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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兩老無猜?

當郅都帶著滿滿的思緒,從晁錯府中走出時,丞相申屠嘉的身影,卻是出現在了太上皇劉煓的太廟之內。

對于申屠嘉的到來,天子啟顯然也並不感到意外,君臣二人分別跪坐于靈堂旁的側室,不時交談著什麼。

只不過,無論是天子啟,還是丞相申屠嘉,都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在晁錯的身上浪費分毫••••••

「陛下;」

「過去這段時間出現的天象異常,恐怕並非是陛下懲罰自己,把自己關在太廟思過,就能得到解決的啊••••••」

「尤其是《削藩策》即將推行的檔口,這突如其來的異常天象,很可能會讓某些人,下定某些不該下定的決心••••••」

听聞申屠嘉這番滿帶著愁苦的話語,天子啟也不由深吸一口氣,而後,便搖頭苦笑著,發出了一陣哀嘆。

「朕,又何嘗不知啊••••••」

「——對于劉鼻老賊而言,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實在是有些••••••」

「唉•••••••••」

隨著君臣二人此起彼伏的嘆息聲,太廟側室內,也隨即被一陣漫長的沉靜所充斥。

不能怪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太迷信;

實在是這異象,來的太不是時候••••••

要知道現如今,可還沒有董仲舒那樣的‘專業人士’,來為異常的天象引經據典,給出官方的解答;

對于類似日食、月食,又或是流星之類的天文現象,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會無一例外的將其視為︰不祥之兆。

就好比這一次,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又是木星逆行,又是火星逆行,再加上彗星、流星之類的異常天象,都一股腦的扎堆出現。

如此‘明顯’的異常天象,自然可以讓人們很輕松的得到結論︰這,是上蒼怒了!

這說明在這天下、在這人間,發生了讓上蒼憤怒的事,才會以如此高頻率的異常天象,來提醒天下人。

但說是不祥之兆,可具體解讀下來,也還是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

——惹上蒼發怒的,到底是誰啊?

是‘倒行逆施’,用一紙《削藩策》,將刀子伸向皇親國戚的晁錯?

還是違抗大勢,堅決反對朝堂削藩的宗親諸侯?

具體該怎麼解讀,可謂是完完全全的唯心,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桉。

無論有多麼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讀角度出現,只要能輔以自洽的邏輯,便只能引得旁人若有所思的點下頭,再說上一句︰應該也有這個原因••••••

但無論是木星、火星的逆軌道運行,還是彗星、流星的高頻率出現,在如今的漢室,都有一個眾口一詞的標準答桉。

——無論是誰惹怒了上蒼,作為這普天萬民的統治者,當朝天子,都有絕對無法逃月兌的責任!

如果是晁錯的《削藩策》惹惱了上蒼,那就是天子啟識人不明;

如果是宗親諸侯們違抗歷史大勢,那也還是作為宗室大家長的天子啟,沒有教育好這些親戚們。

反正這個話題,無論是從什麼角度作為切入點,最終都會得出一個注定的結論︰嗯,這都是天子的錯!

如果天子處理得當,那即便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上蒼也肯定不會如此震怒;

既然上蒼都怒了,那肯定就是天子沒處理好,讓上蒼感到了不滿。

畢竟,天子嘛;

‘天’的怒火,不沖自己的兒子——‘天子’,還能沖誰?

而在這樣的天然劣勢面前,在《削藩策》即將推行的緊要關頭,突然出現這一連串的異常天象,無疑,是讓天子啟感到了萬般的無奈••••••

「如果朕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劉鼻已經開始在關東活動了。」

「——劉鼻的使者,肯定會告訴齊系、淮南系的各家宗親諸侯,說這異常的天象,是因為朕的過錯;」

「此消彼長之下,朝堂必然會人心惶惶,《削藩策》也會根基不穩。」

「反觀劉鼻、劉戊這樣的亂臣賊子,自以為得到了上蒼的支持,反倒會鼓起更大的勇氣。」

「真到了爆發叛亂的時候,劉鼻或許會打起‘天子無德,無以奉宗廟’的旗號,也說不定?」

听著劉啟這一番滿是愁苦,又不忘帶有些許自嘲的話語,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是與天子啟一般無二的愁苦之容。

只是作為臣子,申屠嘉卻根本無法針對這些有關神學,涉及讖緯( w i)的天象,發表自己的看法。

原因很簡單︰申屠嘉,是丞相;

面對這些有關讖緯方面的事務,丞相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閉上嘴巴,將這解釋神學現象的話語權,毫無保留的交到天子的手中。

必要的時候,申屠嘉甚至還需要伸出脖子,替天子啟挨上一刀,以求將某一次的異常天象,從‘天子無德’降格為‘丞相失德’,最大限度保證天子的威儀,以及朝野政局的穩定。

而眼下,不能在此次的異常天象之上發表看法的申屠嘉,便將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來,半年到一年時間之內,必將爆發的這場宗親諸侯叛亂之上。

「天象的異常,倒還是其次;」

「就算劉鼻借此事,鼓起了起兵反叛的勇氣,也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畢竟有沒有這次的事,劉鼻的反叛,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臣真正擔心的,是劉鼻借著這段時間的異常天象,將那些原本不打算起兵,或是還沒下定決心的宗親諸侯,都哄騙到自己的那一方。」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那對于宗廟、社稷而言,恐怕,便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了••••••」

申屠嘉一番憂心忡忡的話語,也惹得天子啟緩緩點下頭,而後便有一陣苦笑搖頭、唉聲嘆氣不止。

「是啊~」

「偏偏這種時候,朕,還要把自己關在這太廟之中,沐浴齋戒、禱告思過••••••」

「唉••••••」

「——現在,我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削藩策》,真的引起了上蒼的怒火••••••」

嘴上故作輕松的說著,天子啟也不由悄然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起申屠嘉的神情變化。

申屠嘉倒是沒注意天子啟那滿帶著審視的目光;

只暗下稍一思慮,便淺嘗遏止的試探道︰「臣倒是認為,陛下不必擔心這件事。」

「——如果上蒼是因為《削藩策》而發怒,那早在幾年前,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就應該有這些異常的天象了。」

「既然這天象,是最近這一個多月才出現,那就基本可以證明︰讓上蒼惱怒的,便不會是誕生于好幾年前的《削藩策》。」

「臣反倒是覺得,這突入其來的異常天象,或許是上蒼在給陛下發出警醒••••••」

見申屠嘉面容之上,沒有流露出一些讓自己不開心的神色,天子啟也隨即將目光收回。

待听到申屠嘉這小心翼翼的猜測時,天子啟更是面色稍一愣;

而後,便將略帶調侃的目光,撒向了申屠嘉那隱隱有些局促的面龐。

「朕倒是沒想到︰丞相,也有支持《削藩策》的一天?」

「嘿••••••」

「為了支持《削藩策》,就連這異常的天象,都被丞相解讀為了上蒼,對朕發出的警醒;」

「丞相這般模樣,可有些讓朕認不出來,坐在身前的,究竟是丞相申屠嘉,還是內史晁錯了•••••••••」

听出劉啟話語中的調侃之意,申屠嘉也不由搖頭一笑;

片刻之後,卻又見申屠嘉的面龐之上,陡然帶上了一抹極為嚴肅的神容。

「臣,並不是支持《削藩策》。」

「至今為止,臣,也還是那句話;」

「——如果還有其他的選擇,那《削藩策》,就必定是應該被陛下放棄的那一個。」

「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

「既然《削藩策》的推行,是陛下絕對無法改變的決心,眼下,也已經讓整個朝堂都做好了準備,那臣就算不同意,也必須支持。」

「因為在這個時候,丞相的職責,不是阻礙政策的推行;」

「而是用盡自己的所有能力,保證整個朝堂上下,都朝著一個目標前進!」

「眼下,這個目標,便是削藩•••••••」

啪啪啪;

申屠嘉話音剛落,側室之內,便響起天子啟一陣由衷的鼓掌聲;

連連拍了好幾下手,天子啟才面帶微笑的坐直了身,又將上本身朝前一頃。

「丞相,可真是太祖高皇帝,給朕這個不懂事的小子,所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

「——在這個宗廟、社稷遭遇艱難的時刻,朕只恨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十個、第一百個申屠嘉!」

「若說有什麼事,是讓朕感到遺憾的,那就是朕沒辦法找來長生不老藥,好給丞相吃上一顆;」

「為丞相續上百年壽數,也好給我漢家,續百年國運••••••」

听聞天子啟這一番毫不吝嗇的贊揚之語,申屠嘉卻只莞爾一笑,眉宇間,盡是看破人間紅塵的澹然。

「像臣這樣的臣子,天下還有很多。」

「別說第二個、第三個了;」

「如果陛下想找,那找到千千萬萬個申屠嘉,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只要陛下能繼續像現在這樣聖明,後世之君,也能多少效彷陛下的德行,那我漢家,便絕對不會缺申屠嘉這樣的臣子。」

「——臣倒是覺得,陛下與其期盼日後,能有更多的申屠嘉,倒不如期盼日後,能再出一個賈誼賈長沙••••••」

「畢竟臣,只不過是一個從行伍中走出,憑借對文終侯蕭何、平陽懿侯曹參,以及北平侯張蒼拙劣的模彷,才堪堪參透為相之道的愚蠢者;」

「但賈誼賈長沙那樣的人,卻是天生就可以為國出力,天生就知道如何幫助社稷愈發強盛,讓天下愈發安定的天縱之才••••••」

一番商業互吹,卻是讓天子啟一時有些唏噓感嘆起來;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些許自嘲。

「當年,先帝從代國來長安的時候,賈誼和晁錯,是一起入仕的。」

「同樣都是二十歲的年紀,朝氣蓬勃,又同樣都是滿月復經綸,才華卓絕;」

「曾幾何時,朕還認為晁錯,是足以和賈誼齊平的才俊。」

「先帝將賈誼,派去給當時的梁懷王做太傅,朕也並沒有感到失望。」

「但最近,晁錯表現出的視野、胸懷,卻讓朕愈發感到後悔了••••••」

「——後悔當年,沒有在先帝面前再堅持一下,把賈誼召到朕的身邊,將晁錯,送去給梁懷王做太傅••••••」

說著說著,劉啟也是再次搖頭苦笑起來,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自責。

「賈誼一紙《治安策》,便為我漢家指明了削藩的正確道路;」

「而晁錯的《削藩策》,卻險些讓朕••••••」

「——陛下!」

怎料劉啟話音未落,申屠嘉便面色陡然一緊!

堪堪將劉啟沒說完的話,擋在那張略顯干涸的嘴唇之內,申屠嘉才暗下長松了口氣。

再看看左右,確定‘隔牆無耳’,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氣,對天子啟拱手一拜。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因為臣太過執拗,才讓亂臣賊子有機可乘,導致了那樣的事情發生。」

「對于那件事,臣至今都感到無比的自責,總是擔心死去之後,無法面對太上皇。」

「眼下,臣還苟活于人世,或許還要再過幾年,才會到太上皇面前,被歷代先皇問罪。」

「懇請陛下,千萬不要再提那件事,讓臣這最後的幾年,也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了••••••」

自己的話語被申屠嘉強行打斷,天子啟本還愣了愣;

但在听到申屠嘉這番明明隱晦,卻又讓自己一听就懂的話語之後,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只愈發柔和了起來。

——那件事••••••

——太廟那件事••••••

「申屠嘉啊申屠嘉••••••」

「可真是讓朕•••••••••」

在心中滿是欣慰的道出此語,天子啟便滿帶著溫笑,對申屠嘉連連點頭不止。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天子啟‘嘿~喲!’一聲,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待申屠嘉也艱難的直起身,便見天子啟將雙手背負于身後,走到側室的門口,又莫名搖頭一笑。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

「但朕,不能答應。」

莫名其妙的道出一句話,天子啟便溫笑著回過身,對申屠嘉又是緩緩一點頭。

「朕知道;」

「丞相來太廟,是想和朕一起,在太上皇面前沐浴齋戒、禱告祈福,替朕分擔那‘異常天象’帶來的罪責。」

「但眼下,宗廟、社稷,都正面臨著危險。」

「朕把自己關在太廟,已經是非常冒險,又十分無奈的事了。」

「如果朝野上下,沒有丞相親自把控,朕即便是在這太廟,也很難安心的跪在先祖面前,反思自己的過錯••••••」

見天子啟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申屠嘉只下意識上前一步,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看見申屠嘉這般神情,天子啟卻又是嘿然一笑,旋即便走上前,毫無顧忌的伸出手,親切的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

一邊扶著申屠嘉,往太廟的大門方向走去,天子啟的嘴上,也不忘一邊做下交代。

「朕在太廟自省,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朝中,也不大可能出現太重大的變故。」

「這段時間,便勞煩丞相,將朝野上上下下的事務處理好;」

「——遇到自己認為能處理的事,丞相可以獨自處理,不用到太廟請示朕的意見;」

「如果遇到自己認為,無法獨自處理的事,丞相就去長樂,跟太後商量一番。」

「若實在是踫到連太後,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丞相再到太廟來,和朕商量。」

被天子啟扶著往外走去,又听到這一番滿帶著信任的托付,申屠嘉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局促了起來。

「可是,陛下••••••」

「——丞相不必多說;」

「——朕心中有數。」

卻見申屠嘉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天子啟溫和的語調堵了回去;

待申屠嘉忐忑的側過頭,又見天子啟微笑著朝申屠嘉點了點頭,又在申屠嘉遍布溝壑的手背上輕拍了拍,權當是安撫。

「朕,信得過丞相。」

「朕相信,無論遇到什麼事,丞相,都會采用最恰當的方式。」

「而且這樣的情況,也並不會維持太久;」

「——只需要半個月,朕就可以回到未央宮,繼續主持朝中的事務。」

「這半個月的時間,丞相就看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上,幫朕一把。」

「除了丞相,朕也實在不知道應該把朝政,托付到誰的手中了••••••」

一番真情流露的話語,終是讓申屠嘉忐忑的心緒逐漸放松了下來;

但即便是得到天子啟的許可,申屠嘉也還是堅定地表示︰凡是丞相府經手的事務,臣都會親自記錄下來,將奏疏送到太廟,給陛下攬閱!

看出申屠嘉面容上的堅定,天子啟也只得是無奈的點下頭,算是接受了申屠嘉的建議。

但這一刻的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天子啟這一‘思過’,便在太上皇劉煓的太廟,待了足足七十五天••••••

到天子啟終于重見天日,從太廟中走出的時候,那場全天下都早有預料的宗親諸侯叛亂,卻已經進入爆發前的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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