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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中,男子深深地一揖。

「在下姓黃,浙江寧波府人,今歲新科進士,授寧國府推官。到寧國府後,發現原來的推官還在任上,吏部遂糾錯,又命我去松江府任推官。我和家僕從運河下船,剛過同里,就遇了劫匪。」

韓希孟聞言,陡生唏噓。

原來此人竟是要去自己的故鄉松江赴任,他這個松江的官,和自己這個松江的民,如今皆困于匪窩中。蘇松一帶的匪患,好生猖狂。

韓希孟又繼續問道︰「先生疑心的仇家,可有名號?」

黃先生口吻平靜地道出原委。

他的仇家,叫沉同和。此人也是今歲進京赴考的舉子,在京中花重金買通禮部吏員,得以與親家趙鳴陽在同一個號舍應考。

趙鳴陽學識文采都算上乘,自己作完文章,又代沉同和寫,讓他抄了。不想,沉竟然拿了會元。

當日在禮部貢院,有些考生便知曉此事,只因那沉同和的父親官至河南巡撫,考生們不敢得罪沉家。

黃先生卻認為,官家子弟,公然舞弊,置大明國法于何地?如此欺世盜名之徒,怎可入仕為官。他便在放榜之日,拿泥巴去湖了沉同和的名字,請求有司徹查。禮部對其單獨復試核驗,發現果然只是個淺通文墨之人,又得趙鳴陽招供,朝廷遂將二人發配戍邊。

韓希孟听完,心道,這黃先生,明明已高中進士,同場考生的舞弊,並不影響他個人求得功名與官職,他卻還是不畏權貴,要將公道拿出來辯個分明,這番脾氣,倒與自己已故的父親很像。

一旁搭著蚊帳的鄭海珠,作為穿越者,也免不了暗暗吐槽。

大明朝的官員,果然一茬比一茬奇葩。吏部給進士授官,竟會連上任的府縣都搞錯。然後,高官的兒子科考作弊,高官竟能二話不說就找黑道把舉報者做掉。

尸位素餐也好,有恃無恐也罷,吏治都已一塌湖涂,怪不得,再過不到三十年,大明就完蛋了。

只听韓希孟越發恭敬地問道︰「小女子可否請教先生大名?」

「名尊素,字真長。」

什麼?

鄭海珠大吃一驚。好在黑暗掩飾了她的神情。

黃尊素……那不就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黃宗羲的父親,東林黨七君子之一?

如果沒記錯歷史的話,他會在十年後的天啟末年,因觸犯大閹魏忠賢而被捕入詔獄,自盡于獄中,死的時候不過四十出頭。

浙江余姚,如今還有隱于一大片梅園中的黃尊素墓地。

萬歷末年的進士,寧波府人,初授寧國推官,不太常見的名字,沉厚的嗓音不老也不太年輕……所有信息都能對上,眼前此人,應該就是歷史上的黃尊素。

一年前,穿越來的鄭海珠逐漸適應自己的身份、並開始實施自己的謀生計劃後,松江名媛、後世所敬仰的「顧繡」創始人韓希孟,是她主動找到的第一位歷史名人。

而黃尊素,算是第二位名人,撞上的。

鄭海珠不由滴咕,倘使黃尊素不會死于這一次的綁架與尋仇,那他逃生的原因,是什麼?

正思忖間,棚子的木門被打開,先前的婆子端著飯菜跨進來,托盤上還放著一盞小油燈。

婆子這幾日給黃尊素送過飯,赫然見他立于大棚當中,也不驚訝,再看清鄭海珠在掛蚊帳,心里立時酸唧唧——年輕好看的小娘們真是吃香,這書呆子眼看就要去做鬼了,還不忘巴結漂亮女人。

婆子將食盤交給鄭海珠,扭身就鑽出這臭烘烘的牲口棚。

「小姐,好香的雞湯,還加了矮腳青,飯也像是新米蒸的。」鄭海珠語帶輕快地稟報。

雖然身在險境,但韓小姐畢竟剛剛說過要好好吃飯,自己這個侍女又何必讓氣氛太凝重。

韓希孟吩咐道︰「給黃先生盛一碗。」

鄭海珠照做,黃尊素也不以虛禮推辭,接過雞湯,干脆席地而坐,慢慢啜飲。

韓希孟帶著諧謔之意,對鄭海珠道︰「蘇州學藝時,我們游滄浪亭,在園子邊的農家吃紅羊面,還嫌棄那飯堂飛進幾個蒼蠅,忒不整潔。如今扎在蚊蠅堆里,近旁便是豬圈羊圈,竟也能吃得下。」

鄭海珠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大口吃了幾快子米飯,才去接主人的話︰「小姐,我在漳州老家翻看兄長的書籍時,讀到一則軼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被貶謫到哪個小州城,住在破敗的屋子里,窗外就是個殺豬攤子,每日血污橫流,腥臊濃烈,綠蠅亂飛。黃庭堅也沒過不下去,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讀書作詩,度日如常。」

那邊廂,喝著雞湯的黃尊素,听完鄭海珠的話,不由對這年輕女子有些好奇。

時下最重女子名節,千金小姐進過土匪窩,就算逃了出去,世人也會側目。

黃尊素縱然厭惡這種是非不分、罪責無辜者的腐臭觀念,卻無法忽視它,因而閉口不問眼前落難的主僕二人,府上何處。

但方才,他就已從二人對話中覺察出,侍女替主人推演遇險緣由,不像普通丫鬟的腦力。

現下听來,她果然出自讀書人家,怪不得不僅臨危鎮定,也能理解文人的通達氣度。

黃尊素既然生出贊許之意,遂接上鄭海珠所提的典故︰「姑娘說的是。黃庭堅還為自己的陋室起名‘喧寂齋’,取鬧中有靜之意,豁達自嘲。」

韓希孟亦是飽讀詩書的人,略略回憶,便婉聲道︰「我想起來了,這位黃魯直黃公,還寫過一首詩︰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幾香一炷,靈台湛空明……」

「對,小姐說的這首五絕,用語直白,在下卻很喜歡。黃公是有宋一代的制香大家。」

「嗯,他還是書法聖手,我喜歡他的《砥柱銘卷》,若能施針繡出來,就好了。」

陋室之中,三個囚徒便這般,在雞湯香與豬糞臭交織的氣味中,侃侃而談,一時也不去想自己如今猶似待宰羔羊般的境遇。

恰這當口,卻听院中腳步聲雜亂,緊接著便響起那赤膊看守的公鴨嗓子︰「咦,二當家,你怎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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