仍不忘羊做狐疑的問道︰「如此說來,太子是看朝中無人,才親自給皇帝搭了個台階?」

「唔••••••」

「這樣說來,就沒什麼不對了••••••」

•••

「那如果皇帝,不需要這個台階呢?」

「若不用考慮台不台階的問題,太子對匈奴人,又是什麼態度呢?」

見老太太語調趨于溫和,劉勝自也不敢有絲毫耽誤,順著桿子就趕忙爬了上去。

「若非考慮到父皇,孫兒當然不可能說什麼‘還不是時候’。」

「畢竟孫兒,也同樣是太祖高皇帝、高-呂太後的子孫後嗣;」

「對于讓先祖蒙羞、讓歷代先皇咬牙切齒的外蠻,孫兒又是少年熱血的年紀,怎麼可能有絲毫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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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祖母,應該也記得吧?」

「——老師行將亡故、病重臥榻的時候,孫兒和七哥,便曾侍奉于老師的病榻旁。」

「老師臨終時曾有交代︰如果有一天,王師北上、馬踏龍城,將北蠻君長押至太廟告罪,我兄弟二人一定要告訴老師。」

「當時,孫兒和七哥,還僅僅是尚未獲封為諸侯的公子;」

「而現在,孫兒已為皇儲。」

「孫兒听說︰男人做出的承諾,是一定要遵守的,尤其是向親近的人做下的承諾,就更要不打折扣的遵守。」

「孫兒和老師,雖然不比孫兒和皇祖母親近,但對老師做下的承諾,孫兒,絕不敢有絲毫背逆。」

「若有朝一日,孫兒有那個機會,便一定會完成老師的遺願。」

「我大漢王師,必定會踏破龍城,將一個個攣鞮氏王族用繩子串起,到太祖皇帝的高廟、太上皇的太廟,以及先帝的太宗廟告罪••••••」

听劉勝這鄭重其事的一番自白,竇太後面上清冷之色,總算是徹底煙消雲散。

尤其是在劉勝道出那句‘對親近的人做出承諾,就一定要遵守’‘我和老師雖然沒有和皇祖母那麼親近,但我也會遵守對老師的承諾’之後,竇太後藏于心底的那些許擔憂,也終是化作煙雲••••••

「你瞧瞧你!」

「整日里毛毛躁躁的,听風就是雨,一點都沉不下性子!」

「——要不是今日,召小九來把話說清楚,險些就要因為你這愚婦,落得一個‘苛待儲君太子’的罵名!」

「怎麼說你才好!」

便見竇太後沉默片刻,冷不丁抬起手,就在女兒劉嫖的額角點了又點;

又使勁兒白了劉嫖一眼,才慈眉善目的俯,輕輕捧著外孫女阿嬌的臉側。

「阿嬌乖~」

「往後做了太子妃,可千萬不能學母親,奧?」

「這女人吶,是要識大體、顧大局的~」

「不能因為旁人三兩句蠱惑,便隨意懷疑身邊的人••••••」

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只惹得一旁的劉嫖訕笑著低下頭,時不時擠出一聲‘我哪有’‘母後別亂說’之類的、毫無底氣的辯解;

竇太後卻絲毫沒有顧及女兒的感受,將懷中的阿嬌逗弄一番,便自然地側過身;

也是直到此刻,竇太後的‘目光’,才終于落在了孫兒︰劉勝的身上••••••

「上一回,皇帝打算嫁女和親,好穩住匈奴人,專心收拾劉鼻、劉戊之流;」

「當時,王夫人就曾主動站出身,說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嫁至塞外,為國犧牲。」

「只是當時,我不忍劉氏宗女遠嫁塞外,便尋了個宮女外嫁。」

「這一回,王夫人,又一次主動站出了身••••••」

听出祖母話中深意,也感受到祖母已經消了氣,劉勝自是趕忙帶著燦爛的笑容,輕輕從榻上滑下榻,跪在了祖母膝側。

而竇太後接下來的一番話,也終是讓劉勝徹底下定了決心。

——陳阿嬌,必須更早接近太子宮了••••••

「王夫人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去塞外,這不妥;」

「——畢竟小十已經獲封為王,再不二歲,便要往齊地就藩。」

「王姐外嫁蠻族,說出去也不好听。」

•••

「我已經打算將劉戊的幾個女兒,都敕封為公主了。」

「——罪臣之後,總得做些什麼,才能為父祖的罪孽稍行彌補••••••」

「這件事,我也和皇帝打過招呼了。」

「和親的事,小九就別再插手了。」

「回去之後,好好把錢的事辦妥,給皇帝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也好讓天下人好生瞧瞧︰我漢家的儲君太子,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用三兩句話傷到根基的••••••」

道出這最後一句話,竇太後昏暗、混濁,卻也隱含警告的的目光,便再一次落在了身旁的劉嫖身上。

這一次,劉嫖能做的,卻依舊是深深底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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