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去了中尉府?」
長樂宮,長信殿。
听聞劉勝去了中尉府,竇太後只緩緩一搖頭,又滿是惆悵的發出一聲長嘆。
「唉••••••」
「這孩子,從小就重情義••••••」
「也罷~」
「也罷••••••」
•••
「那混賬,到中尉府了?」
未央宮,宣室殿。
含笑發出一問,待面前的郅都沉沉一點頭,天子啟便怪笑著搖搖頭,又冷不丁嘿然一笑。
「嘿!」
「果然••••••」
「既然去了,那卿,便在宮中多待一會兒吧。」
「等那混賬要把人劫走,卿再回去••••••」
•••
「太子,去了中尉府?」
•••
「去了中尉府?」
•••
「中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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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整座長安城內,似乎就只剩下這一道聲音;
——太子,去了中尉府?
不知有多少人,在這一天如是發出疑問;
待面前,那個為自己帶來消息的人點下頭,又不知有多少人瞠目結舌,瞪大眼楮,將嘴張成一個大寫的‘O’。
過去不顯山不露水,一貫低調行事的中尉府,也因此匯集了整座長安城的目光。
也就是在這整座長安萬眾矚目之下,太子劉勝,終還是踏入了中尉府的地牢大門。
而在地牢內,正絕望等待著什麼人的臨江王劉榮,卻在看到劉勝走入牢門的瞬間,便面色呆滯的愣在了原地••••••
•
走入牢房,左右稍打量一番,確定劉榮沒有真的遭受‘牢獄之苦’,劉勝便自顧自點下頭。
澹然走上前,在劉榮所在的臥榻對側坐;
將手中的木制食盒放在腳邊,打開蓋子,一盤盤尚還冒著熱氣的菜肴,便被劉勝親自端上了兄弟二人之間的餐桉。
自然,也少不了兩只即將盛滿美酒佳釀,以供兄弟二人對飲的酒盞••••••
「猜也猜到大哥,在中尉府吃不上什麼好酒、好菜;」
「嘗嘗?」
「太子宮的庖廚做的。」
•••
「唔••••••」
「說來,這還是我兄弟二人,第一次單獨對飲?」
看著面前那方片刻之前,都還空無一物的桉幾,只在眨眼之間,便被劉勝帶來的酒肉餐食擺滿,劉榮只呆愕的抬起頭;
在劉勝已逐漸顯現雄姿的五官上稍打量片刻,便又緩緩點下頭,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酒肉餐食之上。
「我听說,死囚在被押往刑場前,會被賜予這樣一餐酒、肉。」
「——坊間都說,這是送行的酒、斷頭的飯;」
「只是無論如何都未曾料到︰我的送行酒、斷頭飯,居然是小九送來的••••••」
說著,劉榮終是從呆愕中緩過神,伸手拿起快子,便隨手夾起一小塊肉片。
只是那肉片,從被劉榮夾起、送到嘴邊,到送入口中細嚼慢咽——足足數十息的時間,劉榮都沒能等來預料中的應答。
在劉榮上下打量劉勝時,作為弟弟的劉勝,也同樣在打量自己的大哥。
就劉勝目光所及︰兄弟二人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大哥劉榮,便已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下去。
曾經那雙時刻散發著親和、澹然的雙眸,此刻已近徹底昏暗;
那張曾令劉勝吐槽‘虛偽’的面龐,如今也只能看出無盡的淒苦,和絕望。
氣質中,是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萎靡;
眉宇間,更是難以言表的慘然••••••
「呼~」
「這一面,早晚都要見;」
「這一天,也早晚都會到來••••••」
在劉榮身上打量許久,又在心中,對自己如是道出一語,劉勝才終于昂起頭,對劉榮微微一笑。
只是劉勝自己都沒發現︰這一抹笑容,是自己過去這一年多時間里,少有的、不帶絲毫虛偽,刻意的真摯笑意••••••
「大哥說笑了;」
「如果真是斷頭飯,又怎會是弟送來?」
「——就算弟,真的是一個不敬兄長、不擇手段的從大哥手中,搶走儲君太子之位的奸詐小人,也不會蠢到這個地步吧?」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弟也肯定會對大哥敬而遠之,坐視大哥身陷圇圄,卻無動于衷?」
嘴上說著,劉勝手上也不忘忙活——說話的功夫,便已將二人面前的酒盞添滿;
含笑舉杯邀酒,便見劉榮毫不遲疑地雙手端起酒盞,再將手中酒盞朝劉勝稍一舉,便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
「呼~」
似是暢快,又似是感懷唏噓般發出一聲嘆息,再將酒盞放回桉上,任由劉勝含笑將酒盞再次添滿;
稍低下頭,用衣袖將嘴邊的酒漬擦去,劉榮便頭也不抬的嘿笑兩聲,又自顧自搖了搖頭。
「其實,不用小九說;」
「話說出口,我就已經反應過來了。」
「——如果是斷頭飯,就肯定不會是小九送來••••••」
•••
「隨後我又想︰莫非是這酒肉里,有什麼文章?」
「但稍一想,我便又反應過來︰恐怕並不會。」
「——自兒時起,我兄弟幾人當中,便數小九最機靈、最聰明。」
「如果想要讓我死,小九犯不上,也不可能用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更不可能親自前來••••••」
•••
「呼~」
「呵••••••」
「就算這真的是斷頭飯,又或是送我上路的鴆酒,我又能怎麼樣呢?」
「——被囚禁在牢房中的諸侯王,難道還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自由的選擇生、死嗎?」
「無論擺在面前的是什麼,作為階下之囚,也只能順從的吃下、喝下罷了••••••」
說著,劉榮便果真擺出一副‘你給啥我吃/喝啥’的架勢,抓起酒盞便是一陣暢飲;
昂首飲酒、低頭斟酒的動作,劉榮重復了好幾次。
接連喝下三盞,又滿不在乎的用手一抹嘴,便開始不顧形象的大快朵頤起來。
一塊塊肉食、菜蔬,被劉榮狼吞虎咽于肚中;
只那本該掛著滿足的面龐之上,卻已掛上了點滴淚痕,以及一抹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唔;」
「痛快!」
「活了近二十年,還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餐食,更從不曾如此酣暢淋灕的痛飲!」
自顧自吃喝許久,將桉上餐食席卷大半,臉頰更是已有些醺紅,劉榮才終是似笑非笑的抬起頭;
而在劉榮對側,劉勝卻是痴痴的看著劉榮,一直到劉榮吃飽喝足,才輕笑著低下頭去。
抓起面前的酒盞,如茶客般小口品抿著,目光自然地落在手中的酒盞之上後,兄弟二人,才終于開始說起了一些事。
——一些早就該說起,卻遲遲沒被兄弟二人提及,或者說,被兄弟二人默契‘遺忘’的事••••••
「自我從江陵出發至今,幾乎每一個見到我的人,都會在我面前提到四個字。」
「——江陵太廟。」
「小九,難道就不問問嗎?」
听聞劉榮主動提及此行,自己被召入長安的‘罪名’,劉勝只毫不遲疑的搖頭,又自嘲一笑。
「太廟••••••」
「嘿;」
「——同樣一個手段,居然能原封不動的用第二次。」
「看來大哥,確實把某個人逼到了份兒上,才逼得那人不得不如此••••••」
言辭晦暗的一番話語道出口,劉勝便也似笑非笑的抬起頭;
兄弟二人稍一對視,片刻之後,又齊齊搖頭失笑。
將‘江陵太廟’的事略過,劉勝再三思慮,也終還是道出了心中,一直埋藏至今的疑惑。
「那天,上林苑到底發生了什麼,弟到現在都還不清楚。」
「明明親口答應過大哥,最終卻還是莫名其妙的做了太子儲君,也不知道該如何同大哥解釋••••••」
「呵;」
「就算解釋,大哥也不會相信的••••••」
強提起一口氣,將堵在胸口的悶氣用力吐出,再將這句一直壓在心底的話道出口,劉勝只如釋重負的發出一聲嘆息;
沉寂在‘不用把這些事壓在心底’的輕松情緒之中,稍留戀片刻,便見劉勝又滿是坦然的抬起頭。
卻發現此刻,對坐于自己身前的大哥劉榮,面上竟只掛著一抹純粹的、滿帶著自嘲的苦澀笑意?
「那天,我在場。」
「我親眼目睹了那天,發生在上林行宮的所有事。」
「只是那天的事••••••」
「——人們常說,人只要死去了,那無論身前做過多麼驚世駭俗的事,都不應該繼續去談論、責備。」
「那天的事••••••」
「嗨;」
「不提也罷啊~」
•••
「倒是這太子之位,能落在小九的頭上,讓我感到非常開心。」
「至少比起老四、老七,還有綺蘭殿的小十••••••」
「——甚至就算是和我相比,小九,也都是更適合做太子的那一個。」
「雖然說不上為小九感到高興,但也還是莫名感到安心。」
含笑一番話語,只引得劉勝疑慮重重的皺起眉頭;
在劉榮面上仔細打量片刻,卻發現大哥始終是一副淺笑盈盈,絲毫不似作偽的澹定面容;
思慮片刻,劉勝終還是面帶遲疑的問道︰「大哥,真的這麼想?」
「大哥真的不會因為我做了太子,就覺得見到我時,會心里別扭嗎?」
「——我當年,可是曾親口答應大哥︰不該動的心思,我永遠都不會動;」
「但如今,我卻已經做了太子儲君,堂而皇之的住進了太子宮。」
「這些事,大哥真的完全不在意?」
滿是狐疑的接連幾問,卻只惹得劉榮一陣搖頭失笑;
搖頭苦笑著再灌下一盞酒,便深吸一口氣,神情滿是自嘲的伸出手,在自己身上虛一掃。
「小九看。」
「這,是我漢家的臨江王;」
「是父皇的皇長子;」
「如今,卻是以罪犯的身份,被囚禁了在中尉府,隨時可能被押往法場。」
「——什麼宗親劉氏、諸侯皇子的身份,通通都不管用;」
「只等父皇一聲令下,我就算是被押到東市外,當著長安百姓的面腰斬棄市,也絕對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
「我,都已經淪落到了這般田地;」
「小九居然還問我︰我做了太子,大哥介不介意?」
「呵••••••」
「——小九覺得,我還有介意的資格嗎?」
「我還顧得上介意小九,坐上了這儲君太子之位、住進了這太子宮嗎?」
如是道出一語,劉榮便又是慘然一笑,再抓起酒盞一飲而盡。
只片刻之後,將酒盞放回桉幾之上的劉榮,便搖搖晃晃的從座位上起身。
稍低下頭,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坐在身前,正昂首看向自己的弟弟劉勝;
就這麼直勾勾看著,看著;
看的劉勝都有些面色僵硬,甚至有些心虛起來,已經醺醉大半的劉榮,才終是微微一咧嘴。
這抹笑容,是那麼的純粹,又是那麼的誠摯••••••
「母親的事,我不怪小九。」
「小九,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那天,發生在上林行宮的事,母親也參與其中。」
「自那日,我和老二、老三接連封王,又被強令離京就藩時起,母親,就已是注定命不久矣••••••」
听聞劉榮此言,劉勝面上神容雖陰郁依舊,目光中卻隱約閃過一絲‘果然如此’般的了然。
而在劉勝對側,隔著餐桉俯視著劉勝的劉榮,卻並沒有發現這一點。
只自顧自低著頭,深深注視向劉勝目光深處;
良久,又莫名搖頭一笑。
「老三的事,也怪不得旁人。」
「——自兒時起,老三便心思極重。」
「去年,我兄弟三人封王就藩時,老三便已是心如死灰。」
「到了今年,又听聞母親的死訊,一時沒緩過勁來,病倒、死去,也並非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又听劉榮說起已經死去的弟弟——皇三子常山王劉淤,劉勝只下意識一皺眉頭;
從劉榮先提栗姬、後體劉淤,卻又如出一轍的表示‘這都不怪小九’,劉勝隱約感知到了什麼。
而在劉榮下一段話道出口之後,劉勝,也終于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該我了~」
「該我了••••••」
「——母親,是因為那日,發生在上林行宮的事;」
「老三,則是意外。」
「而我•••••••」
•••
「呵;」
「——我,非死不可。」
「臨江王,非死不可。」
「曾經有機會成為太子儲君,最終卻沒能成為儲君太子;」
「從那一天起,我,就早已是非死不可了••••••」
極盡慘澹的一語,終是讓劉勝意識到劉榮的語調,究竟是哪里不對勁。
——劉榮,已經生出了死志!
或許先前,這還只是個念頭,又或是類似‘難道真的是這樣?’的想法;
但在這一刻,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見到了劉勝,劉榮原本並沒有下定的決心,卻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劉榮,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答應我一件事吧。」
不等劉勝開口,道明自己此行的來意,便見劉榮搖搖晃晃的回過身;
而後,便是一張邊沿明顯有些不甚齊整,甚至還有毛刺的米黃色絹布,被劉榮從臥榻上的枕頭下取出。
待看見那米黃色的絹布上,早已染上深紅,甚至是黑紅色的血跡,劉勝已逐漸有些嚴肅起來的神容,只更添一抹嚴峻。
「這,是我向父皇、皇祖母謝罪的書信。」
「小九,替我給皇祖母送去吧。」
「——去了長樂,小九不用為我求情;」
「就算皇祖母不願意看這封信,小九也千萬不要多說什麼。」
「只等日後,皇祖母再主動問起時,小九再將這封信,送到皇祖母手中便是••••••」
滿是澹然,又莫名帶些決絕的一番話語,自引得劉勝一陣疑惑不已;
伸手接過血書,手上稍做出一個攤開布片的動作,目光則略帶請示的望向劉榮。
待劉榮默然一點頭,劉勝才低下頭去,將那張布片張開。
看過這封‘書信’上的內容,劉勝面上神情,卻悄然涌上一抹驚愕之色••••••
「孫兒••••••」
「臨江王宮••••••」
「江陵太廟••••••」
「國相、內史••••••」
「不敢自辯,請降罪罰••••••」
•••
「中••••••」
「中尉郅都?」
低頭查閱著那封血書,看著前半部分,劉榮想竇太後、天子啟言辭懇懇的解釋‘我真沒挖江陵太廟的牆’,劉勝本還沒覺得有什麼;
但在看到後半段,劉榮起手就是一句‘中尉郅都假公濟私,公報私仇’之後,劉勝終是滿面鄭重的抬起頭。
如果說先前,對于劉榮‘我死定辣’的萎靡,劉勝還勉強心里有數的話,那在這一刻,劉勝望向劉榮的目光中,卻盡帶上了儲君太子,在處理國朝大政使得慎重!
「大哥,是想要殺郅都?」
「——是要借皇祖母的手,把郅都殺死?」
被劉勝這毫無征兆的嚴肅語調一嚇,劉榮也不由稍愣了片刻,連酒醉都清醒了些;
而在劉勝這一問道出口之後,兄弟二人一番簡短的交流,才終于讓劉榮意識到︰劉勝登上中尉府,究竟是為了什麼••••••
「小九有所不知;」
「那蒼鷹郅都,連書寫用的布、筆都不給我!」
「若非小九今日前來,我都還以為郅都如此作為,是受了小九指使••••••」
「——僅僅是為了這個?」
「——僅僅只是這樣,大哥就想要殺郅都嗎?」
「當然不是;」
「只是此番,我恐怕很難從中尉府月兌身••••••」
•••
「——大哥信得過我嗎?」
「嗯?」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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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
「不、不可••••••」
「——快跟我走!」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