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謂的聖獸幼崽帝江鳥被余閑一吼之後,突然就閉上了聒噪的鳥嘴。
在空中略一盤旋後,落在了地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它似乎疑惑的歪了歪鳥頭,打量著余閑,接著那肥碩的身軀往前一蹦一蹦,蹦到了距離余閑一步之遙,眼楮忽閃忽閃,繼續煞有介事的打量著余閑。
場面一度詭異。
而屋外的那些巫人還在激烈的抗議著,要求牧歌等人離開。
「我們巫人和你們景人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卻要一再壓迫我們,欺人太甚了!」
「北涼侯就了不起嗎?他有本事就把我們天巫族都滅了,看看北方的巫族人服不服!」
「這里是北涼,也是我們天巫族自古以來的地盤,現在你們鳩佔鵲巢,還要我們給你們當牛做馬,憑什麼!」
「帝江聖獸也發火了,你們速速離開,觸怒了聖獸,你們就是跟我們天巫族過不去,我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祭司回來了!祭司大人,快去管管這些景人吧,我們實在咽不下去這些窩囊氣了!」
在一陣陣的抗議聲中,院門口走進來一個老邁的身影。
他穿過人群,徑直走到了棚子下,然後掃了一下場面,對著牧歌行了一個不卑不亢的禮節︰「牧郡主到訪,有失遠迎了。」
這就是天巫族的祭司,北涼侯府的節令官,駝方。
按照他的朝廷官職和頭餃,他是下屬,牧歌是上級。
雖然場面的禮節是做到位了,但他的態度卻顯得不冷不熱。
一張遍布溝壑般皺紋的老臉上,有一黑一白兩只眼珠子,灰白色的那只眼珠子好像是瞎了,而正常的黑色眼珠子,卻根本沒有正眼去看牧歌。
「總算駝方先生還肯現身,原以為今天會走空呢。」牧歌冷冷道。
「老朽這不是去附近的山上觀測天象了嘛,天象氣候,關乎北涼千萬人的命運,不可怠慢。」駝方澹澹道。
「那駝方先生看出什麼了嗎?」牧歌追問道。
「看出了一點,但不多。」駝方哂笑道︰「今年開春,怕是會挺艱難的,還請牧郡主回去後告知侯爺,早些做好賑災濟民的準備。」
聞言,大家就听出來了,駝方觀測出北涼在開春時,將會迎來天災。
「會是旱災嗎?」
「差不多吧。」
駝方嘆息道︰「可能還有其他的麻煩接踵而至,總之,這個春天,北涼的百姓們怕是不好過了。」
牧歌的眉心輕輕擰起,浮現一縷憂色。
余閑也在默思駝方的天氣預報。
看來,天道之上的仙人們,是存心要讓大景社稷崩毀了。
各種人禍還不夠,還要制造天災……要知道,開春的天象氣候,幾近關乎天下的安危!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播的好與壞,終究得看老天爺肯不肯賞飯吃,如果遇上干旱等天災,那這一年都將提前走進陰霾。
本來去年的秋收情況就很不利了,造成了動蕩天下和社稷的各種民變和造反,今年開春要是再出問題,那就不是雪上加霜了,而是人間浩劫!
天下各地會怎麼樣不清楚,但駝方說了北涼開春會遇到天災,已經預示了強烈的凶兆。
北涼的民族矛盾尖銳,現在屋內外的巫人態度就這麼不友好了,一旦北涼再出現內部的災難,比如糧食不夠吃,勢必會衍生出民族間的仇恨和敵對!
「如果開春的氣候不佳,那到時候又得勞煩駝方先生做法祈雨了。」牧歌抱著試探的意圖說道。
駝方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牧郡主就不要強人所難了,老夫只能觀天象望天地,發出預示,本就是泄露了天機,次數多了會招來報應天譴的,現在還讓老夫去逆轉干預天象……唉,莫非牧郡主忘了老夫的這只左眼是怎麼瞎的嗎?」
牧歌看了眼駝方那渾濁灰白的左眼,選擇了沉默。
詭山人就沒這麼好的脾氣了,冷哼道︰「無論是修巫術,還是修習其他的學派,本質都是逆轉天道法則,突破人族桎梏。既然你都成了天象境,不嘗試利用自身本事造福萬民,反而一味的明哲保身,那你注定難成大道。」
駝方看向了詭山人,一邊打量,一邊說道︰「老夫本就沒什麼大志向,也不敢妄想感悟大道,留著這些本領,能庇護住天巫族的安寧就很不錯了。」
頓了頓,他隱約看出了詭山人的修為虛實︰「這位先生修的是詭道之術吧,而且修為高深,估計還很接近詭道聖人的境界,那老夫敢問一句,想成就聖人的關鍵要素是什麼?」
詭山人一窒,臉色有一些訕訕的。
想從二品境進階到一品聖人境,決定性的要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獲得天道的認可和欽點!
說好听點,你的所作所為必須得順應天意。
說難听點,就是給天道當走狗,替天道看管人間的香火畜生。
「當不了詭仙就不當詭仙,我又不在乎,讓老子當狗是萬萬不可能的。」詭山人最終都囔了一句。
「那就是了,老夫也沒想過繼續進階了,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不過,老夫也不想逆天而行,能多苟延殘喘一些年月,多造福一些我的族人們,就心滿意足了。」駝方的這句話說得格外堅決。
很明顯了。
他連祈雨的要求都一口回絕了,就更不用指望他能充當向導了。
就在余閑等人幾乎要放棄的時候,身後再次傳來了那煩人的叫囂。
「傻瓜!傻瓜!」
帝江幼鳥再次扇動羽翼,飛翔而起。
看到象征圖騰的聖獸不高興了,駝方這次居然恭謙的欠身行禮,然後再次下了逐客令︰「牧郡主,你也看到了,聖獸的反應很激烈,還請你們先行離開。」
「傻瓜!傻瓜!」
帝江幼鳥飛舞了一下,突然落在了余閑的肩膀上。
然後繼續歪著鳥頭,好奇的打量著眼前的小白臉。
「……」
駝方呆了一呆。
余閑斜也著這面貌古怪的鳥頭,還聳了一下肩頭。
結果帝江幼鳥仍舊賴在余閑的肩頭上,痴痴凝視著。
「怎麼回事?聖獸居然對這人萌生了親近之意?」屋內的巫人僕從詫異道。
駝方一抬手,示意僕從噤聲,同時注視著余閑,問道︰「這位小友是……」
「余閑,我朋友。」牧歌簡單介紹,既然駝方無意幫忙,就沒必要多費口舌了。
「余閑……莫非是當今朝廷威遠侯的嫡子,此次在西北連斬湯古、劍聖等三個二品大修行者的那個?!」
駝方皺巴巴的臉皮頃刻間緊繃住了,就連灰白瞎了的左眼都隱約閃爍了一下,跟帝江幼鳥一起聚焦著余閑。
「有禮了。」
余閑簡單的拱了拱手,又指著肩上這只又肥又傻又賤的聖獸,「它只會說這兩個字嗎?怎麼學來的?」
駝方遲疑了一下,苦笑道︰「我年輕時第一次遇見聖獸,它就會說這兩個字了。」
余閑听出了另一層意思,微微詫異︰「嗯?這鳥的歲數很大?」
「比老夫的年紀還大一些吧,帝江聖獸的壽元可達千年。」駝方解釋道︰「之所以聖獸會重復說這兩個字,據族內的老人說,幾十年前,帝江聖獸剛出生不久,在天山中險遭惡敵的襲殺,萬幸被一位絕世高人救下,那高人招呼喂養了帝江聖獸一些日子,然後交給了我們天巫族。那時,帝江聖獸就會說這兩個字了。」
「什麼高人?」余閑追問道,不知為何,他察覺到帝江幼鳥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古怪。
「不知道,他一直戴著面具。」
駝方先揮手屏退了周圍的人,又斟酌了一下措辭,緩緩道︰「在部落做客時,他跟我們打听了關于天山以及天門谷的情況,即便我們再三勸阻,他也想深入。為了報答他照顧聖獸的恩情,前任祭司還是領著他去了。後來前任祭司大人獨自回來,身負創傷,說那個人居然模索找到了通往天門的路徑!」
余閑一怔,他隱約萌生了一絲猜測。
駝方還在講述著那段往事︰「而且,在天門谷中,前任祭司似乎還發現了四個疑似一品聖人的大修行者。這些人,與那個神秘的高手在山谷中展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鏖戰,隨後一起闖入天門領域中,掀起了巨大的能量沖擊波,殃及了前任祭司大人。」
「前任祭司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回到部落,說了這些事之後,就莫名的流出了眼淚,一直重復著說‘怎麼會這樣子’,在他彌留之際,還不斷呢喃著,說了一些很古怪的話。」
「什麼話?」
「他說,我們巫族對不起那位高人,更對不起天下蒼生。」駝方唏噓感慨道︰「我想問個清楚明白,但前任祭司大人卻不肯說,而那時,帝江聖獸在旁邊一直說著傻瓜兩字,前任祭司大人苦笑說自己確實是個傻瓜,然後就含淚的溘然長逝了。」
余閑靜靜听完了這段奇聞往事,沉默半晌,道︰「我大概知道真相是怎麼一回事。」
駝方瞪大了僅存的黑色眼眸,驚疑道︰「還請小友指教。」
「你口中的那個高手,我認識,他去尋找天門的目的,其實是要守衛天門不被打開吧?」余閑凝聲道。
駝方一怔,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我說了,我跟他認識的。」余閑笑得很復雜,還意味深長的看了眼肩頭上的帝江聖獸,心里有些發酸。
那個人,不就是青雲的轉世,自己的上一世嘛。
青雲曾說過,在幾次輪回轉世里,他每次都遭到了天道的詛咒和誅殺。
上一世時,他一度想要隱姓埋名、苟且偷生。
但在得知有人被天道收買,想要重新打開天門,他還是毅然決然的趕過去阻止了……最終,身死道消,卻沒能阻擋天門被打開的結局。
隨即,余閑又深深的看了眼駝方,寒聲道︰「而且,我大概知道,你口中的那個前任祭司為何會在死前那麼的愧疚……畢竟,他親眼見到了,你們巫族的聖人,那個巫神充當天道的走狗,親手打開了天門,導致仙人們得以再次收割人世間的福緣氣運,進而搞亂顛覆了天下,鑄成了前朝末年到軍閥割據時期的人間劫難。」
駝方的臉色瞬間慘白,喉結蠕動了幾下,想開口質問或者辯駁,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只能不住的搖頭,表示難以接受這個殘酷驚悚的事實!
「如果不是這樣,你的前任祭司大人,怎麼會在彌留之際,說出巫族對不起天下蒼生的這句話呢。」余閑冷笑道︰「當年,巫神、詭仙以及佛宗那些所謂的聖人,因為一己私欲,為了飛升成仙,重新打開了千年前被天淵城聖帝關閉的天門,導致了人間此後的黑暗時期。上綱上線來說,你們巫族,的確對不住天下蒼生。」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駝方仍然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但是,他又不得不認可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畢竟,除了上述這個理由,確實沒有其他的原因,能讓前任祭司說出巫族對不住天下這句話。
「傻瓜!傻瓜!」
帝江鳥好像听懂了他們的話,再次飛翔起來,飛到駝方的跟前,居高臨下的俯瞰著駝方,叫嚷道︰「傻瓜!傻瓜!」
一聲聲傻瓜,仿佛嘲諷譴責。
「聖獸,真的是我們巫族的聖人,巫神大人犯下了這個滔天罪孽嗎?」駝方一臉虔誠的問道。
「傻瓜!傻瓜!」帝江鳥不斷重復,但比起先前,此刻它的情緒顯得格外躁動。
駝方能感覺到帝江鳥的厭惡情緒,身子一抖,隨即惘然的看向余閑︰「小友,敢問一句,那個高人,是你的誰?」
余閑輕輕嘆了口氣,扭頭仰望著遠方那白雪皚皚、直通天穹的天山,低聲道︰「可能,是我的前世吧。」
話音剛落,帝江鳥再次飛回到了余閑的肩膀上,這次它直接用鳥頭親昵的蹭了蹭余閑的下巴。
「那家伙,為何只教了你這兩個字?」余閑用指尖揉了揉鳥頭。
帝江鳥眨了眨眼楮,輕輕回應︰「傻瓜。」
唔,大約,在那家伙的眼中,世人大多是傻瓜之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