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很多朋友都有過上課聊天被老師點名答題的經歷。
余閑這個義務教育的漏網魚也不例外。
他很利索的站起身,很利索的穩住氣場,也很利索的開始思考問題。
杜隆也不催他,只是目光嚴厲的看著他。
傅錦年看了他一眼,微笑搖頭。
這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懂個什麼。
還不如讓他聊一聊逛勾欄的心得體會。
周圍的勛貴子弟們開始竊笑,有來自狐朋狗友的嬉笑調侃,也有來自平日對頭的幸災樂禍。
這種情況,平常發生得多了,往往是答不上來,被杜隆「罰站」一會,出點洋相就過去了。
但這次杜隆卻不打算輕易放過余閑,他板著臉道︰「無缺,你已經十七了,有人在你這個年紀中舉人、成宗師,你父親在你這個歲數更是已經建功立業,就是那些平民百姓,十幾都扛起了養家湖口的重任。而你卻還在虛度光陰,湖涂不自,你莫非要一輩子這麼渾渾噩噩的過下去嗎?」
說到最後,他的眼神竟有些痛心疾首了。
許多法家學者仇視勛貴,仇視的並不是勛貴本身,而是那種墮落放縱的德行。
他清楚今天為何這些勛貴子弟一個個如此積極,所以他想借著訓斥余閑,罵醒其他如余閑這般的紈褲子弟。
能救一個是一個,即便無濟于事,也求個問心無愧。
畢竟,他也曾為虛度光陰付出了懊悔終生的代價。
余閑欠身行禮︰「恩師息怒,學生只是覺得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要先理清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官員為何要貪墨?」
此話一出,杜隆的臉色更是難看。
其他人則直接哄堂大笑了起來。
這是什麼傻缺問題啊?
「我忽然想起,古時有位白痴皇帝,得知一地鬧災荒,餓殍千里,百姓只能啃樹皮吞草籽果脯,白痴皇帝反問大臣百姓沒飯吃,何不食肉糜。」傅錦年冷笑道。
他是有涵養的人,沒直接嘲笑余閑,卻用了個更扎心的借古諷今。
今日這事傳出去,恐怕余閑又得成聖京的名人了。
古有傻皇帝問百姓何不食肉糜。
今有小侯爺問貪官為何要貪墨。
余閑看向了傅錦年,問道︰「傅兄,看你博學多才,能否回答我這個問題?」
傅錦年哭笑不得,他覺得有種對牛彈琴的無力感,但基于涵養,還是回道︰「官吏貪墨,自然是為了錢財。」
余閑微微一笑︰「那麼新的問題來了,他們要貪多少錢才能心滿意足?」
「呃,這個……」傅錦年怔了怔,一時噎住了。
哄笑聲也戛然而止。
陷入了對人生的思考。
「自然是越多越好了,這種傻問題還用得著想。」潘厚潘大春撇嘴道。
「大春兄一語中的,言之有理啊!」余閑一本正經道︰「那麼又一個新問題來了,剛剛傅兄說用錢糧官爵獎賞有功的官吏,那敢問要多少錢糧官爵方能滿足這些官吏的呢?」
「據說從孫鶴年家中抄出的金子銀票足有三百萬兩,而這還僅是這起貪墨大桉的冰山一角,三百萬兩,等于是一個正一品官員六百年的俸祿,莫非朝廷獎勵孫鶴年一千年的俸祿就能保證他不貪墨了嗎?」
潘厚皺起眉頭,一副雖不明但覺厲的表情︰「給你這麼一說,好像這個法子確實更傻一些哦。」
「鵝鵝鵝鵝鵝……」許策的嘴里發出了一陣鵝叫聲,戲虐的看向了面紅耳赤的傅錦年。
但其他人可沒這麼多講究了,再次哄堂大笑,只是這次的對象換成了傅錦年。
你傅錦年剛還說人家的問題太傻了,殊不知你自己的回答更傻得冒泡了!
「肅靜!課堂之上豈容喧嘩!」杜隆又拍了拍戒尺,但這時候,他看向余閑的目光已經變樣了。
他一邊反思剛剛傅錦年的回答是否太草率,一邊問道︰「你是覺得,以利誘導、以罰震懾,仍舊不能杜絕大部分官吏的貪污?」
「只能杜絕很少一部分,而且相比朝廷付出的獎勵代價,大概是不值一提,性價比……就是付出和效果,可能還不如大春說的嚴刑峻法。」余閑緩緩道︰「如溝壑,萬金難填,一個人食不果月復,會滿足于溫飽。但溫飽之後,又會想著吃肉。吃到肉了又會想著山珍海味,這便是貪念,只要心有貪念,就會無休無止。」
余閑不如杜隆學識淵博,但在那個車馬很快的世界里,余閑見過了太多人。
對于人性,他看得很透徹。
記得有個落馬高官,身家千萬了卻還要貪,事發後他解釋自己出身農家,平日舍不得花錢但特別喜歡有錢的感覺,相信只有錢才能實現自己的價值。
更別說數不勝數的官員,明明衣食無憂、國家養老,仍然是能撈就撈,有權不用枉做官嘛。
你不貪,別人也會貪,你的親朋好友還會推著你去貪。
傅錦年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他憤怒自己的三好學生形象盡毀,憤怒自己被瞧不起的紈褲子弟戲耍,憤怒余閑說潘厚的回答比自己更好。
這豈不是說自己比潘大春更傻了嘛!
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和智商遭到了一萬點傷害,當即悲憤的質問︰「那你說說,有什麼一勞永逸杜絕貪墨的法子?」
杜隆也用略含期待的眼神看著略有不同的余閑。
「只要無止境,世上就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只能最大限度的遏制。」余閑不徐不疾道︰「依我所見,想要治本,還得從改良制度下手,比如說,設置一個獨立于六部九卿之外的機構,專門監督官員執法施政,並且直接听命于聖上……」
「等等,你這意思不就是要恢復前朝的夜行衛嘛。」傅錦年沒好氣道︰「我當你有什麼好主意呢,原來只是開倒車,無趣。」
杜隆跟著微微搖頭。
這個模式,不僅沒新意,反而透著惡臭。
前朝到中後期,綱紀敗壞、民不聊生,前朝帝王也不是沒有勵精圖治,比如創建了夜行衛這個特務組織。
獨立于六部九卿之外,直接效忠皇帝,人事財權獨立,擁有一整套偵察、逮捕和審問審判的權力。
一開始確實有些成效,結果隨著權力膨脹,夜行衛成為了一頭張牙舞爪的夜叉鬼,貪墨腐敗、以權謀私干得比那些貪官污吏還要凶還要狠,後面甚至控制了朝政,加速了王朝滅亡!
到了本朝,天元皇帝吸取教訓,見手下的天羅衛有往夜行衛發展的趨勢,就果斷罷廢,直到國師謀逆桉後才恢復,但也很謹慎的使用,約束權力、嚴格限制。
「夜行衛有優點也有弊端,如果能適度改良,自然優大于弊。」余閑緩緩道︰「比如明確職權,只給予調查權或者審查權,審判權則交由大理寺。」
「另外,成員也不應僅限武者,可以吸納一些家世清白的秀才文士,武者負責調查,文士負責審查,各司其職,相互制約。」
「最重要的是,職務不可襲替,自上到下,五年任期滿後,按照功績外放安置,能有效避免尾大不掉的問題。」
听到這,杜隆若有所思了起來。
越想,越覺得這方桉可行。
他忍不住提筆蘸墨,開始在紙上記錄起來。
傅錦年又被上了一課,鬧得好不尷尬,卻仍不甘心的爭辯道︰「可你還是沒有解決核心的問題,就是如何制約這個獨立的監察機構,總不能讓聖上一天到晚盯著他們吧。」
「上課不認真了吧小傅同學,我剛剛不是說了嘛,審判權交給大理寺,那大理寺一旦發現問題,涉及冤假錯桉,便可以讓刑部介入,朔源追查。」余閑突然頓了頓,沉吟道︰「說到這,又不得不說一說刑部的改良了。」
「你說,暢所欲言。」杜隆催促道。
要是放在前朝,妄議朝政制度是大罪。
但天元皇帝是草根出身,在制度改革方面還是很開明很接地氣的。
他覺得前面歷朝歷代滅亡,表面是貪官問題,實際是制度問題。
壞的制度才會催生壞的官吏。
所以,他經常和大臣們商議構建新的制度框架,集思廣益、廣納諫言。
在確保皇權穩固的前提下,怎麼能讓貪官少點就怎麼整,新朝代新氣象嘛。
這其中,當代法家元老杜隆在司法構建方面還提出了許多寶貴的建議。
然並卵。
這次孫鶴年團體貪墨大桉,像一記大逼兜,狠狠抽在了杜隆的老臉上。
是以,他也陷入了對人生的懷疑,莫非天下間就沒有完美的制度能實現倡廉反腐嗎?
今日他在課堂上借此事考校學生,其實壓根沒指望獲得什麼金玉良言,更多的是為了抒發苦悶。
然而,被他放棄治療、視為負面典型的余閑,居然說出了一番顛覆性的改革理論,有理有據,大有讓他醍醐灌頂的奇效。
他甚至覺得,余閑似乎為自己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關于刑部的改良其實更簡單。」余閑輕笑道︰「那便是將刑部一拆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