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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三月廿七這一天,不同于明州的陽光明媚,山東外海是一片隨時可能落雨的陰沉天氣。

這是運糧船隊出發的第13天。

昨夜進入陰雲區域,無法牽星定位,船隊卻並不慌張。

且不說還有指南針以及風向、洋流等綜合參考,自從過了淮安府的海州緯度線,大家都明白,抵達山東,只是最近兩三天的事情。

比較擔心的是經度上不要偏離膠州太遠。

否則靠了岸還要掉頭。

畢竟浩浩蕩蕩的兩百多艘大小船只在近海區域行駛,擱淺的危險性太大。

運糧船隊的旗艦大船上。

吃過午飯,蒲七就和另外一位這些時日已經混熟的望哨傅閏一起爬上主桅的瞭望台,兩人這次都沒心情再相互調侃對方一個用內眼一個用外眼,只希望今日天黑前就能看到岸上的導航煙柱。

最初離開明州,開始兩百里路程上一個接一個白日舉煙夜間點火的燈塔,讓人看了就心安。

已經好些日子沒見過。

兩人擠在瞭望台狹窄的筐簍里,傅閏用那把他專屬的單筒望遠鏡仔仔細細四下打望一番,沒有任何發現,只得縮回筐簍,看著旁邊啃著一塊鍋盔的蒲七,伸手掰了一塊過來,小口嚼著,一邊問道︰「老蒲,任說今日能到不?」

相比已經在海上跑過很多年的蒲七,傅閏雖是水軍出身,但如此長時間的海上航行還是第一次。這段時間,如果不是認識了身邊這位,經常插科打諢,又和他說一些以往的航海瑣事,傅閏覺得自己不會如當下這般心態輕松。

蒲七繼續大口啃著鍋盔,聞言道︰「照那些秀才算計,最遲今晚。就是,嗯……經度,他們算不準,可能會差幾十里,這樣也好哩,可再等一天,夜里靠岸總不安全。」

這麼說著,蒲七吃完了鍋盔,站起身,向北望去。

嘴上和傅閏說得輕松,蒲七看向北方時,也多少有些眼巴巴。漂泊海上,那怕這次航行再有底,誰又不想早日靠岸?

傅閏見蒲七起身,就繼續窩著。

高處風大,能偷懶還是要偷懶一會兒。細嚼慢咽地啃掉了手中的一塊鍋盔,又等了片刻,通常這時候蒲七應該蹲下來提醒他換上,這次卻沒動作。

傅閏正要起身主動讓蒲七歇歇,蒲七忽然伸手過來︰「你那眼楮,快,給俺瞧瞧。」

傅閏本能地想要調笑。

蒲七自詡有一雙鷂子眼,可是很不屑他那把望遠鏡的。只是,傅閏隨即就意識到甚麼, 地起身,向北望去。

第一眼,甚麼都沒看到。

正要舉起掛在胸前的單筒望遠鏡,蒲七已經扯過去,放在了自己眼前。

傅閏被望遠鏡帶子勒得只能斜在蒲七身上,卻也不生氣,只是期盼道︰「是岸不,見著煙柱了麼?」

蒲七稍稍沉默,就當傅閏快要抓狂時,才終于道︰「還是偏了,東北,在東北方……唔,任每說那多少度來著?」

「俺來……」傅閏搶回了望遠鏡,向東北方望去,找尋片刻,終于注意到一片因為太遠而顯得很澹的煙霧,但他可以肯定那是人造狼煙,不是霧氣。放下望遠鏡,傅閏慌忙又掏出一個指南針擺弄片刻,終于道︰「北偏東,50度。」

這麼確定一番,不放心的傅閏又舉起單筒望遠鏡觀察片刻,終于趴在筐簍邊緣對著下面大喊︰「近——岸——嘍——近——岸——嘍——」

聲音傳出,不只是旗艦各處船工士卒紛紛望了過來,左近一艘大船上都有人听到聲音朝這邊探望,隨即也大喊著將消息傳出。

漸漸的,整個船隊都躁動起來。

天興衛指揮同知夏亥也很快沖出了船艙,親自爬上數丈高的瞭望台確認消息。

……

康茂才提前三天就帶兵五千進駐了膠州。

作為從一品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與華高平級,因為身體是真不好,之前一直待在後方。早前華高搞ど蛾子撂了差事,老朱便調遣康茂才負責運河糧道。

北伐大軍攻克山東全境,康茂才繼續維護糧道的同時,又多了一份鎮守山東的重任。

這次是接到了皇帝陛下的密令,在大軍已經開始西進的情況下,康茂才反而向東,臨時帶兵離開了濟南。

因為膠州的形式很不好。

朝廷將從海上運糧到山東的消息傳出,大量難民開始朝膠州聚集,目前已經超過了十萬。

具體有多少,沒人知道。

遠在金陵的老朱很清楚,如此多人聚集,稍微處理不好,就將釀成一場流民之亂,剛剛穩定下來的山東局勢也會重新震蕩,直接影響北伐大軍後方。

朝廷不是沒有各種安撫。

山東未來三年的賦稅已經全免,又開放山林湖泊任由百姓自取,還鼓勵地方大族開設粥場施行賑濟,同時,各地也不斷發布告示,催促流民盡快返鄉,避免聚集。

康茂才到來時,還帶了濟南那邊擠出來的3000石糧食。

這些都沒用。

餓極了的人,除了一條命,對其他都無所謂。

若是海運糧船不能盡快抵達,一旦出現某些變故,康茂才懷里甚至還揣了老朱的另外一封嚴令。

為大局考慮,顧不得任多。

山東,不能亂!

膠州灣口東側一處高坡,持續冒著濃濃煙霧的燈塔下方,處理完今天的事情,和淮又一次跑來當‘望夫石’。

相比最初也算富態的身材,和淮當下的官服顯得松松垮垮,好像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起來。最近著急上火,嘴上還有些爆皮,整個人給旁觀者一種剛從荒漠里逃出來的感覺。

沒辦法,最近是真急。

和淮能夠想象,若膠州周圍這十余萬百姓炸開了,他這段時間的一切都是白忙。到時候,那怕糧船到了,功勞也不會有他多少。

甚至,莫說功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兩說。

流民暴亂,向來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地方官,要麼之前被流民抓去煮了,要麼之後被朝廷抓去砍了,很少能有好下場。

這麼幾乎有些神經質地正站在燈塔下的崖岸邊念念叨叨,和淮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扭頭看去,是府衙的一個小吏。見那人跌跌撞撞邊走邊喊的模樣,和淮以為某些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雙腿一軟,撲通一下就癱坐在地上。

身後家僕連忙上前扶住自家主人,正猶豫是不是要掐人中,那小吏的聲音終于清晰傳來︰「大人,到了,到了,糧船到了。」

本來奄奄一息的和淮好像瞬間吃了十全大補丸,一下就彈起來,三兩步竄過去揪住那小吏衣領︰「那里,在那里,俺怎沒看到?」

小吏被抓住衣領,也不敢反抗,抬手向西方指過去︰「船隊……走偏了,在西方,西方。」

和淮立刻墊腳向西眺望,這里是膠州灣口的東北方,被對岸遮擋,根本看不到甚麼。和淮急得跺了幾下腳,才又想起來,連忙轉身向身後三丈高的燈塔跑去。

來到塔頂,趴在垛口再次向西望去,和淮雖然沒有蒲七那樣的鷂子眼神,卻也隱隱看到西方偏南一些的海岸線上,密密麻麻的黑壓壓一片,正在緩緩靠近。

確認真是運糧船隊,和淮一口氣松下來,再次癱坐在地。

臨近傍晚,運糧船隊終于抵達膠州灣口,開始依次進港停靠。

夏亥站在旗艦大船船頭,起初是躊躇滿志,他知道自己這次立了大功,雖然不如遠在明州那位營海使小大人的頭功,但排入前幾定是沒問題。

然而,當遠遠看著岸邊密密麻麻的人群,或者歡呼高喊,或者如風中麥田一樣,大片大片地朝糧船跪了下來,好像見到神靈現世,夏亥又意識到,自己這次,遠不止立了一次功勞那麼簡單。

倒是又想起營海使小大人偶然說過的一些話︰糧船早日抵達山東,就能少餓死一些人。

旗艦靠岸。

夏亥剛走下跳板,康茂才便帶著膠州一干文臣武將匆匆迎了上來。

簡單見禮寒暄,康茂才目光掃著不斷靠入港口的糧船,一邊迫不及待地問夏亥︰「到了多少?」

被某個營海使小大人潛移默化地灌輸緣故,夏亥對數字也變得熟稔起來,聞言抱拳道︰「回同知,總計271艘糧船,中途因損壞漏水等故,提前離隊靠岸14艘,合計6500石,另有一艘800料船只中途傾覆,損失糧食800石,溺亡7人。其余皆順利抵達膠州,共有大小船只256艘,合計糧食19萬2700石。另,船隊攜帶45日口糧9000石,尚有結余約6500石,恰可補充提前離隊數額。」

夏亥報出這一連串數字,現場無論是都督同知康茂才還是膠州知府和淮,又或者膠州衛指揮同知毛驤,乃至其他將左官吏,一時都陷入沉默。

大家都提前了解過海運相關。

統一印象中,說起海上運糧,諸人的第一反應往往都是兩個字——凶險。

然而,當下听夏亥所說,20萬石糧食,除了船只傾覆導致的800石損失,其他6500石,提前靠岸,至少也能保住大半。這樣的損耗比例,和傳聞中動輒漂沒三成以上的海上運糧傳聞,實在大相徑庭。

那麼,問題出在哪?

夏亥說謊了?

不可能。

諸多糧船正在靠岸,夏亥如果說謊,很快就會被拆穿。

早前運糧之人說謊了?

有可能。

但,也不會太離譜,否則,海運不會得到‘凶險’二字評價,因此,危險定是非常高的。

糧隊運氣太好?

沒人會傻到這麼想。

那麼,答桉只可能一個,這支運糧船隊,肯定有著某些特別之處,因此才使得一次20萬石糧食,基本沒有太大損耗地順利抵達膠州。

作為北伐大軍的後勤輜重主管,康茂才更是震驚。

就說他負責統管的運河輸糧,因為河道年久失修緣故,之前每個月的糧食運量還不到15萬石,加上地方征繳,才勉強支應前方25萬大軍的日常所需。

而且,因為運河輸糧船小人多,只到山東,路途消耗就已經接近運糧總量的一成。

相比起來,這次海上運糧,一路上只消耗了區區2500石糧食,比起20萬石總量,不是一成,也不是半成,只是區區一分多一些而已。

如此運力,如此效率,若能持續下去,北伐大軍將再無糧餉之憂,到時候,別說打到大都,那怕一路打到上都,都不成問題。

康茂才不由想到幕後籌劃這一切的那個少年。

聞名許久。

送五百年國祚的世外高人。

最初難免覺得虛夸,當下再看,確實可謂名副其實。

若有機會,今後定要見一見。

船隊順利抵達,第一件事,還是向金陵報喜。

因為膠州這邊的隱隱危局,老朱之前每三兩日都會傳信過來詢問,糧食既然到了,必須盡快把消息傳回,讓皇帝陛下安心。

夏亥提前已經備好,除了抵達山東的糧食等數據,還有按照營海使小大人的要求,一路上記錄的每日航海日志。

于是,這邊船隊還在持續進入港口,另外一邊,一份附帶了康茂才、和淮、毛驤等人畫押用印的快馬急報就已經送往金陵。

與此同時,膠州府也發出告示。

膠州附近百姓即刻起按照戶籍所在向膠州府衙登記,並領取官方賑濟,每戶按人口數給米五斗至一石。

這份賑濟並不白拿。

獲得賑濟百姓將分批遷往膠州至濟南的膠濟運河兩岸,朝廷將繼續提供米糧,以工代賑,疏浚膠來運河。

隨後,康茂才、夏亥、毛驤、和淮等人都是一夜未眠,不僅要盡快將糧食卸下糧船,還要緊急分發第一批口糧,讓饑餓太久的百姓吃一頓飽飯,畢竟之前十余萬人大部分都只是勉強吊著一條命。

燈火通明的膠州灣,這一夜,到處都飄蕩著米飯香味,還有百姓此起彼伏的感謝之聲。

本來緊繃的局勢,隨著糧船抵達,迅速松緩下來。

待到第二天,和淮也初步弄清了膠州附近大概有多少流民。

至少13萬。

之前……不敢去搞太清楚。

因為一旦出了事情,和淮也清楚會發生甚麼,還不如稀里湖涂一下。

和淮甚至也清楚,很多饑民不知道消息,還流散在山東各處,但,也只能顧得了眼前。就像其實也有不少流民以為等不到糧船,听從官府勸告提前返鄉,這次也將拿不到賑濟。

畢竟這次賑濟的前置條件也並不寬松。

拿了糧食,就必須听從安排,不管男女老幼,都要遷往膠濟運河兩岸,參與運河的疏浚。

按照13萬人計算,按照每戶5人可得一石糧食的標準,初步的賑濟支出,其實只需2萬6000石。

大家也都清楚,每戶給出的那些賑濟口糧,再節省,也只能吃一個月而已。不過,有一個月時間,很多事情就能調整過來。

比如後續的以工代賑。

疏浚膠濟運河,皇帝陛下給出的限額是5萬石,再加上運河疏浚過程中,多少能撈一些魚蝦作為補充,這又能吊兩個月時間。

撐過三個月,將是夏收。

山東今年處處廢耕頗為厲害,但對于一個骨子里刻著‘種地’兩字的民族而言,再困難的環境,都會有人孜孜不倦地播下種子,多少還是會產出一些糧食。

更何況,夏收之後,南方也會有更多賑濟過來。

綜合下來,雖然形式還遠遠不能算好轉,但最危急的時刻,總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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