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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異鄉人(卷末)

【停診】

一塊木牌掛在慰藉港近來最受矚目的診所門口,把清晨的長隊打散成一團喧鬧人群。

「是的,是的,今天醫生身體不適,請回吧。」腰間掛著頁錘的男人強硬地把人群推開,但刻意壓制的音量始終無法傳達到整個人群,衣袍下的甲片也對這群海上狂徒缺乏震懾力。

他開始慶幸自己在拿到那筆獎金後沒有跟水手一樣用在無意義的消費上,而是購買了一些比較輕便的防具,包括扣帶固定胸甲和護臂板,常供給需要防護但又要方便攜帶的佣兵群體。

出發點是吸取實戰教訓,然而第一次發揮作用卻是幫助他在肢體踫撞中佔到了優勢。

事實上,要不是顧及診所主人態度,局面早該失控了。騷動的就診群體以水手為主,在此停留時間有限,下次再來可能就要幾個月後,這對他們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已經很難印證消息是怎麼傳播起來的。最初大概是那位在南方丘陵找到了寶藏的傳奇船長大胡子威廉,在招納人手之余宣傳了朋友的新開診所。

在慰藉港,消息的傳播呈現出兩種極端。那些沒有趣味性的內容止步于它產生的地方,縱使不設半面布簾的障礙,也無法走出房間一步;而一旦擁有合適的端口,迎合了大眾最關心的硬性需求,就會變得很有穿透性。

某些蟲蟻般的流言在杯盤和床笫間穿行,鑽透木質的隔板和窗靈、挖穿石磚堆砌的牆壁,在劣質玻璃裝點的街面上從一家傳播到另一家。

最終這些不經之談竟被擺上了桌面,並有了成為繼尋寶事件繼任熱點的趨勢。

不少拿傷口炫耀自己硬漢本色的家伙在幾天內紛紛被揭穿,被指出曾在同一家傳聞中的診所就診。

而那些消息帶著抱有冒險一試念頭的人,聚集到城市邊緣地段一家干淨到離譜的鋪面門口,成為了親歷者或目睹者,以及那個消息的擴散者。

【在睡夢中取走疾病的人】

再也沒有什麼慰藉港第一快刀手、第二快刀手之類玩笑,理發師們,時代變了!

道听途說者樂此不疲地向就診者詢問,那些體驗回來的人也一再回答他們:是的,跟傳聞中一模一樣,甚至更好。

符合一切對高端場所的幻想:干淨到堪比教堂地板的環境、一流白玻璃器具、浪費價格昂貴的烈酒清潔皮膚、不明覺厲的病情告知、以及充滿儀式感的流程,最後還能拿到一張看不懂的紙質證明回去吹牛。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接受範圍內的價格。治療費用被按在了一個比同行高、又不至于高到付不起的程度。

關于克拉夫特是如何壓縮成本這事便無需贅述。藥物耗材的核心技術全都在手里,玻璃器材供貨商是老熟人維徹姆,人工費基本靠自己,可能就只有金屬器械是鐵匠鋪里做的、房是花錢買的。

可能這才是造成了庫普現在艱難局面的原因。他極力擋住一波又一波的人群,里面解釋清楚的出不去,外面沒听到的人進不來,提前感受了醫院前台的工作體驗。

要不是早有預見地吩咐尹馮在里面扣上門閘,估計憑他一個人早就被人群帶門板一起擠進診所了。

這完全是個突發事件,甚至沒法跟昨天預約好時間的病患解釋原因,因為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麼造成了昨晚所見的那副景象。

在外界盛傳「夢中取走病痛」神醫事跡的同時,只有「神醫」身邊最熟悉他的幾個人知道,這位慰藉港傳奇人物正被夢境困擾。

似乎是某種對應的代價,將賦予沉眠能力帶來的人,自身已經失去沉眠很久了。

起初是庫普注意到他煥發出非凡的精力,刀刃和筆尖在手里交替運轉不息,墨水與血液合流,克拉夫特恢復了學院中與文稿相伴至深夜的習慣。

在無休止的工作之余,與扈從最相關的是學業負擔加重了。克拉夫特居然還能分出時間來監督他們加快學習進程,並試圖讓兩人接觸觀看明顯有點跳級的內容,比如最新的麻醉操作。

但很快一些令他感到不安的傾向便暴露出來,這些事情早有端倪,從船上關于往日經歷與夢境聯立的談話,到關于無論如何都不要在睡時靠近打攪的吩咐。

雖然白天克拉夫特仍在一絲不苟地執行他那套精致、充滿儀式感的流程,文稿上反復且日益頻繁出現的涂改說明他並不像說得那麼好。

更別提夜深時隔壁主臥那邊的突發喧鬧響動,絕非搬來時未驅逐干淨的老鼠作祟。

當克拉夫特搬離主臥,向他們宣布為了方便將在一樓房間休息時,就連晚上睡眠極佳、沒有機會听聞怪聲的尹馮也察覺到了異樣。

不過這里沒人會質疑什麼,兩人只知道克拉夫特卷起被褥,睡到了更遠的一樓邊角小房間,多了一個反鎖房門的習慣。

而那些深夜噪聲也隨著克拉夫特的搬動,像鼠群遷移似的從隔壁消失,轉而在樓梯下的暗影中作祟。庫普曾幾次憂慮地看向聲源,可是那沒有燈光的踱步使伸出的腳又縮了回去。

咸而冷的夜晚海風也吹不醒昏沉的意識和雙眼,庫普隱約感到樓道間的黑暗擁有了類似南方丘陵夜晚那樣的層次感,像不太清澈的水體遮蔽視線,使本來在稀薄月光可見的一樓景象波動不清。

他不太確定是克拉夫特曾提到的夜盲癥,或是什麼視覺之外的原因。這種感覺被又一次突發的木質家具撞擊移位噪聲打斷,那黑暗中的踱步聲便隨之響起、徹夜不休。

無論克拉夫特在干什麼,反正不會是寫累了文稿起來放松腿腳。

克拉夫特關注到了他日間工作狀態的下降,為晚上的打擾道歉,依舊沒有多做解釋的意思。而庫普知道,使自己焦躁難眠的不是經由門板牆體減噪後可有可無的聲音,而是背後某種只能被直覺所感觸的……氛圍。

庫普嘗試跟沉迷新課程的尹馮交流,女孩對此完全沒有多少共鳴之處,只是覺得放棄大臥室並沒有帶來方便,一個不是理由的流程式表面理由罷了。

由于克拉夫特學術式的敘述方式深入人心,這種為了解釋而解釋的行為沒有使行為合理。

他猶豫著是否要詢問這件事,自己詢問是否必要,又以什麼樣的身份立場來詢問,難道就為了解決沒必要了解的問題上的疑惑?

纏結的思緒終于迎來一個終結。

昨晚,又一個輾轉難眠的時刻,庫普听到了樓下那熟悉而難以習慣的驚起活動聲,只是這次尤為短促……而激烈。

他听到了那種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在耳邊炸響,像黑暗的水體突破不算結實的堤壩,在腳下一牆之隔的地方噴薄而出。

顧不得其它,庫普從床上躍起,來到樓梯口。緊鎖門窗的一樓,晦暗不明的空間內正發生廣泛而反常識的物像變化,一層似是而非、重影似的層面如融化的油脂覆蓋在事物上。

手指揉搓惺忪雙眼,嘗試使其重新聚焦,而那幻覺般的現象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意識不得不承認那是現實發生的事情,以那個一樓邊緣的房間為中心,小範圍內的景象發生了不同程度的邊緣虛化偏移。

形如兩張畫紙被強行貼合在一起,後一張筆跡印入前一張,多出的虛化筆畫使本來可識別的內容變得復雜陌生。

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力量在推動這一進程,將另一個潮濕、陰暗、貴乏的層面拉近現世,兩張油畫上相似而不相同的內容在化為不定型的模樣相互滲透

物體在不穩定交錯中受到了混亂的作用力,像風暴里的半固態漿湖被拉扯出尖銳石鐘乳般的延長變形。

這種力量是不均勻的,爆發式地由某個中心點向外擴散。無論器皿、桌椅還是牆體,非同步轉化使物體各部位所處的狀態不同,它們是打進碗里的生蛋,被狂亂地攪拌打勻,逐漸月兌節崩壞。

庫普親眼看著牆面縫隙被波動的皺襞吞沒,玻璃容器的長頸似活蛇扭動,靠近中心區域的木門如布簾在無風的風暴中鼓起又皺縮,金屬門把溶解在木紋內拉長成銅色的游絲。

無以名狀的場景釋放出他所熟悉的氣息,白光蠕行之物、山道上浮面和句僂甲殼怪人帶來的,另一個世界特有的詭譎氣息。

腰後的傷疤隱隱作痛,這讓他想起那把匕首是如何伴隨著這種氣息出現在他身後的,當這個現象被放大無數倍、具現在眼前,無需學習與解釋,便能領悟其中原理——快速浸入另一個世界,再重新回到現世。

現在,雙目所見證的一切,正是類似的速度,但又有所不同。

所有可怕的情景在幾秒內發生,又迅速地平息。庫普做好心理準備,壯著膽子撞開扭曲的木門,脆化的金屬絲和卷曲須狀的石頭讓肩膀的疼痛更上一籌。

事故的中心,所有人造物早已完全分辨不出原來形狀,被卷入塑形為固化的漩渦,互相融合滲透,在破窗照進的月光下顯出污水上油膜衍射那樣的極豐富繁雜且令人發自內心地排斥的色彩。

一枝前天被移植來改善環境的窗台盆栽,根部還扎在半個橢球狀花盆里,睫干縴維被織入木框和螺旋的岩石,閃爍透明玻璃碎微光的異形葉片從不知原身的混亂漣漪上掛下。

簡直不敢想象如果一個人被卷入其中會發生什麼。若就此死去都是件幸事,好過見識身體被打亂、卻與這株植物一樣似乎仍具備某種生命。

在混亂扭曲的核心,他看到了一個凝固的身影。

那個身影依舊保持著人形,支配身體的精神好像暫時耗盡了全力,讓動作停留在了警戒態、左手空抓袖管中某物的那一刻。

這讓庫普心中稍定。不是最糟糕的情況,不管發生了什麼,至少克拉夫特沒被波及。

他小步接近,繞扭曲橫空的物質,試圖把克拉夫特從里面搬到安全區域,遠離那個多生角刺的混亂漩渦。

喃喃低語在耳邊響起,庫普仔細辨識才听清了那是從克拉夫特口中流出的寥寥數詞:

「我明白了……」

輾轉反則、虛實難辨的噩夢中,克拉夫特終于領悟到了自身思維所能解釋的部分。

那些夢境,有限空間里逼迫而來的深層存在,在三維空間上難以躲避的局限空間、視覺使用不便的昏暗情境,無一不在逼迫著潛意識動用現世所沒有的手段。

非凡記憶、精神感官、層面穿梭,在一次次使用中固化入意識認知、神經條件反射,由「非我」轉化為「我」。

來自奪面者的傷痕不是病因,而是誘因,在每次擁抱深層饋贈的累積上推了一把,加深了聯系。

精神早已被改造,主觀意識對使用全新感官給予默許,當然不會認為深層「同類」的一點刮擦是需要清理消毒的「非我」,這就是所謂「遺忘」的本質。

下沉和上浮的速度在加快,但始終需要穩定環境、發動時間,也永遠不可能趕上真正的深層生物那樣自如來往,甚至不如轉化大半的句僂怪人水平。

那種庫普描述中當面消失、背後閃現的能力,克拉夫特需要十倍以上的時間才能分步實現。

與深層聯系日益深入的精神與完全是現世造物的混搭,倒逼加快進程。噩夢越是頻繁地誘出使用深層相關能力,聯系越深,反向又促進了精神產生更多的噩夢。

惡性循環,或者對精神中的那些改變而言,這是回歸來處的正循環。

但如果只是這樣,就是一條死路。

假設那些深層生物的運動是魚躍出水面又回到水中,兩者親密無間。那現在的狀況就是一次陸地生物的失敗跳水,沒有姿態控制,層面間接近的速度又拉到了極限,水花四濺、一片狼藉。

一次錯誤的層面遷移,在夢中看來是為了躲避築洞者,潛意識調集了所有精力試圖實現深層生物那樣的穿梭。

而人類軀體牢牢拖住了後腿,直到抽干承受力極限也沒能做到,不可控「余力」全都變成了擴散的「水花」,產生某種層面間的錯亂,差點把身體卷入其中。

克拉夫特試著活動身體,但枯竭的精神不支持他這麼做,肌肉的微弱抽搐只是使他失去了平衡。

庫普急忙伸手握住了他僵直的左臂,兩人同時發出一聲痛呼。

「這是什麼?」有豐富受傷經驗的扈從反射性吃痛松手,但很快反應過來再次抓住。

刺痛掌心的是幾片從未見過的暗澹石料,大概是在剛才的錯亂中被嵌入了克拉夫特左臂,血液順著固定著虛握姿勢的手指滴落。

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他扶著克拉夫特坐到床邊,在長久的沉默後,後者突然談起了听起來毫無關系的內容。

「我听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克拉夫特捏住一塊石片,試著把它拔出來,但沒有成功,「有個人獨自在陌生的地方醒來,那里有一座高塔,黑色的高塔。」

「您需要些繃帶或者溫水嗎?」庫普想勸他消停會,可克拉夫特看起來不是會被他說服的樣子。

「在令人絕望的孤寂中,沿著只容一只腳的狹窄小道,他爬上了那座沒有台階的高塔。」克拉夫特用險峻的語氣繼續講述,似乎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傾訴表達,又像祭祀在火堆邊傳達某種寓言故事。

「他攀至高塔頂部,推開擋路的石板,見到月光……和月光下一望無際的熟悉原野。」

「踏上荒草埋沒的古道,淌過河流,石橋的遺跡令他感到似曾相識。」

「最終他走進了一幢熟悉又陌生的城堡,加入燈火輝煌的宴會中,賓客發出最恐怖的尖叫,驚恐暈厥、或四散而逃。」

「那罪魁禍首,站在他面前的一道拱門內,其異形怪狀的憎惡之貌絕非人類。」

「他逃走了嗎?」庫普感受到厚實衣服也無法擋住的寒氣。

「沒有,他走到那道拱門前伸出手指,那怪物也伸出骨爪與他相踫。那一刻,記憶雪崩般襲來,足以摧毀一切的真相擊潰了他。」

「那是……」

【一面鏡子】

……

兩天後,慰藉港傳奇診所照常開張。只是正廳里多了一道遮擋另半邊的簾布,那位受人敬愛的醫生左手似乎有些不便,印證了之前身體不適的說法。

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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