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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羽翼,是要自己紡的

陪祖母又聊了一會兒,再同母親賈皇後、老爹天子啟,以及曾經的嫡母薄夫人,陪老太太用過一頓飯,劉勝便在天子啟的眼神示意下,輕手輕腳走出了殿門。

——今日,是老太太找來天子啟、賈皇後,還有劉勝這一家子人,到身邊陪自己聊聊天、說說話。

所以在飯後,竇太後的注意力,便全然灌注到了已經搬進椒房,卻至今還沒完全適應身份的賈皇後身上。

老太太忙著教兒媳如何做皇後,賈皇後忙著取經,薄夫人也在一旁陪同;

婦人們說著自己的話,父子二人的離去,也並沒有引得三人注意。

只是在走出殿門,沿長階踏下長信殿外的長街之後,天子啟本無喜無悲的面龐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許陰郁••••••

「皇祖母方才的話••••••」

「父皇覺得不妥?」

小跑著跟上前,又在天子啟側後方適時減緩速度,漫步跟隨著天子啟的步伐,朝著殿內某個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輕聲發出一問,卻只引得天子啟面無表情的微一搖頭,沉默許久,又悠悠發出一聲短嘆。

「母後說的,都是對的。」

「黃老學,確實是諸子百家學說中,最好的治國之學。」

「但在治國之時,究竟應該怎麼判斷一個學說的好壞,並非是簡單地某個學派好、某個學派壞;」

「大多數時候,諸子百家之學,都是各有其利弊、長短。」

「——有擅長做的事,也有不擅長做的事;」

「——有對天下利好的方面,也有對天下不利的弊端。」

「怎麼用、用多久,都要根據實際情況,酌情考慮••••••」

「咳咳,咳咳咳咳••••••」

嘴上說著,天子啟腳下也不听,緩緩向前走著,又不時將手虛握成拳,捂在嘴邊輕咳兩聲。

便是在天子啟咳嗽的空檔,劉勝也自覺地接過了話頭。

「兒臣明白。」

「法家律法嚴苛,重刑、重典;」

「正所謂︰亂世當用重典、亂世方可行重典。」

「所以法家,只可以用之于亂世,或將亂之世。」

•••

「與法家一味地強壓相比,黃老學在松、弛之道,便好出了不少。」

「在必要時,黃老學捍衛律法、維護安穩的決心,絕不亞于法家之士;」

「但再非必要時,黃老奉行的無為之道,又能很大限度的讓百姓休養生息。」

「從這個角度老看,黃老學,是比法家更適合治國的學說。」

「尤其是在亂世結束,天下思安、思定之時,以黃老無為治國,無疑是最恰當的了。」

「只是在天下太平之後,或是想要奮發圖強之時,黃老無為所自帶的怠惰、慵懶,便會對改革圖強造成阻礙。」

•••

「除黃老、法家之外,其余諸般學說,大都並不適合治國。」

「——墨家三分,各為︰任俠、匠人、刺客死士;」

「其中能用的,只有秦墨一脈,也就是重匠、重工者。」

「而匠人的學問,是無法用于治國的。」

「——儒家內部,各分為詩、書、禮等數脈,又各自細分為齊、楚、燕、趙各分支;」

「而儒家的學問,大都是對個人德行的要求;」

「如果用于治國,就很容易會出現儒家的士子向天子建議︰只要陛下修身養性,則天下必安雲雲。」

「所以,儒家的學問,可以存在,卻不能被用于治國••••••」

「其余諸學,如農家、陰陽家、縱橫家之類,大都是專精一事。」

「可以用,但不能只用其中一學治國。」

順著天子啟的話頭,將自己對百家學說之于治國之道的看法大致道出,劉勝便稍側抬起頭,將試探的目光,撒向天子啟那足有八尺的偉岸身影。

——作為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孫子,老劉家的基因傳到天子啟這一代,已經被改良到了相當高的水準。

便說天子啟,足有八尺高的偉岸丈夫,無論是面容五官,還是身上特有的貴族氣質,都令人難掩嫉羨之情。

只是在劉勝的眼中,天子啟這高大、偉岸的身影,卻莫名顯得有些句僂。

——並非事實如此;

實際上,如今的天子啟, 背仍舊筆挺。

但不知為何,劉勝總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壓在天子啟的肩頭,讓這樣一副凡人之軀,莫名多了些非凡的東西••••••

「是啊~」

「諸子百家,說得好听,實際上能用于治國的,也就是那三兩家。」

「即便是這三兩家,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用,或是單獨去用。」

「——就像黃老怠惰,需要輔以法家的嚴酷律法;」

「——法家重典,又需要農、墨輔之,方可強國。」

「這里面的學問,你自己,要多琢磨琢磨••••••」

「多琢磨琢磨•••••••••」

•••

「母後喜歡黃老,沒什麼不妥;」

「至于你,可以偏好,但不能專好。」

「——君,是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決定這種關乎宗廟社稷、天下萬民的大事的。」

「究竟怎麼辦,你,要自己得出答桉••••••」

•••

「對了;」

「任衛綰為太子傅的事,應該就是最近了。」

「不出意外的話,會和九卿調動的任命一同發出。」

「——衛綰,出身于儒學;」

「雖不比魯儒淤腐,卻也終究是同宗同源、一脈相承。」

「對衛綰所教的學問,你也要分清楚︰什麼該學,什麼不該學。」

「時刻記住︰儒家,就是豪強、貴族,為自己選定的學派。」

「而豪強富戶,是我漢家防之如川,恨不能趕盡殺絕的禍患根源。」

「換而言之︰儒家得勢,于我漢家而言,等同于亡國不遠••••••」

又一番所教,劉勝自又是連連點下頭,表示自己明白;

片刻之後,又略帶些試探般問道︰「九卿諸司的調動,父皇難道不應該先布于朝堂,和公卿商議?」

「——嗨••••••」

「——說老說去,也不過是朕打報告,母後批條子••••••」

「——朝議,不過就是走個過場••••••」

劉勝話音剛落,便見天子啟悠悠一聲長嘆,以一種莫名戲謔,又隱隱帶有些許自嘲的口吻,為劉勝的提問做出了回答。

隨後,天子啟也不忘提醒劉勝︰這種情況,也並非是常態。

「朕說朝議是走過場,並不是說你做了皇帝,也可以這樣。」

「——君-臣雖有上下尊卑,但君臣之間,對于權力的爭奪,也是永不停歇的。」

「就像當年,先太宗皇帝從代國來到長安時,掌握朝權的,便是陳平、周勃等擁立先帝的老臣。」

「為了將權力奪回,饒是先帝,也只能先後拜陳平、周勃,乃至灌嬰等‘迎立功臣’為丞相。」

「直到陳平老故、周勃請辭,灌嬰也壽終正寢,這漢家的朝政大權,才總算被先帝掌控。」

•••

「朕如今,敢說朝議只是走過場,是因為朕即皇帝位時,已經做了很多年的監國太子;」

「如今,朝中公卿大臣,更是朕一手任命的心月復、肱骨。」

「——這,便是羽翼。」

「朕的羽翼,是先帝、已故薄太皇太後,以及母後和我,花費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一針一線網羅而出。」

「而你的羽翼,也同樣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網羅、編織。」

「羽翼豐滿,才能將權力緊握于手中。」

「羽翼不豐,便會和當年的孝惠皇帝,以及先後兩位少帝、‘偽帝’那樣,頃刻便是主少國疑,乃至社稷顛覆••••••」

說到這里,天子啟終是停下腳步,稍側過身,將手自然地搭上劉勝的肩頭。

深深注視向劉勝目光深處,看了足有十息,又莫名發出一聲短嘆,再在劉勝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錢的事兒,暴出了少府的問題。」

「而如今的太子宮中,由朕所指派,為你所調用的屬臣,也都是少府奉詔選拔。」

「——這批人,未必就沒有問題。」

「所以,朕打算借著這次,九卿大幅調動的機會,把太子宮也重新打掃一遍。」

「除夏雀之外,太子宮的人,都送回少府去吧。」

「新的屬臣,朕會讓田叔配合你,自己從千石以下的官員當中挑。」

「秩二百石以上、千石以下,十五個人。」

「這十五個位置,也算是給你的考驗。」

「能不能找到合格的屬臣、能不能任用這些自己找來的屬臣,並將他們培養成自己的肱骨心月復,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言罷,天子啟又在劉勝肩頭重重一拍,再長嘆一口氣,才面帶蕭瑟的繼續向前走去。

父子二人一邊向前走著,一邊,也不忘如平日里那般,你一言、我一語的交流起來。

——這,或許就是這對普天之下最尊貴的父子,所特有的溝通、交流方式••••••

「內史用田叔,真的能行嗎?」

「——出不了岔子就是了。」

「——怎麼?」

「——讓田叔做內史,不是你先提的?」

「呃••••••」

「話是這麼說••••••」

•••

「劉舍做少府,能听父皇的話嗎?」

「別又和先前的蕭勝一樣••••••」

「——不會。」

「——劉舍,是桃侯劉襄的兒子。」

「——而劉襄,本名項襄••••••」

「——項羽的族人,若再不忠于我劉氏,那,便是自絕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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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

•••

「讓袁盎做太僕~」

「總覺得太僕馬政,會被他用來做人情?」

「再把馬政給破壞了,豈不是••••••」

「——就怕他不敢!」

「——若不敢,那袁盎的能力,還是足夠應付太僕馬政的。」

「——若真敢動這年頭,朕再‘依法懲治’,母後當也沒話說了。」

「——畢竟袁盎這樣的人••••••」

「兒臣明白。」

「一個外人,卻在皇祖母眼中舉足輕重,實在是••••••」

「——嗯,明白就好。」

•••

「廷尉呢?」

「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是想找法家出身的官員?」

「可如今朝中,除了晁錯和郅都••••••」

「——趙禹。」

「——故丞相長吏,現任中尉臣︰趙禹。」

「——這個人,你抽空見見。」

「哈?」

「我見他做什麼?」

「——見就是了。」

「——見到了,你也就明白了••••••」

•••

「其他的呢?」

「除了內史、太僕、少府、廷尉,其余諸司,也要調動嗎?」

「——奉常不動。」

「——奉常竇彭祖,做的不錯,再加上母後這邊••••••」

「——郎中令周仁,也沒動的必要。」

「——典客、大行,也都不急著動。」

「——衛尉直不疑••••••」

「——嗯••••••」

聊著聊著,天子啟冷不丁停下腳步,險些讓悶頭前行的劉勝,一頭撞到天子啟的後腰之上。

堪堪停下腳步,又心有余季的抬起頭,卻見天子啟此刻已是回過身,滿帶著遲疑的目光,低頭看向劉勝。

「衛尉直不疑,你怎麼看?」

「該不該動?」

「動了,又該換誰?」

「不動,又是為什麼?」

莫名其妙的一問,卻引得劉勝心中警鈴大震!

神情呆愕的僵在原地,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先後想到好幾種回答方向,又將其次序否定,劉勝最終,也只得強笑著抬起頭,對天子啟尷尬的拱拱手。

「父皇這話,就是在拿兒臣尋開心了••••••」

「衛尉,那可是掌禁中宿衛,負責保衛未央宮的職務。」

「如此要害的職務••••••」

•••

「嗨;」

「且不論直不疑這個衛尉,究竟能不能勝任,單就是這件事,就不該是兒臣去想、去考慮的。」

「無論如何,衛尉的任免,都應該由父皇獨自考慮、決定。」

「真要是讓兒臣,說直不疑這個衛尉做的好不好,那實在是••••••」

「——說做得好吧?那就成了兒臣意圖交好直不疑,妥妥的居心叵測;」

「——說做的不好,那父皇就會讓我舉薦良選;」

「無論兒臣舉薦誰,那都是在父皇身邊安插眼線,乃至是心月復。」

「這要是傳出去••••••」

「嘿,兒臣一個不小心,可就要變成無君無父,意圖弒父篡位的亂臣賊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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