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盤踞浙東,鼎盛時號稱聚兵十萬。這是虛夸。但六七萬還是有的。
不同于張士誠的激烈反抗,方家在西吳大軍壓境後很快選擇投降,並未經歷過消耗太大的戰事。然而,西吳當初收編的方家投降部屬,水步兩軍總計才兩萬三千人,其余大部分哪去了?
很容易想見。
為了確保浙東穩定,投降的那部分方家降卒都被帶去了南征,朱 要做的,就是把潰散的其他方家舊部重新聚集一部分。
這也是老朱挑選方國珍長子方禮跟隨他來到明州的原因。
方禮自然更明白這些,听朱 這麼說,立刻起身拱手道︰「下官定不辱命。」
朱 嗯了聲,轉向明州衛指揮同知常斷︰「常指揮,你調一千人協助方郎中籌集人手,所聚民夫就安置在城東明州衛駐地旁邊。」
即使方家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恭順,朱 也不會給方禮任何念想。
老朱將方禮調來擔任營海司郎中這樣的文官,而不是海軍都督府下屬的武職,用意顯然也是如此。
坐在朱 下首的常斷也立刻起身抱拳︰「職下領命。」
朱 又看向眾人︰「剩下一萬人,從東南各府縣漁民中抽調,我剛剛說過了條件,參與海運者,免除全家賦稅和徭役,子女將來還有優先進學機會。劉郎中?」
正在做會議記錄的劉璉連忙抬頭,放下筆拱手道︰「下官在。」
朱 道︰「把這些條件都明白地寫成一份公文,印刷幾百份,沿海州縣廣泛張貼出去。」
劉璉答應︰「下官領命。」
朱 再看四周︰「大家對此是否有其他問題,可以說說?」
話音剛落,之前被朱 趕到旁邊的薛戍已經拱手朗聲道︰「使君,下官有話說。」
朱 點頭︰「可以叫我‘翰林’,別用那麼怪的稱呼。」
薛戍又被噎了下。
喊朱 ‘使君’,是因為那個‘營海使’,還因為這也是一種敬稱,之前明白自己誤會了朱 ,還帶著些薛戍自己的歉意在其中。
沒想到……被嫌棄了。
薛戍也沒有糾結,轉而說道︰「翰林,四月為石首魚汛,浙東各州縣漁民每年八成以上魚獲來自于此,若被征調運糧,那怕免了全年賦役,漁民生計恐也受到影響。」
朱 疑惑︰「石首魚?」
恰好在朱 視線方向的明州知府陶黔微微拱手道︰「石首,又名黃花,以腦中有白石而得名。」
朱 明白過來。
大黃魚啊。
還準確抓住了其中又一個點,沿海漁民每年八成以上魚獲來自于這次大黃魚汛。
這年代,捕魚並不是常年作業。
這麼想著,朱 重新看向薛戍,問道︰「會因此餓死人嗎?」
薛戍一怔。
朱 不等他回答,已經接著道︰「既然我在這里,我向你保證東南不會有人因為這次征調而餓死。再說海運,事有輕重緩急。從金陵啟程之前,我身邊人有家卷從山東來,說山東去年冬天餓死了很多人,當下雖說開春,但我也知道春荒同樣是一道坎。我們越早運糧到北方,除了大軍所用,還能賑濟百姓,少餓死一些人。薛知縣,你說我該怎麼選?」
薛戍稍稍遲疑,又是拱手一揖,卻還是道︰「翰林,照前朝例,參與海運輸糧者,會給與報酬,稱為‘運糧腳價’。」
「看來你是做過功課的,但你了解的並不全面,」朱 道︰「前朝給‘運糧腳價’的前提,是民夫自備船只,且並不免除賦役,這是一種雇佣制度。咱們這次是征調,船只由官方提供,且免除賦役,同樣相當于支付了報酬。」
從來要做一件事,若能有參考,‘照本宣科’是最便捷的方式。因此,朱 最近當然對元朝的運糧模式進行過詳細了解。
元朝最初也是采用官方運糧。
不過,因為效率不高,運糧也少,之後就開始一套類似雇佣制度的運糧系統。
官方支付報酬,民間自備船只為朝廷運糧。
元朝海上運糧最鼎盛的一段時期,基本都是如此運作,年輸糧超過300萬石。
然而,代價也很大。
當時南方的一石糧食,按照元朝的紙幣計算,大概價值三兩中統鈔,但元廷給每石糧食開出的運價是八兩,相當于南方糧價的兩倍多。
再然後,元廷也發現這麼干太貴了,給不起錢了,不斷降低每石糧食的運價,再加上中統鈔在元朝後期迅速貶值,導致沒人再肯造船運糧,本來興盛的海運系統也就迅速崩潰。前些年,張士誠和方國珍聯手給元廷輸糧,一年就只剩十萬石出頭。
當初了解到這些,朱 不是沒有考慮過雇佣制度。
結論是當下不可行。
這首先是因為現在大明初立,南北各方對新朝的歸屬感還很弱,冒然把糧交給私人,很難說會是什麼結果。其次就是,東南持續多年戰亂,百業凋敝,一時也聚不起太多的民船進行輸糧。
因此還是只能官方來做。
堂下,薛戍其實並不是不知道這些,他剛剛只是希望某個小大人不知道,想要多給百姓爭取一些補償。
既然沒有成功,薛戍拱手一禮,也便安靜下來。
朱 看向四周︰「還有其他問題嗎?」
本以為沒人開口,忽听常斷旁邊那個方臉男子拱手道︰「下官鹽運同知邢跡,此次運糧,若有需要鹽運司協助,在下定全力配合。」
朱 看過去,笑著點頭。
明白。
這是表態度。
倒是不知昨日碼頭之事,也沒有多想。
還覺得吧。
邢跡……這名字挺‘可疑’的。
剛要略過,忽又想起。
鹽運……
嗯,如果沒記錯,明朝好像也有讓鹽商幫忙運糧換取鹽引的做法,記得還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做‘開中法’。
不過,再想想,這其實還是一種雇佣制度。
于是又回到了剛剛的思路。
暫時不可行,只能先記下。
又對邢跡點了下頭,朱 道︰「如果沒有其他,我們討論第二個話題,船只。」
說完轉向旁邊一直沒開口的華高︰「南邊來消息了嗎?」
華高本來任由身邊的小少年發揮,沒想到他轉向自己,連忙放下捂在手里的茶杯,湊過來一些,說道︰「吳禎已然啟程,要看風向,少則一旬,多則……不好說,三月定是能到的。章存道部……金陵來的消息,章溢那老兒在和主公打擂台,恐要更晚些。」
朱 疑惑。
華高又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解釋道︰「章存道所部鄉兵,章溢提前與主公約好,答應了他們克福建後就能歸鄉。」
朱 明白過來。
和人家約好了,但老朱想要毀約。這……朱 看向不遠處方桌後的劉璉︰「這段掐了,別記。」
劉璉︰「……」
我是個正經的書記官,我不要操守的嗎?
眾人︰「……」
嘖,陛下原來這麼……嗯……
朱 又轉向華高︰「能帶來多少船?」
華高一咧嘴︰「這俺那里知曉,南邊一群都不是省油燈,那怕有主公詔令……還要看老吳搶東西能耐了。」
朱 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怎麼……還要看能耐?
華高沒停,又澆了一碗冷水過來︰「章存道部,一個小指揮,就算能來,你也莫有太大指望。」
朱 頓時預感更不好了。
本以為不會缺少船只的。
不過吧,確實也不缺。
來之前就從老朱那里了解過,不說大明水師本身一支都在持續建造的船只,只是東南一路從張士誠到陳友定打過去,繳獲大小海船也有一兩千艘。
問題是,這些船大部分都在南征軍的一群驕兵悍將手中。
設身處地,朱 如果在他們的位置上,也不會輕易把到手的船只再交出來,甚至怎麼推月兌都能很快想起一堆的借口。
誰不希望自己的部隊更加兵強馬壯一些呢?
重新坐好,朱 想了下,看向明州衛指揮同知常斷︰「常指揮,明州衛有多少船只?」
提前已經知道,因為南征北伐緣故,大部隊都在前線,明州衛之前只有不滿員的2731人。
倒是忘記了問船的事情。
常斷抱拳道︰「明州衛下屬船只共一十九艘,其中兩艘五百料海船,其他都為內河平底船。」
朱 ︰「……」
不奇怪了。
同時也不對其他沿海衛所再報什麼期待。
肯定都被前線各軍搜刮了啊。
而且,不同于後來,就像明州衛,目前主要還是鎮守明州陸上各個州縣,至于海上,雖然元朝時期就已經開始鬧倭寇,但當下還不成大患,威脅性甚至不如逃散海上的東吳殘兵。
輕輕敲著太師椅扶手,朱 快速斟酌。
就算吳禎和章存道兩部帶來船只不多,算上自己之前那些,還有沿海衛所多少湊一湊,乃至那些海商……各方加在一起,滿足第一批20萬石糧食的運輸應該不成問題。
至于其他,只能自己想辦法。
片刻後,朱 抬頭看向交代過事情早已重新返回的另一位營海司郎中姚封︰「五百料海船,造800艘,要多久?」
姚封起身拱手道︰「大人,此事最大阻礙乃是木料。總計需要40萬料各類木材,從何而來?」
對于造船而言,料,是一個量詞。
朱 特地了解過此事。
標準的一料木材,大概是一尺直徑,兩丈長。
當時幫忙講解的姚封還給出了另外一個形象舉例,民間木匠打一張床,當然不是豪門里的那種紅木凋花大床,而是普通人家的雙人床榻,恰好需要一料木頭。
朱 稍稍考慮,問道︰「當下開始采伐,多久能用?」
姚封道︰「根據木料的品類和用途不同,陰干時間,少則半年,多則三五年。」
朱 追問︰「有加快陰干的方法嗎?」
姚封點頭,又搖頭︰「大人,得不償失。」
「嗯?」
姚封詳細解釋道︰「加速之法,或水煮,或烘烤。水煮只可用于小塊木料。烘烤需建造烘窯,以小火緩慢烤焙,諸如龍骨用料,那怕烘烤也需一兩月,且稍有不慎就會因火候控制不當導致木材開裂,淪為廢料。」
朱 手撐在旁邊桌上,支著臉頰皺眉︰「不陰干,湊活一下,不行嗎?」
姚封立刻搖頭,撥浪鼓一樣︰「大人,若木材不陰干……它是活的,造了船,下官不敢坐。」
活的?
怎麼听起來有點人呢?
朱 看向華高。
華高也瞬間變成撥浪鼓︰「俺也不坐。翰林,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可不能湊活。當年陳友諒就用生料造船,鄱陽湖數十萬大軍,一敗涂地。這木材不陰干死透啊,它有怨氣,下水後會把船拆了。」
這听著更人了。
感慨了一下破除封建迷信任重道遠,朱 覺得還是先放放,也不能不信,轉向陶黔︰「我來前了解過,明州府城外有造船廠,還有多少木料儲備?」
陶黔搖頭︰「所剩……無所剩者也,廖將軍年前讓部屬接管船廠,離開時一片空蕩,連工匠都帶走許多。」
朱 ︰「……」
廖永忠,你改名叫廖三光好了。
旁邊的華高咧著嘴笑,又開始回憶往昔‘崢嶸歲月’︰「老廖當年啊,就比俺能搶。」
朱 ︰「……」
見朱 也過來,華大人立刻收斂表情,同仇敵愾︰「廖永忠那夯貨,賊球囊的!」說完立刻又轉向劉璉,學著朱 語調︰「這段掐了,別記。」
劉璉︰「……」
劉大人只能內心默念,我不是史官,不需要操守。
不需要的!
朱 沒再理會旁邊某人,看向堂下︰「都說說, 40萬料木材,我可等不了三五年,怎麼辦?」
話落,右手邊站在人後的一位長須圓臉男子就稍稍上前拱手道︰「下官昌國知州徐攸。」
這年代可沒有普通話,朱 听到某個名字,怔了下,反問︰「許攸?」
我瞬間又穿越三國了嗎?
那人改了改腔調,重新道︰「徐攸。」
朱 明白過來。
是‘徐’,不是‘許’。
至于昌國州,就是後來的舟山市,當下屬于明州府下轄,大概是一個縣的體量。
徐攸見朱 明了,才接著道︰「下官建議,可從民間征集木料。東南各州縣,民間存儲造船木料眾多,籌措四十萬料應不成問題。」
朱 听到徐攸這麼說,瞬間通透。
不過,另一邊的薛戍聲音隨即響起︰「翰林,此計不可。東南戰亂初定,沿海百姓正需造船恢復生計。」
薛戍說完,朝朱 又是一揖,然後轉向徐攸,毫不掩飾地怒目而視。
朱 想了想,說道︰「不會平白征集。」轉向姚封︰「一料木材,大概多少錢?」
姚封道︰「大人,各種木材是不同的。」
朱 擺手道︰「按照40萬料計算,給我一個大概的平均價格。」
姚封斟酌了片刻,才終于道︰「五百料海船,民間造價約為八百貫,其中木料為大頭,算五百貫,平均每料……一貫。」
總計,就是40萬貫。
大堂內所有人都看向朱 ,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朱 卻很輕松,正要開口,常斷旁邊的鹽運同知邢跡忽然道︰「大人,下官有一計獻上。」
朱 看過去。
邢跡道︰「大人名下士卒民夫眾多,或可采伐新料,與民間置換。加些補償就是。」
朱 點頭。
這也是個好辦法。
于是沒急著開口,又看向眾人︰「還有其他想法嗎?」
姚封道︰「大人,若從民間征集,運送也是一難,可在各地開設工坊,就近造船。」
朱 再點頭。
隨後堂下眾人又暢所欲言,朱 或點頭,或搖頭,直到確認沒人再開口,才道︰「姚郎中,稍後你負責做出一份各類木材的官方收購價格,再按照邢大人建議,同樣做一份置換方桉。兩種方法並行,向民間有償征集成品木料。」
姚封鄭重起身,拱手答應。
朱 又問︰「木料足夠,800艘船,要多久?」
姚封正要坐下,聞言重新站好,說道︰「聚集東南匠戶,再有足夠士卒民夫協助,兩月可成。」
朱 點頭。
兩個月,可以接受。
繼續吩咐了一些其他,朱 看向周圍︰「最後一個問題,糧食……嗯,這個肯定不是問題。就不談了。」
累了。
而且確實沒必要談。
到來之前就知道,只是明州這邊,哪怕肯定又是被南征軍‘搜刮’之後,依舊還存著19萬石糧食。
更別說金陵。
官方十處大倉,儲糧三百萬石。
老朱最近幾年一直在給治下各府縣大範圍蠲免稅賦。
糧太多,都有些用不完。
因此,南方是真不缺糧,就只是運輸的問題。
到了這里,朱 稍作梳理,再次拍手道︰「會議結束,按照我們剛剛商定的方桉,大家各去忙吧。對了……原太倉市舶司的人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