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聞劉勝這一番見解,饒是對劉勝逐漸成熟的心性有所預料,申屠嘉滿帶著贊賞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帶上了些許詫異。
——不得不說,劉勝看待今日這場辯論的角度,著實有些出乎申屠嘉的心理預期。
「我原本以為,公子看待今日這場辯論,會是以江山、社稷的角度,衍生到《削藩策》即將引發的叛亂;」
「又或者,會和梁王、公子榮一樣,將此事看作是儲位歸屬的前奏。」
「不曾想,公子注意到的,卻是黃老學說的興衰••••••」
面帶笑容的說著,申屠嘉也不由停下腳步,滿是認可的對劉勝笑著點點頭。
而後,申屠嘉的面容之後,便隨即涌上了一抹唏噓感嘆之色。
「確實如公子所說︰黃老學,興起于戰國之時;」
「在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並決定休養生息、與民更始之後,才逐漸在我漢家興盛,甚至成為了漢室天下,最具話語權的學派。」
「這是因為黃老‘法無禁止則無咎’,提倡地方無為而治,和太祖高皇帝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的理念不謀而合。」
「但經過這麼多年,尤其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治理,曾經因戰亂而殘破的天下,已經重新煥發出了太平盛世的場景;」
「在這樣的情況下,黃老學說本就已經逐漸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只是礙于大勢,才沒有立刻被取締。」
「偏偏這麼多年的‘安樂’,讓黃老學派變得故步自封,不思進取;」
「到如今,黃老學居然衰敗到連黃生這樣的人,都能成為黃老‘大家’了••••••」
說到最後,申屠嘉也不由搖頭嘆息著,對劉勝再一點頭。
「公子說的沒錯。」
「今日這場辯論,必將會加速黃老學的衰敗;」
「再過三五年,至多不超過十年時間,天下,恐怕就再也不會有願意學習、鑽研黃老學說的年輕人了•••••••」
毫無保留的表達出自己對劉勝的認可,申屠嘉唏噓感嘆之余,對劉勝的快速成長,也是愈發認可了起來。
申屠嘉很確定︰劉勝通過今天這場辯論,就連黃老學說的未來都已經預料到,那就不可能想不到其他方面的因素。
比如,天子劉啟召黃生、轅固入宮,並叫這麼多人旁听今日這場辯論的意圖。
而劉勝卻並沒有在意這些,或者說是有意的‘忽略’了這些,而是將注意力,放在了更長遠的‘執政學派交替’的問題上。
想到這里,申屠嘉心中,便悄然涌現出一個和天子劉啟一樣的念頭。
「賈姬,怎麼就不是皇後呢?」
「又或者公子,怎麼就沒早出生幾年呢••••••」
正思慮間,耳邊傳來劉彭祖的詢問聲,讓申屠嘉只能趕忙回過神,將那個奇怪的念頭從腦海中甩出去。
「老師;」
「——那黃生說的,難道是錯的嗎?」
就見劉彭祖滿是疑惑地停下腳步,又不忘看看身旁的弟弟劉勝;
「我沒有反駁阿勝的意思;」
「我知道阿勝剛才說的,都是對的。」
「但拋開黃生‘枉顧道法自然’這一點,單論黃生的觀點,似乎並沒有錯啊?」
「作為臣子,難道不就是應該忠于君主,而不是借機自立嗎?」
听聞劉彭祖此問,申屠嘉只下意識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待這句話道出口,卻看見劉彭祖面上疑惑之色更甚,申屠嘉也終于反應了過來;
笑著搖了搖頭,又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圈左右;
思慮再三,終還是覺得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申屠嘉才滿是澹然的回過身,重新望向劉彭祖。
「公子說,今日這場辯論,最終是平局的結果,倒也沒錯。」
「——但這個平局,並不是因為黃生、轅固生都表現的十分出色,而是因為這兩個人,都犯了錯誤。」
「至于陛下,也不是認為這二人說的都有道理,才沒能做出裁判;」
「而是因為今天,這兩個人所說的話都不可理喻,陛下實在無法分辨誰更不可理喻,這才沒有做出最終的裁判。」
淺嘗遏止的道出一語,便見申屠嘉若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才再度望向劉勝、劉彭祖兄弟二人。
「多日未曾登門,于二位公子,老夫也有些想念了;」
「如果沒有其他重要的事,二位公子不如,到府上稍坐片刻?」
•
帶著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到故安侯府內的涼亭坐來,並目送劉勝恭順的離開,為自己端來一碗茶湯;
抓起茶碗 灌一口,覺得喉部的干癢緩解了些,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氣,將這其中的關鍵娓娓道來。
「今日這場辯論,黃生的錯誤,是拋棄了黃老學‘道法自然’的原則;」
「拋開這一點,單論黃生的論點,其實並沒有什麼問題。」
「作為臣子,當然應該忠君奉上,在君主犯錯的時候,應該在一旁規勸、阻止,而不是取而代之。」
「至于商湯、周武革命,究竟是順天應命,還是弒君篡立,諸子百家數百年來,也是眾說紛紜;」
「黃生認為是弒君篡立,也並沒有問題。」
「——畢竟過去了這麼多年,誰都無法證明商湯、周武,是因為什麼而反抗夏桀、商紂。」
「按照戰國時,諸子百家約定俗成的‘無法證偽,就不反駁’的辯論規則,黃生表達今天這一番的論點,並沒有問題。」
听聞此言,正聚精會神坐在桉幾前的劉彭祖、劉勝二人,也不由緩緩點下頭。
關于戰國時期的這個‘潛規則’,兄弟二人是有了解的。
蓋因為如今漢室,距離太祖高皇帝劉邦立漢國祚,也才過去四十多年的時間,戰國時期對于如今的漢室而言,並不算太遙遠。
而這個辯論規則,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對方的論點完全錯誤,便不應該出言反駁。
如果要反駁,就要拿出確鑿的證據,來作為反駁的依據。
就好比某一天,有個人跳出來說︰始皇嬴政,是一個無比仁慈的君主!
那按照戰國時期的辯論規則,或者說辯論禮儀,想要與之辯論的人,就需要拿出確鑿的證據,來否定對方的論點。
比如秦長城啊~
阿旁宮啊~
直道啊~
稅率啊~
乃至強制移民,南征北戰兩面開花,以及派徐福尋仙問道之類,都可以作為‘始皇絕對不仁慈’的證據。
具體到今日這場辯論,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黃生說︰商湯、周武弒君自立,是亂臣賊子,轅固要想反駁,也同樣要拿出類似的證據,來指明黃生是在‘胡言亂語’。
比如當時,商湯、周武做的哪件事,能證明他們原本不想做天子之類。
——你轅固說黃生是在胡說,那你倒是拿證據出來啊!
拿出商湯、周武‘不想取夏桀、商紂而代之’的鐵證出來!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歲月的流逝,使得如今的天下人,只能通過史書,才能窺伺那段遙遠歷史的神秘一角;
偏偏那段歷史,早就隨著始皇嬴政的焚書令,以及項羽下令焚毀的咸陽宮,而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從這個角度來看,對于黃生所說的‘商湯、周武弒君自立’的論點,轅固,其實是沒有辦法直接證偽的。
非但轅固無法證偽,如今天下,沒有任何人能正面反駁‘商湯、周武弒君自立’的論點。
而這,也正是過去百十年,類似的論點層出不窮,卻始終沒有定論的原因。
——在史書‘絕版’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人能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商湯、周武,不是弒君自立。
如是想著,劉彭祖本就寫滿疑惑地面龐,不由更糾結了一分。
「那轅固所說的話,又有哪里是不對的嗎?」
「——如果商湯、周武是弒君自立,那不就如轅固所說︰太祖高皇帝,也成了篡權奪位的亂臣賊子了?」
滿是疑惑地詢問聲,卻惹得申屠嘉一陣搖頭苦笑不止,望向兄弟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自信。
「這,就不得不說到今日這場辯論,轅固所犯的錯誤是什麼了。」
「黃生犯的錯,是枉顧了黃老學說‘道法自然’的立場,論點並沒有問題。」
「但轅固的錯誤,卻恰恰是在論點之上。」
「——因為太祖高皇帝,和商湯、周武,根本就不一樣!」
「轅固老儒,看上去道貌岸然,實則,就是一個持詭辯以立身的敗類!」
「因為太祖高皇帝‘順天應命’,是有數不盡的證據的!」
毫不遲疑的道出一語,申屠嘉的目光當中,也不由帶上了些許銳意!
說起轅固時的語調,更是帶上了毫不加以掩飾的鄙夷。
「在周室末年,最先展露反狀的,是問周鼎輕重的秦武王嬴蕩。」
「最終覆滅周室、自王天下的,則是秦王嬴政。」
「真要論‘滅周’的亂臣賊子,便應該是秦,而不是漢。」
隨著一抹追憶之色,出現在申屠嘉蒼老的面容之上,申屠嘉語調中的惱怒,也逐漸平息了下去。
而後,便是小半個故安侯府,都沉浸在了申屠嘉平緩、溫和的語調之中。
「——秦末,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義,天下共舉義帝楚懷王,作為反秦的統領。」
「太祖高皇帝,便是以楚懷王部下的身份,參與到了反秦的斗爭當中。」
「到後來,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陽,卻對關中百姓秋毫不犯,還與德高望重的老者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對于三世子嬰,太祖高皇帝也並沒有過分的舉動,只是將三世子嬰請出了王宮。」
「倒是項羽,在抵達咸陽之後,將三世子嬰腰斬于咸陽的市集外。」
「反觀太祖高皇帝,非但不認可項羽腰斬子嬰的舉動,還在子嬰死後為其發喪。」
「所以,‘滅秦’的亂臣賊子,便當是項羽,而不是太祖高皇帝。」
說著說著,申屠嘉的情緒,也已是徹底平靜了下來;
對于妄圖指責‘太祖高皇帝和商湯、周武一樣’的轅固,已是沒有了絲毫的鄙夷。
有的,只是無盡的澹漠,和不屑一顧的無視。
「太祖高皇帝獲封漢王,是項羽所封;」
「而當時的項羽,也是在獲得了義帝楚懷王的準許之後,才分封各路反秦諸侯。」
「所以太祖高皇帝獲立為漢王,在禮法上,同樣沒有一絲一毫的僭越。」
「直到項羽弒懷王,自立為‘西楚霸王’,天下才再次群情激涌,太祖高皇帝,也起兵反楚。」
「——為的,不是和項羽爭天下,而是為反秦的義軍統領︰義帝楚懷王血仇。」
「最後,太祖高皇帝勝項羽,也是天下各路諸侯,組建起了為懷王血仇的聯軍,並共舉太祖高皇帝為統領;」
「項羽敗亡烏江之後,同樣是各路諸侯共舉,以天下安-亂相逼,才迫使太祖高皇帝,在洛陽登上了天子之位••••••」
隨著申屠嘉的語調落下,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的面容之上,早已是帶上了呆滯之色;
不是因為兄弟二人,不知道這段往事。
而是申屠嘉這番‘解讀’,讓兄弟二人頗有些瞠目結舌••••••
——要不是出生于劉氏,兄弟二人甚至都要懷疑,是自己的腦子出問題了!
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不想爭天下?
想當年,入了咸陽城,在秦王宮撒丫狂歡、酒池肉林,玩兒的最嗨的,可就數他沛公劉季!
獲封為漢王之後,劉邦更是連漢王宮都顧不上修,只等項羽回關東,就立刻急不可耐的暗度陳倉,從漢中還定三秦!
平定了關中三秦,劉邦這才借‘為楚懷王報仇雪恨’的名義,糾集起其他各路諸侯,組建了討伐項羽的諸侯聯軍!
而劉邦‘聯軍統帥’的權力,也正是因為劉邦,是討伐項羽的首倡者!
後來的事,那就更不用說了。
——彭城一敗,劉邦率領的五十六萬諸侯聯軍,被項羽三萬楚騎殺的丟盔卸甲,轟然潰散;
逃亡的路上,劉邦更是急的要把兒子劉盈、女兒劉樂往車下踢,生怕被身後的追兵攆上!
要不是忠心耿耿的馬夫夏侯嬰,幾次三番把劉盈、劉樂往回撿,後來的漢室,恐怕也不會有孝惠皇帝、魯元公主了。
之後,太公劉煓、高後呂雉都被項羽捉拿,項羽便派人要挾劉邦,想逼劉邦就範。
結果呢?
——項羽說了一句‘你不投降,我就把你父親烹了’,劉邦卻回了一句︰烹好之後,記得分我一碗肉••••••
至于那些‘逼迫劉邦登基’的各路諸侯,更是別提了。
楚王韓信,被竹竿插死了;
梁王彭越,讓繩子勒死了;
臨江王共尉、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舉兵謀反,兵敗身亡;
韓王信臨陣倒戈,投降匈奴,死于漢匈之戰。
滿打滿算,當初擁立劉邦的異姓諸侯,也就長沙王吳芮、趙王張耳二人善終。
——就這,還是因為這兩人死的早!
甚至就算是這二人早死,也依舊沒能改變後代的悲慘命運。
趙王張耳,死于太祖高皇帝五年,也就是太祖劉邦登基那一年;
而在張耳薨故短短幾年之後,第二代趙王張敖,就因為國相貫高謀反,而被貶為宣平侯。
至于長沙王一脈,要時刻防備嶺南的趙佗不說,就長沙那窮鄉僻壤,深山老林,還不如在中原做個土財主!
由始祖吳芮開創的長沙王吳氏一脈,也已經在兩年前,隨著第五代長沙王吳著薨故,而絕嗣除國。
滿打滿算,漢初七位異姓諸侯,五人不得善終、一人的後代失王爵、一人被封去長沙那塊‘風水寶地’,傳五世而絕嗣••••••
就這樣的劉邦,能是‘不願意做天子’的人?
如是想著,兄弟二人望向申屠嘉的目光,卻是愈發古怪了起來••••••
——話又說回來,申屠嘉這麼一圓,還真能圓上!
且不管當時,劉邦心里是怎麼想的;
起碼申屠嘉說的這些事兒,劉邦是實打實的做過,並且留下了白紙黑字的史料記載、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的!
感受到兄弟二人目光中的古怪,申屠嘉倒也沒裝傻,只意味深長的發出一笑。
「腐儒轅固,實在是太小看太祖高皇帝了••••••」
「像太祖高皇帝那樣英明、睿智的君主,是絕對不會把‘篡前朝而自立’這樣的隱患,留給子孫後代去頭疼的•••••••••」
滿是深意的道出一語,申屠嘉也不由稍斂面上笑容,將略有些嚴肅的目光,望向一旁的劉勝。
「公子認為黃老學說,能有黃生這樣的‘大家’,意味著黃老學氣數已盡,不能長久;」
「而我認為,儒家能出轅固這樣的‘博士’,也同樣能證明︰儒家的狀況,並沒有比黃老學好到哪里去。」
「無論轅固是為了擊敗黃生,才試圖混淆視听,故意將太祖高皇帝與商湯、周武混為一談,還是因為轅固,真的那樣看待太祖高皇帝;」
「今日這場辯論,都足以證明︰自有漢以來,便一直勢微的仲尼之說,依舊沒有太大的長進。」
「尤其是在黃老學逐漸衰落,諸子百家也大半凋零的當下,如今這般模樣的儒家,根本不足以繼黃老學之後,成為我漢家新的顯學。」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陛下才會逐漸偏愛法家,將晁錯、郅都那樣的法家士子,引為自己身邊的肱骨心月復;」
「——不是因為在陛下言重,法家真的有多好;」
「而是因為除了法家,陛下,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