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陵邑,關中的商人們,因為無鹽氏‘躺著賺走十倍利潤’,而生出了些許不愉快。
但在無鹽忌離開之後,不一會兒功夫,整個杜府,便又恢復到了先前,那歡快、愉悅的氛圍當中。
——說到底,眾人對無鹽氏的不滿,也不過是‘只出錢不出力,又不承擔任何風險,卻賺走那麼多錢’而已;
而這個不滿,是以大家伙目的達成,糧價被哄抬至數千錢為前提的。
換而言之︰在這些大月復便便,滿面紅光,和身旁人推杯換盞、在懷中美人身上上下其手的商人看來,糧食的事,大局已定。
糧價,肯定會暴漲。
大家伙,都會收回數十上百倍的利潤,並從此成為整個關中,乃至整個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商!
至于無鹽忌,只不過是從眾人手中分走一杯羹,讓大家伙心里稍有些別扭的禿鷲而已。
在無鹽忌這只禿鷲‘飛走’之後,眾人又不忿的喝罵兩句,便再次恢復到了歡欣愉悅的氛圍當中。
安陵邑,杜府,商人們酒池肉林,好不愉悅;
而在長安城內的太子宮,劉勝卻和表叔竇彭祖、兄長劉彭祖圍坐于火爐旁,伸手在爐邊烤著火,時不時還吸 一下鼻涕。
——與‘仙氣繚繞’的安陵邑杜府相比,此時的太子宮,無疑是顯得有些寒酸。
沒有一頂頂冒著香煙的香爐,更沒有幾十個燃燒著熊熊烈火的銅爐,讓殿內溫暖起來。
甚至就連照明用的油燈,都只點了三五個,卻也只是讓昏暗的側殿,稍微亮起了那麼一丟丟。
明明整個太子宮,都被一箱箱銅錢堆滿;
但對于此刻,在側殿內圍坐一圈,圍在火爐邊烤火的叔佷三人而言,那些堆滿太子宮的錢,卻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阿••••••」
「吸 !」
「呃•••阿勝啊。」
「——這香爐不燃香,我倒能理解;」
「火爐只點一個,我也還能接受。」
「這怎麼,連油燈,都不舍得多點幾個?」
吸 著鼻涕,疑惑中又略帶些抱怨的一語,只惹得劉勝嘿笑著一搖頭。
將烤熱的手捂在口鼻前,讓凍紅的鼻尖稍暖和些,劉勝才笑著側過身,望向身旁的夏雀。
「夏雀啊~」
「給兄長說說︰這公侯貴戚家中、宮中殿室之內,為什麼都那麼喜歡點香爐啊?」
輕松一語,卻惹得夏雀趕忙走上前,站在劉彭祖和劉勝二人之間,又將身子稍躬下些。
「宮中燃香,大都是夫人們,想要讓殿室香氣四溢;」
「而公侯貴戚,則是不想被油燈的油煙燻到,所以才在爐內燃香,掩蓋油燈的油煙。」
語調平和的一語,只惹得劉彭祖一陣皺眉,卻也讓劉勝面上,悄然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待夏雀又躬身退回原來的位置,劉彭祖才面色古怪的看向劉勝,開口問道︰「因為香料靡費,所以阿勝不願意燃香;」
「可不燃香,又蓋不住油燈的油煙。」
「——所以,阿勝就索性不點燈?」
語調莫名古怪的一問,卻惹得劉勝呵笑著點下頭,又滿是唏噓得長呼一口氣。
「兄長沒當過家,是真不知道柴米貴啊~」
「——這掙錢,可不容易!」
「但若是花錢,那就太容易了;」
「簡直就跟河水似的,嘩嘩往外流啊?!」
「要是不省著點,等將來,這碩大一個太子宮,上上下下百十來號人,我可咋養得活喲••••••」
說著,劉勝還不忘搖頭嘆息著,將手掌扶上額頭,擺出一副真的‘為錢發愁’的架勢,一陣長吁短嘆起來。
而在劉勝兩側,劉彭祖、竇彭祖叔佷二人,卻是面面相覷的一對視,又齊齊側過頭,看向殿門外,那早已堆滿太子宮,甚至都有些阻塞道路的錢箱••••••
「這麼多錢,不夠阿勝花?」
劉彭祖驚詫一問,卻惹得劉勝趕忙搖了搖頭。
「這些錢動不得。」
「這都是少府內帑的錢,不是我的錢」
•••
「陛下,不是給了公子‘自由取用一百萬錢’的權限?」
竇彭祖又一問,這一回,劉勝卻是目光躲閃的別過頭去。
嘴上,也不忘都囔著︰「一百萬錢,夠干啥用啊••••••」
「有錢也得省著點兒花啊••••••」
這話一出,叔佷兩個‘彭祖’齊齊一愣,徹底僵在了原地。
過了好久,劉彭祖才小聲都囔了一句︰「過去,也沒發現阿勝這麼吝嗇啊••••••」
含湖其辭的一聲滴咕,卻只惹得劉勝僵笑著側過頭去,全當沒听見兄長這聲牢騷。
——這錢,他得省著花!
——再有錢,也得省著花!
如是想著,劉勝便面色如常的伸出手,繼續在火爐邊烤著火,心中,卻又快速撥弄起算盤。
「一盞油燈亮一天,就要燒掉半錢的燈油,十盞,那就是二十錢吶?!」
「太子宮上上下下幾百盞油燈,每天就是上萬錢!」
「——一天萬錢,一個月百萬錢,一年,那就是萬萬錢!」
「嘖嘖嘖••••••」
「這錢,誰愛燒誰燒,我反正不燒••••••」
胡亂撥弄著腦海中的算盤,劉勝終還是心有余季的深吸一口氣,又好似下定了很大決心般側過身。
「去,再滅兩盞燈。」
「這燒的,可都是錢啊••••••」
劉勝一聲令下,夏雀自是趕忙側身離去,將殿內亮著的那五盞燈,又吹滅了兩盞。
而在火爐邊,劉、竇叔佷兩個‘彭祖’,听著劉勝仍不忘滴咕一句‘燒的都是錢’,也已經是徹底無語••••••
本就昏暗的殿內,隨著夏雀又吹滅兩盞燈,便又昏暗了一分。
甚至讓叔佷三人面前的火爐,變成了殿內最強的光源!
好在這火爐,劉勝還不至于心疼‘燒掉了好多錢’。
——火爐里燃燒著的干柴,都是夏雀一根根撿回來的,壓根就沒花錢••••••
「如果知道公子如此‘簡樸’,陛下,肯定是會高興的吧?」
「便是先帝在天之靈,應該也會感到寬慰••••••」
靜默良久,竇彭祖終還是沒能忍住,道出這樣一聲暗諷;
但劉勝聞言,卻是嘿笑著低下頭,似是全然沒有听出表叔話中的深意。
「表叔謬贊,呵呵••••••」
「謬贊••••••」
•••
「——公子這里,還有糧食賣嗎~」
不知在這昏暗的殿內,圍著火爐烤了多久的火,殿外傳來的一聲高呼,才總算是讓叔佷三人齊齊抬起頭。
見來人背負雙手,面色古怪的打量起昏暗的殿內,劉彭祖、竇彭祖二人,也不由齊齊側身望向劉勝。
感受到兄長、表叔目光中的古怪,劉勝也頓時有些尷尬起來。
暗下糾結許久,才終于咬咬牙!
「夏雀啊~」
「——去,再點兩••••••」
「咳咳,再點一盞燈。」
•••
•••
••••••
劉勝的吝嗇,無疑是再次刷新了竇彭祖、劉彭祖叔佷二人心中的下限;
劉勝卻是面色如常的起身,大咧咧朝屋外一招手。
「舞陽侯來了啊~」
「來,進來坐。」
親切隨和的一聲招呼,卻讓樊市人面色古怪更甚。
站在殿門外,面帶狐疑的朝殿內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僵笑著跨過門檻。
走上前,卻見劉勝非但沒有起身,甚至還招呼著身旁的兄長劉彭祖,給樊市人讓出點位置來••••••
「公子這是••••••?」
滿是驚疑的一問,卻仍沒有讓劉勝面上澹笑退散。
仍將手攤開,在爐邊烤著火,只稍抬頭看了樊市人一眼,便繼續含笑看著身前的火爐。
嘴上,也不忘輕松地說道︰「舞陽侯,還要買糧?」
「之前,不是已經買了八十萬石了嗎?」
「——怎麼?」
「——公子,不賣?」
陰沉一問,引得劉彭祖、竇彭祖叔佷二人齊齊側過頭,望向樊市人的目光,只陡然帶上了一抹詫異!
而在片刻之後,隨著劉勝含笑道出一個‘賣’字,叔佷二人又嗡然回過頭,將更加驚疑的目光,撒向了身側的劉勝。
「賣;」
「當然賣。」
「——前幾日,少府剛從蜀郡、漢中,運回了七百多萬石糧食。」
「如今,正存在上林倉。」
「只是君侯,還出得起買糧的錢嗎?」
無視兄長、表叔二人驚詫的目光,對樊市人發出如是一問,便見劉勝終是抬起頭,將目光停留在了樊市人身上。
「價格,還是一百錢一石、一金一百石。」
「只要出得起錢,君侯買多少,我就賣多少。」
「——如果君侯有那個財力,能一口氣買下上林倉的七百萬石糧食,我當然也樂得輕松。」
「只是君侯••••••」
「嗯?」
還是蹲坐在火爐旁的板凳上,還是伸手烤著火,劉勝只這麼挑眉發出一問,便頓時讓樊市人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窩火!
回想起前天,在東市看到的那匹駿馬,作價才不過二十金!
但樊市人堂堂舞陽侯,食邑五千戶的徹侯,翻遍了整個舞陽侯府,卻都沒能湊夠二十金••••••
如是想著,樊市人便愈發感到一陣煩躁;
只是明面上,也還是強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自顧自走上前,在劉勝對側的板凳上坐。
二人便這麼隔著火爐,開始商談起來。
「公子那七百萬石糧食~」
「呵••••••」
「作價金七萬金、銅錢七萬萬錢,無論如何,我都是買不起的••••••」
稍有些尷尬的承認自己‘買不起’,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劉勝的面容,樊市人才呵笑著伸出手,學著叔佷三人的模樣,在爐邊烤起了火。
一邊烤著火,一邊也不忘繼續說道︰「只是听說,公子又得了七百萬石糧食,放在了上林倉。」
「不把這七百萬石糧食賣完,公子,就還要再辛勞一段時間。」
「所以,我和其他幾位公侯商量著,要不要借點錢,把這七百萬石糧食給買了••••••」
「——也是為了讓公子,早點辦完手里的差事嘛;」
「嘿,嘿嘿••••••」
明顯有些心里沒底的一番話,劉勝心中當下了然。
但即便已經猜到了樊市人,以及‘其他幾位公侯’的目的,劉勝卻還是溫笑著點下頭,面色如常道︰「好啊。」
「等舞陽侯,和其他幾位好友借到了錢,就把錢送來太子宮吧。」
「只要錢能送到,上林倉那七百萬石糧食,我就賣。」
听聞此言,樊市人面色不由稍一僵。
欲言又止的看著劉勝,見劉勝仍是一副‘不開竅’的模樣,樊市人終也只得僵笑著低下頭去。
許久,才又呵笑著小聲說道︰「公子,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買這七百萬石糧食的錢,我們,想向公子借••••••」
「——不過,公子也不用擔心。」
「只要上林倉這七百萬石糧食,公子賣給了我們,那我們很快就能還公子的錢!」
「最多半個月,七萬金,或七萬萬錢,我一定親自送來這太子宮!」
本還靦腆的說著,說到最後,樊市人的語調中,又莫名帶上了一股莊嚴。
就好像是在向劉勝發誓︰只要公子答應,那這筆錢,我們真的能很快還上!
但在樊市人對側,和樊市人隔著一個火爐的劉勝,听聞樊市人道明來意,眉宇間,卻隱約流露出些許玩味。
——劉勝當然知道,樊市人是什麼意思。
上林倉的七百萬石糧食,只要被劉勝賣出,那關中的糧價,就不再是劉勝說了算。
等糧價暴漲,樊市人把‘借錢’買來的糧食轉手一賣,從劉勝手里借來的錢,自然也就能很快還上了。
但很顯然︰劉勝想要的,絕不是單純的‘賣光手里的糧食’;
從始至終,劉勝想要做的,就一直是平抑糧價••••••
「舞陽侯這話,可把我說的有些湖涂了。」
「——我給舞陽侯,還有其他幾位公侯借錢,再讓你們用借來的錢,買我手里的糧食?」
「這不就等同于︰你們一分錢沒花,就從我這里‘買’走了七百萬石糧食?」
听聞劉勝此言,樊市人只眉開眼笑的站起身,小聲糾正道︰「是借••••••」
「就當是公子,給我們‘借’了七百萬石糧食。」
「很快,我們就會按照每石一百錢、每金一百石的價格,把買這七百萬石糧食的錢,一分不差的給公子送去••••••」
含笑說著,說到最後,樊市人面上的僵笑,甚至已經有些諂媚了起來。
但隨著劉勝緩緩搖起頭,那抹諂笑,也和舞陽侯樊市人的良心一起,瞬間消失在了人世間。
「我賣的,是平價糧;」
「一石一百錢,一金一百石,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既然是生意,那就講究個錢貨兩清。」
「——舞陽侯想替我‘省點事兒’,我很感謝舞陽侯。」
「但要想買糧食,舞陽侯,就得掏錢••••••」
•••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天下人公認的道理。」
「不交錢就想先拿貨,賣了貨再付貨款,說破了天去,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含笑搖著頭,道出這番拒絕的話,劉勝終還是將目光,從樊市人身上收回。
「舞陽侯,還是回去吧。」
「我還是那句話;」
「——只要能拿的出錢,上林倉七百萬石糧食,君侯要多少,我就賣多少。」
「但若是拿不出錢,君侯,也就不要再盤算著空手套白狼了••••••」
再道出這最後一語,劉勝便見上半身稍一俯,全神貫注的烤起了火。
雖然沒有明言送客,但這番架勢,也無疑是請樊市人‘自便’。
見劉勝如此態度,樊市人面色卻陡然一冷。
想到上林倉那七百萬石糧食,以及家中,已經有些捉襟見肘的用度,更是暗暗咬緊了牙槽!
站在火爐前,直勾勾盯著劉勝,看了足有好一會兒;
發現劉勝仍不為所動,樊市人氣急之下,便又上前一步。
「上林倉的糧食,公子,真的不賣給我?」
「——要知道上林倉令,和我也算是有些交情。」
「如果公子不願意賣,等日後,上林倉出了什麼事••••••」
「嘖嘖;」
「七百萬石糧食啊••••••」
「公子,怕是擔不起這個責任吧?」
唰!
明顯帶有威脅,甚至警告之意的話語,只惹得叔佷三人齊齊一抬頭!
劉彭祖、竇彭祖二人,面上已呈怒色!
便是劉勝,望向樊市人的目光中,也陡然帶上了徹骨冰寒!
側殿內,樊市人背對殿門,意味深長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火爐對側的劉勝;
劉彭祖、竇彭祖叔佷二人,則是側對樊市人、劉勝,滿含慍怒的目光,也將身側的樊市人鎖定。
而劉勝,卻是面朝殿門方向,饒有興致的看了樊市人一眼;
隨後便嘿然一笑,自顧自搖了搖頭,又輕輕一拍大腿,順勢從火爐邊起身。
「夏雀啊~」
一聲輕呼,夏雀趕忙上前,劉勝已經是站起身;
「去趟中尉府;」
「替我,給郅都帶個話。」
悵然一語,劉勝已經走上前,站在了樊市人面前。
似笑非笑的抬起頭,看著樊市人那已經有些慌亂的面容;
身側的火爐內,閃動著暖黃色的火光,卻襯的劉勝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愈發令人心季了起來。
「告訴郅都︰從今日起,上林倉方圓三里的範圍,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如果沒有太後、父皇的詔諭,任何人,都不能從上林倉,搬出哪怕一粒米。」
「膽敢有違者••••••」
「——自丞相條侯周亞夫、御史大夫開封侯陶青以下;」
「夷,三,族•••••」
•••
「君侯,且去吧。」
「且看看那位上林倉令,能否看在君侯的顏面上,替君侯,在上林倉放上一把火••••••」
•••
「哦,對了;」
「有了今日這一遭,上林倉若是真出了什麼岔子~」
「——君侯,好像都洗不月兌干系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