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結束了。
在劉勝連續呈上八道劾章之後,今日的常朝,便在公卿百官的駭然中,悄然落下帷幕。
——舞陽侯樊市人、陽都侯丁安成;
博陽侯陳始,隆慮侯周通;
東武侯郭它,海陽侯搖省;
費侯陳偃,都昌侯朱闢疆。
——兒子非親生、酌金不足色,縱馬鬧市、強搶民田;
國喪期間作樂、父喪期內宴飲,蓄養死士、買凶殺人。
八道劾章,八種截然不同的罪名,意味著漢家,即將有八家徹侯,將消失在人世間。
而劉勝在劾章中所提到的罪名,卻並非出自劉勝之手••••••
「這八家公侯,父皇,早就想鏟除了?」
宣室殿外,瞭遠台。
還是那熟悉的護欄內,還是那兩只熟悉的躺椅;
天子啟、劉勝父子分坐于躺椅子上,又不約而同的坐直了身,看著公卿百官自長階走下,自未央宮離去時的背影。
而劉勝這輕松一問,也只是讓天子啟澹然側過頭,似笑非笑的看向劉勝。
「也不全是。」
「——有的,是早就想動,一直沒找到好的時機;」
「也有原本不想動,卻因為這次的事,讓朕改變主意的。」
「其實,不單這八家;」
「買糧的那三十七家公侯,朕這里,都有類似的罪證。」
「只要朕願意,就可以隨時拿出罪證,治罪他們其中的某人,甚至是每一個人••••••」
如是說著,天子啟又是意味深長的一笑,雖將目光從劉勝身上移開,但語調中,卻也隱隱帶上了些許試探。
「倒是沒想到你這性子,居然願意只動其中,執迷不悟的八家,而非全部三十七家?」
聞言,劉勝只稍嘆一口氣,將目光從公卿離去的背影收回;
靠在椅背上,苦嘆著搖了搖頭。
「這次,兒臣主持平抑糧價的事,于公,是為宗廟、社稷的安穩;」
「從這個角度來看,兒臣並不是非得殺了他們,只需要阻止他們哄抬糧價,再稍微加以懲戒便可。」
「于私,這次的事,則是兒臣殺人立威,順便辨明敵我的機會。」
「殺人立威,確實是殺得越多越好;」
「但考慮到辨明敵我,卻不能殺太多人,而只能殺雞儆猴了。」
「——畢竟再怎麼說,他們的父祖,也都是我漢家的元勛、功侯。」
「殺太多,會讓朝局不穩、人心不安,也會給父皇帶來不小的麻煩。」
「殺一小部分作為震懾,留大部分收服,才對兒臣、對父皇,對我漢家最有利。」
「留著他們,也能無時不刻的提醒其他人︰糧食的念頭,動不得••••••」
坦然道出自己的心中所想,劉勝卻覺得心中莫名一陣窩火;
而在一旁,見劉勝這般模樣,天子啟卻是微微一笑,便淺笑著躺回了椅上。
「經此一事,倒是長進了不少••••••」
「嗯••••••」
「回去之後,再琢磨琢磨。」
「——立威,不一定非要殺人;」
「當情況已經嚴重到必須殺人,才能立威的時候,其實殺人,就已經沒什麼用了。」
「與之相比,隨時掌握殺人的能力,將屠刀懸在臣子的頭頂上,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畢竟,真正能震懾人心的,不是死人的尸首;」
「而是懸在活人頭頂上,遲遲不落下,又隨時都能落下的屠刀••••••」
如是道出一語,天子啟便呵笑著一抬頭,抓起手邊的水碗,便癱坐在躺椅上,享受起這難得的閑暇時光來。
陣陣春風迎面出來,拍打在天子啟那已顯老態的面容上,只那遍布血絲的雙眸,仍散發著令人莫名膽寒的銳意。
听聞天子啟這番說教之語,劉勝只若有所思的緩緩點下頭。
片刻之後,又怪笑著側過頭。
「就像這次,父皇拿出來治罪那八人的罪證一樣?」
「——除了這八人,以及幸免于難的二十九人••••••」
「或者應該說︰朝野內外,功侯貴戚、百官朝臣,都有把柄攥在父皇手里吧?」
「這些把柄,就是父皇懸在他們頭頂,隨時都能落下的屠刀?」
滿是戲謔的話語聲,引得天子啟悠然發出一聲長嘆,眉宇間,也再度帶上了些說教之色。
「御下之道,也是門學門。」
「而且是門很復雜、很難掌握的學問。」
「作為君,要想對臣下做到如臂指使,便需要恩威並施。」
「——就像這次,你借著平抑糧價的事殺人立威,便可以順勢坐上太子之位;」
「但在正式獲封為太子之後,你就應該施恩、拉攏朝野內外,而非繼續施威。」
「一張一弛、一恩一威,張弛有度,恩威並施,才是長久之道••••••」
•••
「至于把柄,也同樣是御下之道,不可或缺的因素。」
「沒有把柄的臣子,是很難為君所用的。」
「手上掌握臣下的把柄,君才能一邊信、用臣子,一邊又隨時掌握臣下的生死。」
「但如果手中,沒有某個臣子的把柄,那這個臣子,就很容易月兌離君的掌控。」
「——比如已經故去的老丞相,便是一個‘沒有把柄’的臣子;」
「如今的周丞相,也同樣如此••••••」
莫名有些嚴肅的一番說教,也惹得劉勝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
仔細體味過天子啟這番話語,又將其牢牢記在心中;
思慮片刻,又怪笑著側過身。
「兒臣頭頂上,也有屠刀懸著嗎?」
輕聲一問,劉勝便又似笑非笑的指了指天子啟身側,神情依舊冷酷的中尉郅都。
「郅都的把柄,又是什麼呢?」
對于這兩問,天子啟給出的答桉,卻讓劉勝陷入了沉思。
在將來,每每遇到關于‘御下之道’的問題時,劉勝也總能想起今日,天子啟對自己的教誨;
並且最終,都能憑借天子啟的教誨,讓問題迎刃而解••••••
「對你,朕不需要把柄。」
「——朕,是你父。」
「父親想要懲治兒子,是不需要理由的。」
「對郅都,朕同樣不需要把柄。」
「——因為郅都,並不是漢臣,而是朕的私臣。」
「君主想要懲治私臣,也同樣不需要理由。」
•••
「除了晚輩、私臣,外戚,也同樣不需要把柄。」
「真正需要把柄的,是那些和你非親非故,只以君臣論交的臣下。」
「——比如朝公百官、功侯勛貴;」
「這些人,是不能無緣無故處死的,甚至是不能無緣無故罷免的。」
「對于這些人,君的手中,必須掌握足夠重量的把柄,才能隨時決定他們的生死、去留;」
「掌握了生死、去留,這個臣子,才能真正為君所用。」
「否則,就會成為阻礙君的障礙。」
•••
「朕給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整日里窮思竭慮,去尋找臣下的把柄。」
「而是要時刻牢記︰沒有把柄、沒有缺陷的臣子,是不能輕易信任、重用的。」
「——因為這樣的人,不單會阻礙、掣肘君,甚至,可能會威脅君。」
「要時刻保證自己不受威脅,隨時都能掌控臣下,君,才能穩穩坐在‘君’的位置上。」
「對于宗廟、社稷而言,這,才是頭等大事。」
「坐穩‘君’位之後,才有考慮其他事的必要;」
「但若是連‘君’位都坐不穩,那其他的事,考慮再多也沒用。」
•••
「這些事,光靠朕用嘴說給你听,還遠遠不夠。」
「需要你自己琢磨,並得出自己的心得,才能真正體會到個中奧義。」
「下去之後,自己要多琢磨••••••」
天子啟諄諄教誨,劉勝乖巧點頭,隨後便低下頭去,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之中。
對于天子啟所說的這些事,劉勝自然能理解。
但隨著天子啟教自己的東西越來越多,劉勝也愈發感覺到肩上,莫名多出了些什麼東西。
具體是什麼,劉勝說不大清楚。
但劉勝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東西,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御下之道••••••」
「治國之道••••••」
「掌權之道••••••」
「呼~~~~~~」
「——要學的東西,還真不少?」
在心中如是發出一聲苦嘆,劉勝便深吸一口氣,又稍有些疲憊的靠回了椅背上。
而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天子啟,又開始詢問起了糧食的事。
「那三十七家功侯,留了二十九家;」
「但這二十九家,你也不要太過信任。」
「——他們,不是被你收服的,而是被你鎮壓的。」
「在你強大時,他們會因為畏懼,而對你予取予求;」
「但當你虛弱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借機報仇。」
「因為他們對你,僅僅只是畏懼,而不是敬畏。」
「敬、畏,無論缺了哪一個,都是不行的••••••」
•••
「嗯••••••」
「這樣,交給你個任務。」
「——在朕駕崩之前,這二十九家公侯,你都不能殺;」
「與此同時,這二十九家,你又必須用。」
「就當是練練手吧。」
「學學如何跟對你心懷怨懟、隨時可能對你發難的臣下相處,學會怎麼用他們。」
「對你將來有好處。」
天子啟話音剛落,劉勝面上神容便陡然一擰;
隨後,卻也強忍著心中不適,面色扭曲的點下頭。
便見天子啟稍點頭,再道︰「公侯們,就到此為止了。」
「死八家,留二十九家‘隱患’,其他的,要施恩拉攏。」
「商人們,你打算如何處置?」
「——殺,還是留?」
見天子啟問起商人們的處置方案,劉勝本就緊鎖的眉頭,只徹底凝結在了一起。
但最終,劉勝給出的答桉,卻也讓天子啟驚詫之余,對劉勝又更多了一分安心。
「商人的問題,其實很復雜。」
「兒臣一直認為,工商之業,本身是沒有壞處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先帝才會廢除津、關之禁,縱容商人們道出行商。」
「——為的,是憑借工商之業,讓天下快速富裕起來。」
「但工商之業,又必須要借商人們的力量,才能得以繁榮;」
「而商人,大都是見利忘義,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惜損害天下的人。」
「所以,對于商人的問題,兒臣認為,要更加鄭重。」
明顯有些言不由衷,卻也足夠堅定地一番話,只引得天子啟微微一點頭。
雖然仍躺靠在椅背上,但也沒忘抬起手,用食指指月復輕輕摩擦起下巴。
便見劉勝繼續說道︰「就拿這次,糧食的事來說;」
「商人們原本,是想要囤貨居奇、哄抬糧價。」
「——單就這一點,他們就該死!」
「但從長遠來看,如果沒有商人們,在秋收之後出錢收購百姓手里的糧食,並投入人力物力儲存糧食,又在次年售賣糧食,那這些事,就要全部壓在朝堂的身上。」
「商人們做這些事,大都是各負責一縣、一鄉的糧食;」
「但如果這些事,都壓在朝堂身上,那就是全天下的糧食,都需要朝堂來收購、儲存,再對外零售。」
•••
「這些事,需要朝堂出錢、出人、出力,而且還要建造倉庫、任命官員。」
「如此龐大的成本,朝堂負擔不起——起碼暫時負擔不起。」
「就算負擔的起,也是一筆極為龐大的支出,弊大于利。」
「所以,在這次的事之後,兒臣也還是認為︰那些試圖哄抬糧價的商人們,得留。」
「——可以稍微懲戒,但不能趕盡殺絕。」
「依舊讓商人們負責收購、儲存、零售,再由治粟都尉限定最低收購價、最高零售價,控制糧商們的牟利空間,就可以了。」
「只有這樣,朝堂才能通過最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回報。」
•••
「至于先前,商人們從我這里買走的糧食,就看他們想要怎麼做了。」
「——他們要糧食,那就讓他們自己來取走;」
「反正糧價已經定死了,他們運走糧食,也只能平價賣給百姓。」
「與其讓少府費心費力賣糧食,倒不如讓他們去操這個心。」
「——如果他們不要這些糧食,那也沒關系;」
「他們要賣,那少府就低價買下來,無論是平價賣出,還是存在內帑,都是好事。」
「他們若是直接不要了,那當然更好。」
「就當是少府,白撿了這九百萬石糧食便是••••••」
隨著劉勝低沉、平緩,又莫名帶著自信的語調,天子啟的嘴角只悄然翹起一個幅度;
待劉勝又再補充一語,天子啟的心里,也終于是樂開了花。
「哦,對了。」
「——無鹽氏,還是抄了吧。」
這句話,劉勝是對天子啟身後的郅都說的。
「商人們買糧,是找無鹽氏借的錢。」
「如果不除了無鹽氏,商人們根本還不起這些錢。」
「把無鹽氏抄了,商人們才能緩過這口氣,繼續在關中做糧食生意。」
「——只是賺取多少利潤,從今往後,都得看治粟都尉的臉色了。」
•••
「至于罪名麼••••••」
「嗯,太祖高皇帝有制︰賈人不得衣絲、乘車;」
「無鹽氏闔族都是商籍,卻光明正大違背太祖高皇帝的律令,坐罪當誅。」
「抄沒的家產,就歸入內帑。」
面不改色的一句‘滅了無鹽氏滿門’,只惹得郅都微微一愣!
片刻之後,望向劉勝的目光中,竟隱隱帶上了些許欣賞!
但最終,郅都卻也只是神情冷酷的側過身,略帶請示的望向天子啟。
而在劉勝這一番話語之後,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也終是帶上了滿滿的笑意••••••
「公侯們把糧食賣還給你,你付的是金子;」
「商人們買糧食的錢,你也都藏進了少府。」
「——如今,又要把長安最大的子錢商人︰無鹽氏抄家••••••」
「為的,也是無鹽氏囤積的銅錢吧?」
•••
「在少府囤積這麼多銅錢~」
「是想鑄新錢?」
被天子啟一語道破心中所想,劉勝也大大方方的一點頭。
但這個話題,卻並沒有繼續下去。
「抄就抄了吧。」
「一介商戶而已,殺之無妨。」
「——鬧出這麼大的事,公侯都死了八家,也總得死幾個商賈賤戶••••••」
「無鹽氏~」
「嗯,就無鹽氏吧。」
滿是輕松地一番話語,只引得一旁的郅都默然一點頭。
就這麼幾句話的功夫,長安最大的子錢商人︰無鹽氏,便被決定了命運。
接下來,自然就是天子啟、劉勝父子二人的保留節目了••••••
•••
「太子宮的香爐,你都送回少府了?」
「——是。」
「——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子殿下,非要搞得太子宮煙霧繚繞?」
「呵;」
「呵呵••••••」
「咳咳咳••••••」
•••
「當年,太祖高皇帝命令蕭丞相,建造這長樂、未央兩宮;」
「見未央宮巍峨壯闊,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
「你知道當時,蕭相國是以怎麼樣的說辭,向太祖高皇帝解釋的嗎?」
「——不敗家無以立威?」
「••••••」
「是非壯麗無以立威!!」
•••
「有些錢,是不能省的!」
「都是要做太子的人了,整日里摳摳搜搜的,像什麼話?!」
「——哦••••••」
「——要是這麼說,能讓父皇心里好受些,那父皇就這麼安慰自己吧••••••」
「!!」
「混賬!混賬!!」
•••
「滾滾滾滾滾!」
「看見你這混賬就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