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啟明顯意有所指的‘玩笑話’,自是讓殿內百官朝臣諱莫如深的低下頭,縱是有再大的好奇心,也不敢再將八卦的目光,灑向朝班首席的丞相周亞夫。
但朝臣百官不敢,並不意味著坐在周亞夫對側的太子劉勝,也不敢將幸災樂禍的目光,灑向面色已經呈豬肝色的周亞夫••••••
「嘿;」
「周亞夫啊周亞夫~」
「嘿嘿••••••」
好整以暇的昂起頭,看著對側的周亞夫,在獨屬于丞相的席位上,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劉勝只覺心中一陣莫名的暢快。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啟羊作思慮片刻,終還是寓意不明的笑著一搖頭,又悠然發出一聲短嘆。
「看來,一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啊••••••」
「還是要多給丞相一些時間,才能理順相府的事務。」
「——但相府,是左朕厘治朝政、處理國事的要害之地;」
「如果繼續任由相府,因為丞相‘不精政務’,導致九卿有司政務堆積,時日一久,肯定是要出問題的。」
「萬一耽誤了些,呃,不該耽誤太久的事••••••」
「嗯••••••」
•••
「這樣吧;」
「從今天開始,開封侯,多往相府走走吧。」
「——好歹也被坊間,尊稱一聲‘亞相’~」
「丞相辦不了的事,就勞開封侯多上上心。」
「至于御史大夫的本職工作,便由內史分擔一些,也算是提前熟悉熟悉••••••」
面色如常的如是做下指示,又耐心的等陶青、晁錯二人起身領命,天子啟才略帶惆悵的緩緩一點頭;
片刻之後,又冷不丁側過頭,如哄騙兒孫的老者般,溫顏悅色道︰「如此,丞相可滿意?」
「朕如此安排,丞相可還有什麼難處?」
「如果有,大可直接提;」
「可若是沒有,丞相,可就要給朕一個準日子了。」
「——到底還要多久,朕才能指望自己的丞相,能像個‘丞相’一樣,把相府打理的井井有條,諸般政務暢通無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再找幾個公、卿兼任‘副丞相’,才能勉強保證相府,不會讓有司署衙的政務堆積,從而耽誤朝政???」
隨著天子啟一句句話道出口,周亞夫本就漲紅的面色,只肉眼可見的趨于深紅;
到最後,天子啟問出那句‘啥時候才能指望你?’時,周亞夫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羞憤, 地從座位上站起身!
惡狠狠瞪了眼身側,正幸災樂禍的看向自己的御史大夫陶青;
又莫名其妙的白一眼對席,等著看自己樂子的太子劉勝;
再回味著方才,天子啟口中道出的一句句誅心之語••••••
「臣武人出身,本就不熟于政務!」
「這丞相,也是陛下要臣做的,臣從來都沒想過要做丞相!」
「——去年,臣就曾以此婉拒陛下,是陛下非要勸,臣才無奈領命!」
「既然臣這個丞相,已是惹得朝野內外怨聲載道,那也不勞陛下,為臣感到為難了!」
「還請陛下另擇賢良,擔任丞相的職務吧!」
怒氣沖沖,甚至還有些委屈的道出這番話,便見周亞夫憤憤不平的朝天子啟一拱手;
嘴上雖說著‘請陛下另外找人做丞相’,但從周亞夫的神情當中,卻根本看不出辭官該有的羞愧、惶恐。
向天子啟拱手行過禮,便側過身,面到怒色的朝劉勝冷哼一聲,又冷然一拂袖,自顧自坐回了座位之上。
一副自己沒有任何過錯,一切都是劉勝從中作祟的架勢,也惹得殿內眾人面面相覷的看向左右;
唯獨御榻之上,天子啟方才還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周亞夫這明顯有些言不由衷的怨懟之後,‘唰’的一下沉了下去。
「照丞相的意思,倒是朕錯了?」
「——以條侯為相,是朕識人不明,所托非人?!」
陰惻惻一句‘倒是朕錯了?’,惹得殿內朝臣百官下意識抬起頭!
正要起身,齊聲喊出一句‘陛下怎麼可能會錯’,又听到後面那句話,眾人又身形一滯,進退兩難般愣在原地。
天子啟錯了?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漢家的天子,是絕對不會錯,也是絕對不能錯的!
就算有錯,也是這個世界的錯!
但話又說回來︰周亞夫這個丞相,究竟是不是天子其‘識人不明’••••••
「唉••••••」
「自太祖立漢,至今凡五十載,相府從未曾有過今日這般,諸事不通的情況發生啊••••••」
「——就連平陽侯為相,連續宴飲三個多月的時候,相府也仍是有條不紊;」
「但條侯做了丞相••••••」
如是想著,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還是將舉棋不定的目光,灑向御階上方。
對于周亞夫這個丞相,朝野內外,可以說是人均‘頗有微詞’;
但礙于周亞夫擔任丞相,是挾平滅吳楚的潑天大功,從太尉轉任為丞相,朝臣百官就算是心懷不滿,也沒人真的敢說什麼。
而現在,天子啟毫無征兆的發難,明顯是要改變這個現狀;
——因為周亞夫為相,而導致相府混亂不堪,朝堂政務冗積,不能按時得到處理的現狀。
只是在周亞夫方才這番表態之後,這個情況究竟要如何改變,就要看天子啟,究竟想要什麼了••••••
「太子臣劉勝,稟奏父皇~」
唰!
沉默中,東席前方響起一聲嘹亮的呼號,惹得殿內公卿百官齊齊一側目;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鎖定在了劉勝那面帶笑容,對天子啟拱手行禮的謙遜身影。
包括西席首座,仍是一副誰都欠自己錢的模樣的周亞夫;
自然,也包括端坐于御榻之上,面色已經徹底沉下去的天子啟••••••
「太子,有話要說?」
「——如果是為丞相求情,那就不用說了!」
「朕再如何,也不至于容不下自己親自任命,又告廟祭祖而拜的丞相。」
嘴上雖是這般說著,天子啟暗含慍怒的目光,卻仍不住撇向自己左側的周亞夫;
殿內每個人都能看出來︰今天的天子啟,被周亞夫弄的很不高興!
但若說,有誰看不出這一點,那也就是西席首座,仍拗著脖子的丞相周亞夫••••••
「兒臣,不是要為丞相求情。」
「想來丞相,也不需要兒臣代為求情。」
得到天子啟的許可,劉勝溫笑著道出一語;
隨即便側過身,作勢望向對席的周亞夫,目光卻在殿內稍掃視一周。
「諸公應該都還記得,老丞相——故安貞武侯尚還健在時,我曾拜師于老丞相門下;」
「吳楚之亂時,朝中政務繁雜,老丞相忙著處理政務,廢寢忘食,連家都顧不上回。」
「——當時,我和庶兄曾在老丞相身邊,幫助老丞相整理卷宗••••••」
微笑著道明自己的意圖,再對殿內眾人環一拱手,劉勝才再度正過身,對天子啟再一拱手。
「剛才,兒臣听諸公說,九卿有司都因為相府的緣故,而遇到了政務冗積的情況。」
「兒臣奉父皇之命,于朝議旁听,本不該輕易開口。」
「但回想起當年,在老丞相身邊輔政的經歷,心中實在是有些疑惑,想要問問清楚••••••」
听著劉勝口中,依次道出‘老丞相’‘庶兄’‘輔政’等字眼,殿內眾人面色不由稍一變;
片刻之後,又若有所思的各自低下頭去,權當是默認了劉勝的說法。
在老丞相、故安貞武侯申屠嘉身邊‘輔政’?
幫丞相整理一下卷宗,就算輔政了?
真要這麼說,那整個相府里里外外千百號人,人人都是‘輔政’大臣!
——要知道丞相本人的理論職責,就是輔左皇帝治理天下!
如果說這句話的,是曾經的公子勝,那百官之中,肯定要有人站出來,好好教訓教訓劉勝︰呔那孺子,休得滿口胡言!
但若是如今的‘太子勝’,那這個說辭,也就沒什麼難以接受的了。
太子嘛~
儲君嘛~
拿過去做過的小事兒,往自己臉上稍微貼貼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劉勝自己不這麼做,也早晚會有聰明人想到這件事,把這‘輔政’的金子貼在劉勝的臉上。
想明白這一點,眾人的注意力,也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眼前,劉勝正要做的事上。
——太子似乎有‘疑惑’,要丞相為自己給出解答;
而這個疑惑,似乎正是和周亞夫自己引起的相府政務冗積、運轉停滯的狀況有關••••••
「哦••••••」
「那就問吧。」
「——太子儲君旁听朝議,本就是為了熟知朝政,學習治國之道。」
「生出了疑惑,當然應該得到解答。」
隱約意識到劉勝的意圖,天子啟陰雲密布的神容,也稍有了些回暖的趨勢;
沉聲道出一語,便目光陰森的瞥了眼周亞夫,語調陰沉道︰「這件事,丞相總不在話下吧?」
「總不會連太子的疑惑,丞相都不願意解答?」
听劉勝說自己有疑惑,想要‘請’丞相代為解答,周亞夫自是瞬間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在行伍之間多年養成的本能,在這一刻不斷地提醒著周亞夫︰要警惕!
但被天子啟用話一堵,周亞夫即便是有心拒絕,也顯然已經沒有了辦法。
也就是這一瞬間的‘沒有辦法’,讓周亞夫徹底喪失了在這場朝議中,自己能掌握的最後一絲主動權••••••
「當年,老丞相主掌相府時,九卿有司的奏報、卷宗,都是老丞相一手批示。」
「老丞相能決定的,會蓋上相印,然後送給父皇過目;」
「若時老丞相不能決定的事,則會被暫時留中,等老丞相下一次入宮時,再一齊呈于父皇當面。」
「——有時候,父皇會和丞相一同商議,能解決的事就盡快解決,並由老丞相交代給九卿有司具體操辦。」
「實在沒法決定的事,則會由老丞相在朝議時提出,由百官公卿共同商討,以得出妥善的處理辦法。」
•••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處理方式,老丞相才會因為在相府批復卷宗,忙的腳不沾地,經常好幾天都不能回家。」
「朝野內外也都說︰老丞相勤于政務,又兩袖清風,從不曾辜負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信重。」
「這,就讓我感到非常不解了••••••」
語調平緩的說著,劉勝也不忘做出一副‘真的很疑惑’的神容,又上前兩步,走到了周亞夫的面前。
十分‘不解’的在周亞夫身上打量一番,又將眉頭 地一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丞相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吧?」
「——我听說,男子二十歲加冠成人,三十歲能夠自立,四十歲能不被外界事物所迷惑;」
「民間也有人說,男子不到三十歲,就無法成為一縣之令;不到五十歲,就無法做一郡的郡守。」
「朝中更是有人說過︰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如果成為九卿,是沒有辦法讓人放心的。」
•••
「條侯不到五十歲,就已經成為了位極人臣、禮絕百僚的丞相,按理來說,本該是有異于常人的才能;」
「——怎現如今,連相府的日常運轉,丞相都不能保證呢?」
「老丞相七十多歲時,都還能連續批閱卷宗三天三夜;到了八十歲,都還能在相府連續住十五天。」
「——怎條侯五十歲不到,就已經無力處理相府的公務了呢?」
「老丞相在時,相府有條不紊,政務能按時得到處理;」
「——怎條侯為相一年,卻從不曾帶著自己無法處理的卷宗,到宮中請示父皇?」
「——過去一年,也從不曾有父皇難以決定的事,被丞相拿到朝議,由百官共商?」
•••
「該自己處理的事,丞相一件都沒有處理;」
「該請示父皇的事,丞相一次都不曾請示;」
「應當交給百官共議的事,丞相,更是一次都沒提上朝議。」
「——條侯,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是因為丞相的尊儀,不合條侯的心意嗎?」
「還是父皇的信重、太後的期盼,乃至天下人的期許,都不足以讓條侯稍稍羞愧,讓條侯每天抽出一點時間,到相府處理一下政務呢???」
•••
•••
靜。
極致的寧靜。
在劉勝這接連幾個‘疑惑’道出口之後,碩大的宣室殿,只陷入一陣極致的沉寂之中。
對于劉勝的‘疑惑’,幾乎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是面帶羞愧的低下頭。
——劉勝,是在興師問罪。
每個人都听得出來,劉勝,是在指著周亞夫的鼻子,質問周亞夫︰老丞相能做到的事,你為什麼連效彷都不願意?
對此,殿內百官能做的,也只有羞愧萬分的低下頭。
因為故去的老丞相申屠嘉,真的是劉勝所描述那般模樣。
在那樣一位老者面前,但凡是個還有點廉恥之心的人,都只能羞愧的低下頭。
周亞夫,當然也有廉恥心。
但周亞夫的廉恥心,卻永遠不會在一個‘德不配位’的儲君面前,讓周亞夫生出任何正常人該有的情緒••••••
「兒臣實在不明白,像條侯這樣的人,究竟為什麼會成為我漢家的丞相。」
「——老丞相尚在之時,曾告訴兒臣︰無論是長安朝堂,還是關東郡國,只要是‘相’,就應該由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擔任。」
「如果丞相、國相沒有才能,那就會拖累成百上千萬的百姓,因為一個人的無能,而遭受本不該遭受的困頓。」
•••
「現如今,條侯做我漢家的丞相,做了足足一年,卻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
「誰又知道天下,有多少無辜的蒼生、黎庶,因為條侯的緣故缺衣少食,乃至是家破人亡呢?」
「如果這些人,都知道自己是被條侯迫害,那倒沒什麼——頂多就是我漢家顏面掃地,漢官威儀不再;」
「可若是有心人從中作梗,讓人們認為︰這都是父皇的過錯,又該怎麼辦呢?」
「難道要讓父皇,親自為條侯的過錯,而承受天下人的指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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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听說,如果君主受到了羞辱,臣子就應該拼死維護君主的尊威;」
「但兒臣從來都不曾听說,臣子犯下過錯,君主就要替臣子承受天下人的謾罵。」
「——父皇信重條侯、對條侯百般容忍,兒臣非常敬佩父皇的胸襟。」
「但如果父皇唯獨寵愛條侯,那天下數千萬疾苦之民,又該怎麼辦呢?」
「條侯,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言罷,劉勝終是滿目悲痛的跪倒在地,對天子啟沉沉一叩首。
「作為兒子,本不該這樣指責父親的舉動;」
「但作為儲君、作為臣下,兒臣實在不敢對此視若無睹。」
「——父皇曾教導兒臣︰我漢家以民為本,以天下數千萬農人為本;」
「《尚書•周書•洪範》也說︰天子應當像作臣民的父母一樣,來作天下臣民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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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頓首頓首,昧死百拜~」
「懇請父皇,以天下萬民、蒼生••••••」
「——以宗廟、社稷為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