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些年,你都在宮里做事,應該也曾到宮外的市集,采買些什麼東西吧?」
溫聲一問,引得夏雀趕忙點點頭,便見劉勝滿意一笑,旋即稍低下頭,朝面前的桉幾上,那一字排開的四枚銅錢仰了仰頭。
「這四枚錢,可都認識?」
這一回,夏雀倒是沒急于作答。
小心將頭抬起些,認認真真看過每一枚銅錢,才又再次低下頭。
「認得;」
「最大的那個,是半兩錢。」
「錢圈最細的那個,是三銖錢。」
「剩下兩個,大些的是八銖錢,小些的是四銖錢。」
一板一眼的回答,只惹得劉勝又是笑著一點頭。
而後,便將上半身稍一後仰,似笑非笑的翹起嘴角。
「那我問你︰假設,我讓你去東市買一石糧食,糧價是五十錢一石;」
「這四種錢,你該怎麼帶?」
「怎麼帶,你才能剛好買下一石糧食?」
將問題道出口,劉勝便好整以暇的將雙手往後一趁,和身旁的兄長劉彭祖一起,等候起了夏雀的回答。
而夏雀給出的答桉,卻讓劉勝心中對‘錢’的興趣,愈發旺盛了起來••••••
「回公子的話。」
「如果是在市集上,賣家標價一石糧食五十錢,那這‘五十錢’,通常說的是四銖錢。」
「——因為四銖錢,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下令鑄的,百姓最認太宗皇帝,自然,也就最認四銖錢。」
「如果奴想買這樣一石糧食,那最方便的,自然就是帶五十枚四銖錢;」
「只要成色不缺,五十枚四銖錢,便正好能買下這一石糧食。」
•••
「若是八銖錢,只要成色不差,便可以直接減半,只需要二十五枚八銖錢;」
「就算是踫上胡攪蠻纏的,以‘成色不足’糾纏不休,也頂多只需要二十六、七枚便可。」
「若是半兩錢,那通常就是折四成,也就是二十枚。」
「如果賣家厚道些,還會退回來幾枚,只收十七、八枚••••••」
听完夏雀這一番溫聲細語的回答,劉勝只若有所思的點下頭。
和劉勝的預料相差無多︰這幾種錢的購買力,主要還是以重量為主要參考。
——太宗四銖錢,因為‘太宗孝文皇帝’這塊金字招牌,得以成為主要參照物;
而質量與四銖錢近乎一致的呂後八銖錢,因為‘兩倍于四銖錢’的重量,而獲得了接近兩倍于四銖錢的購買力。
至于含銅量更高、質量更高,且重量三倍于四銖錢的秦半兩,也因為重量優勢,獲得了接近三倍于四銖錢的購買力。
換而言之︰四銖、八銖、秦半兩這三種錢,購買力基本完全由重量決定,而不受相差無多的銅含量,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成色’所影響。
而剩下的三銖錢••••••
「三銖呢?」
「如果是三銖錢,那需要多少枚,才能買下這標價‘五十錢一石’的糧食?」
在這個問題道出口的時候,劉勝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桉。
而夏雀接下來的回答,也無疑是讓劉勝,徹底篤定了心中的猜測。
「三銖錢••••••」
「公子應該听說過,呂太後曾頒布律令,不允許任何人拒收三銖錢?」
略有些遲疑,同時又答非所問的一語,只惹得劉勝輕輕點下頭。
便見夏雀將上半身再彎下些,諱莫如深道︰「太祖高皇帝也曾頒布律令,不允許商人穿絲綢、坐馬車••••••」
言罷,夏雀便深深低下頭去,只給面前的劉勝、劉彭祖兄弟二人,留下一個帽頂。
而在夏雀這一聲極其委婉的回答之後,兄弟二人只面面相覷的稍一對視,隨即便是一陣搖頭失笑••••••
說到呂太後‘禁止拒收三銖錢’的律令,就不得不提過去這百十年,華夏大地的錢幣演變過程。
春秋戰國時,天下列國各有各的錢幣,于各國內部流通,相對廣受認同的幾種錢幣,也在各國之間流通。
其中最具有時代特色,也最為後世人熟知的,便是戰國刀幣。
最終,長達四百多年的春秋戰國,以秦始皇一統天下而宣告結束,大秦帝國的時代正式來臨。
在一統天下之後,祖龍嬴政順理成章的,發行了華夏歷史上第一個標準貨幣︰秦半兩錢。
始皇規定︰普天之下,凡華夏之民,都必須用秦字、說秦語,尊秦律,循秦俗,用秦錢。
這‘秦錢’,指的便是秦半兩錢。
在秦半兩成為天下唯一法定貨幣之後,僅僅只過了十幾年,始皇嬴政便駕崩沙丘;
二世胡亥即立,天下群雄並起,美其名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始皇嬴政駕崩之後僅三年,曾經威壓海內的大秦帝國,便被項羽、劉邦等人為代表的反秦義軍推翻,大秦帝國轟然倒塌;
嬴秦社稷,也葬送在了被項羽腰斬于咸陽市的三世——子嬰手中。
秦亡,天下被項羽一分為十八,又迅速被漢王劉邦再度一統,是為︰漢太祖高皇帝。
再次統一天下,並建立劉漢社稷之後,作為開國之君的劉邦,卻用盡了自己幾乎整個皇帝生涯,將自己親手分封的異姓諸侯次序取締。
而天下,也因為春秋戰國四百多年、秦滅六國十數年,以及秦亡之後的楚漢爭霸、劉漢立國之後的異姓諸侯之亂——這長達數百年的戰火,而被摧殘的遍地狼藉。
立了劉漢,又苦于府庫空虛;
手里沒錢,卻還急著要率軍出征,平定異姓諸侯叛亂。
無奈之下,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便下令鑄造了劉勝眼前,這好似鑰匙圈的劣質三銖錢。
——很顯然,劉勝眼前的這枚三銖錢,是私鑄的。
因為太祖一朝,由少府官鑄的三銖錢,錢面上並不會寫有‘三銖’二字,而是會寫著‘半兩’二字。
沒錯;
重量三銖,含銅量喜人,面值卻高達半兩的‘漢半兩’。
如此騷操作,自然是讓本就殘破不堪、百廢待興的天下,幾乎是一夜之間,便出現了數百倍的通貨膨脹!
錢幣信用破產,官府信用破產,經濟秩序、社會秩序全面崩潰!
天下一夜之間,回到了以物易物的遠古時期;
本就空虛的府庫,因為劉邦這番殺雞取卵的操作,而更加疲軟;
天子法駕,湊不出八匹同色的馬、丞相曹參,都只能做牛車上朝。
到這個地步,三銖錢,或者說‘漢三銖’,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廢黜漢三銖。
但太祖高皇帝劉邦的選擇是︰放開鑄幣權,許天下人私鑄,以‘普天同慶’••••••
然後,漢室的貨幣秩序,就不出意外的爛掉了。
在那幾年的時間,天下所有人,幾乎都忙著熔銅鑄造三銖錢;
與此同時,這些熔鑄三銖錢的人,又無一例外的不認同三銖錢的購買力。
——包括自己親手熔鑄,才剛出爐、都還熱乎的三銖錢••••••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漢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
太子劉盈年幼繼位,呂太後臨朝稱制,接過了丈夫劉邦留下的爛攤子。
幾乎是在孝惠劉盈繼位後的第一時間,呂太後便頒布詔令︰禁民私鑄錢!
將鑄幣權收歸國有之後,為了降低‘鑰匙圈’三銖錢帶來的惡劣影響,呂太後在秦半兩(十二銖),和漢半兩(三銖)之間,取了個中間值︰八銖。
但為了給丈夫擦,同時也是給丈夫留點遮羞布,呂太後也無奈的下令︰已經存在于天下的各類錢幣,只要不是全鉛無銅、只要結構呈外圓內方的錢狀,且沒有完全斷裂,就繼續在民間流通;
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名義,拒收符合以上要求的‘錢’;
違者,罰金四兩。
在呂太後這一番操作之後,被太祖劉邦搞爛的錢幣秩序,才總算是重回正軌,劉漢天下,也才正式開啟‘重建華夏’的歷史進程。
再後來,先太宗孝文皇帝繼位,在呂後八銖錢的基礎上,又另外發行了質量合格,又相對更加輕便的四銖錢。
到這,漢室糜爛的錢幣秩序,才總算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手中,完全矯正回了正確的方向。
在明白秦半兩、太祖三銖、呂後八銖、太宗四銖的發展進程之後,再回過頭,看夏雀對劉勝給出的答復,其個中意味,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太祖高皇帝曾頒布律令,不允許商人穿絲綢、坐馬車;」
「但如今天下,幾乎沒人遵守這條禁令。」
「所以,呂太後‘不得拒收三銖錢’的律令,也早已變成一紙空文?」
意味深長的一語,卻只惹得夏雀趕忙將身子再玩下去些;
嘴上,卻也不忘隱晦的答復道︰「普天之下,恐怕沒人敢說呂太後的壞話••••••」
「只是這樣的三銖錢,商戶但凡是瞧見了,就大都會以‘售罄’‘打洋’,乃至‘家中有事’‘身體不適’等理由,拒絕做這筆生意。」
「即便是告到官府,只要听到和三銖錢有關,官府也大都不會受理••••••」
听到這里,劉勝也終是似笑非笑的點下頭,徹底驗證了自己的猜想。
夏雀的話,說的很隱晦,卻也足夠明白。
——對于呂太後‘不得拒收三銖錢’的禁令,天下人不敢說三道四;
但那酷似鑰匙圈的三銖錢,或者說是‘三銖圈’的購買力,天下人的智商,也不允許他們認可。
所以,他們會以各種不涉及‘違背呂太後禁令’的方式,拒收三銖錢。
至于官府,也對這種現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將三銖錢巧妙地歸類為︰莢錢。
所謂莢錢,便是如同榆莢一樣輕薄如紗,一踫就斷的劣質錢。
很顯然,太祖高皇帝劉邦的三銖錢,便是劣質莢錢中的‘戰斗錢’••••••
「那金子呢?」
「一金,大概能折多少錢?」
「我將一金折為一萬錢,是虧了,還是賺了?」
短暫的思慮過後,劉勝便又面色如常的抬起頭,對面前的夏雀再發出一問。
見劉勝將話題從‘三銖錢’這個敏感詞匯上移開,夏雀也將恨不能彎成九十度的腰桿稍挺起了些。
語調中,也稍帶上了些許輕松。
「一金合多少銅錢,市面兒上並沒有確切的說法;」
「賣家在市集售賣貨物,也很少會同時標價多少銅錢、多少金。」
「——但比起銅錢,賣家都更喜歡收黃金。」
「銅錢能買到的東西,用金子肯定能買到;但賣家明確標價‘多少金’的東西,則基本無法用銅錢買到。」
•••
「價值三五百錢的東西,如果買家願意給個金豆,賣家便會高興的接受。」
「但明碼標價‘一百金’的一匹駿馬,就算有人出價五百萬錢,賣家也很可能不願意賣。」
「——便宜的東西,買家不會舍得付黃金;」
「——昂貴的東西,賣家不會願意收銅錢。」
「非要說金子和銅錢之間,有什麼折算的數例,那也就是按典當行、子錢行的價︰黃金一金,折價四萬錢••••••」
本能的稍帶些不確定,卻也足夠篤定的口吻,讓劉勝、劉彭祖二人自是連連點頭。
便見夏雀稍調整一下呼吸,又繼續說道︰「一金折錢四萬,折的是四銖。」
「若是折八銖,便是大概兩萬一千;折秦半兩,大概是一萬六千,到一萬七千之間。」
「公侯們買糧的金子,公子按一金折一萬錢收,無論怎麼算,公子都是賺的••••••」
待夏雀再道出這最後一語,劉勝終是帶著滿意的笑容,對夏雀再點下頭。
而後便輕輕一揮手,示意夏雀退下。
待夏雀再一躬身,又邁著小碎步倒退回殿門外,再重新站回殿門側,劉勝,終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喜悅,咧起嘴角,嘿嘿傻笑起來。
「我說那天,舞陽侯樊市人,怎麼莫名其妙的面生不愉••••••」
「嘿;」
「合著,是被我無意間擺了一道?」
略帶戲謔,又分明帶些得意的笑聲,也惹得一旁的劉彭祖笑著點下頭。
「市面上,黃金一金,折錢四萬;」
「到了阿勝這里,舞陽侯的金子,卻只能折一萬••••••」
「——也就是舞陽侯篤定,這門生意能賺到十倍不止的暴利,才沒當場發作。」
「若非如此,換了誰,都要被阿勝氣的跳腳••••••」
卻見劉勝聞言,只又嘿笑著低下頭,看了看面前的四枚銅錢。
而後,便伸手拿起那枚鑰匙圈,輕輕掂了掂。
「就當是舞陽侯,為自己送來的這些莢錢,付出的代價吧。」
「再~說了;」
「三千金,買了三十萬石糧食,和買了一百二十萬石糧食,對舞陽侯而言,有區別嗎?」
「——沒區別~」
「反正到了明年開春,太倉的糧食,也還是一動不動存在太倉;」
「舞陽侯也肯定要找上我,一哭二鬧三上吊,才能拿回一部分的錢。」
「折一萬,和折四萬、三十萬石,和一百二十萬石,又有什麼區別呢?」
輕松地道出此語,劉勝便笑著站起身,將手中那枚豆莢錢隨手丟在了腳下。
——垃圾而已,丟了就丟了。
至于剩下三枚錢,則被劉勝隨手抓起,放進了衣袖內。
今天,從夏雀那里得到的答桉,讓劉勝提起了很大的興趣。
但夏雀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宮中內侍;
劉勝覺得,自己要找一個真正‘懂行的人’,再好好聊聊這‘錢’的問題。
嗯,天子啟,肯定是個‘懂行’的人••••••
「听說過幾天,父皇和皇祖母就要在長信殿,為丞相和魏其侯設慶功宴了。」
「反正這太子宮的事,也暫時算是忙完了;」
「兄長,有沒有興趣走一趟?」
溫笑著發出一問,劉勝也不忘側過頭,將詢問的目光撒向劉彭祖。
而劉彭祖听聞此言,望向劉勝的目光中,卻隱約帶上了些許戲謔。
「丞相,可是一直不希望父皇,將阿勝冊立為太子儲君啊?」
「即便是表叔魏其侯,也曾因此怠慢過阿勝。」
「——阿勝,就這麼豁達?」
「這二人的慶功宴,阿勝真的想去?」
听出兄長語調中的深意,本還沒往深處想的劉勝,也不由一陣搖頭苦笑。
「那又能怎麼辦呢~」
「要做太子的人,總不能真和丞相‘老死不相往來’?」
「——就算是要自此交惡,也總得親自去打探打探︰丞相對我這股莫名其妙的厭惡,是從何而來、有沒有可能化解。」
「即便是無法化解,也總得探過丞相的口風,才能根據實際情況,酌情考慮應對的方法••••••」
「兄長認為呢?」
澹然,又隱約帶些苦澀的話語,只引得劉彭祖微笑著點下頭。
暗下思慮片刻,便也認可了劉勝的說法。
正要開口,想要和劉勝,再商量一下應對新鮮出爐的丞相——條侯周亞夫的具體策略時,殿外的夏雀一聲稟告,便讓兄弟二人的面龐上,不約而同的涌上一抹僵硬之色。
「館陶姑母?」
「這關頭,館陶姑母來這兒做什麼」
「——嗨~」
「——聞著味兒了唄••••••」
無奈的發出一聲牢騷,惹得劉彭祖也一陣苦笑,劉勝也終是強撐起笑容,抬頭望向殿門外。
——沒等劉勝親自出門相迎,館陶公主劉嫖,便已經自顧自走進了太子宮,出現在了劉勝所在的側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