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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保和殿上,一柄名劍

七月十九,天高雲淡。

以往每個月十九的大朝會,凡正五品及以上京官除非提前奏經內廷請得恩旨者,皆不可缺席,但今日畢竟是大周元璽皇帝登基以來的頭一次大朝會,不僅京中位列七品的官員都要進宮覲見,天下一十四州各州巡撫、都督都要入京朝拜新君,可前幾天才領旨兼任了戶部尚書一職的蔣之沖站在保和殿丹墀之下回頭看去,該來的缺了不少人。

不該來的,倒是多了一個人。

作為先帝膝下目前唯一一位加封親王爵的皇子,昨夜戌時才奉詔從京都正東惠和門進城的寧王殿下李敬廷,穿著一身石青色九蟒五爪大袍,腰懸美玉,孤零零站在皇室宗親隊列首位,身後一眾皇親國戚好像有意識跟他拉開些距離,三尺之外才是另一人。

文官隊列中獨佔鰲頭的自然是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其後則依次是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遞補為文淵閣大學士晉身一品的王宗厚、武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衛成靖,除懸而未設的次輔朝天殿大學士、身在涼州統兵的武泰閣大學士郭奉平外,大周王朝又重現數位大學士濟濟一堂的盛況。

衛成靖身後,是胸前換了正二品錦雞補子官袍的新任戶部尚書古正明,然後是禮部尚書王盛懷,刑部尚書張岱,工部尚書岳景陽,以及六部共計十二位左右侍郎等等穿紫重臣;從一品樞密副使郭奉平不在京中,武將隊列中領餃的,正是前幾天十六道聖旨中任命的四位兵馬節度使。

勛貴隊列中按規矩該是一等鎮國公陳無雙為首,其次則是世襲罔替靖南公爵位的越秀劍閣掌門任平生,但這兩人直到寅時二刻都沒有現身,蔣之沖眼力極好,早就看見加爵輔正伯的禮部右侍郎陳季淳雙手捧著一柄長劍低頭不語,那是觀星樓主的佩劍,焦骨牡丹。

蔣之沖低聲嘿笑,那天去烏衣巷首輔大人府邸品茶的時候,楊公最後還是答應了他,今日大朝會一散,就會親自寫個帖子把陳無雙請到流香江,蔣大學士已經安排自家長子提前重金包下江上最大一條花船候著,還特意請了士林風流才子推舉出來的新一任花魁娘子宮雪兒作陪。

姓宮的姑娘也是學了黃鶯兒當年賣藝不賣身的路數,只不過心更黑些,唱一首文雅小曲就敢要價百兩成色上好的紋銀,便是在陳無雙極少踏足白獅坊之後流香江首屈一指的紈褲、文華閣大學士長子蔣固維去請,也不打折扣。

升任御史台左都御史的紀箴神采奕奕,一襲筆挺官袍含笑而立,興許是頂頭上司古正明開先河一步跨入六部中權柄僅次于吏部的戶部任堂官之緣故,紀大人今日表情很是有些春風得意的韻味,元璽皇帝破了御史不入吏、戶兩部的先例,也就意味著他的下一步興許也能前程似錦,當年紀箴考中二甲進士時的心情,也不過如此。

卯時,保和殿外三十六聲炮響。

高坐于白象御輦上的李敬輝緩緩從養心殿而來,朝陽光芒灑在那身明黃色威武龍袍上,在保和殿前輕輕縱身一躍,目不斜視走進被民間百姓稱為「金鑾殿」的保和殿,稍後,站在武將隊列其余三位兵馬節度使之前的吳廷聲清了清嗓子,「百官進殿,朝拜吾皇萬歲!」

面無表情的首輔楊公率先邁步,緊隨其後的蔣之沖嘴角噙著冷笑,大周國祚綿延一千三百六十年有余,還是第一次有內廷太監堂而皇之以文武官員身份朝拜天子,不知道太廟里日夜香火不絕供奉著的皇室李姓列祖列宗泉下有知的話,看見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保和殿里焚著一爐提神醒腦的龍涎香。

殿中容不下太多人,五品以下的官員只好排在殿門外跟隨前面的人一起跪下山呼萬歲,根本沒機會看見龍顏,更看不見御階上龍椅一側,原本該是儲君太子或是皇子站立听政的地方,站著的竟然是眉間一顆顯眼紅痣的明妍公主。

元璽皇帝和善宣了句眾卿平身。

首輔楊公像是在等什麼,沒有急著在那張僅次于鎮國公爺的太師椅上落座,捧著焦骨牡丹的陳季淳率先出列,對龍椅上的天子躬身施禮,然後越眾走到最前面,在元璽皇帝平靜卻蘊著些許怒意的目光中,將焦骨牡丹橫放在左側第一張天子賜座的花梨木太師椅上。

李敬輝強壓著怒意,明知故問道︰「陳愛卿,這是何意?」

陳季淳躬身後退兩步,低頭沉聲道︰「回陛下,微臣來時受鎮國公陳無雙所托,才有此舉。鎮國公將于明日辰時動身出京北上雍州,今日要在司天監定下平亂之策,因未曾提前告假,特以隨身佩劍替他上朝,以示對陛下恭敬之意。」

殿外排到丹墀之下百步遠的微末官員不知道天子御案前發生了什麼,只听見殿中一陣嘩然。

元璽皇帝臉上迅速閃過一抹厲色,用隨身佩劍代替本人上朝,還口口聲聲說這是為人臣子對當今帝王的敬意,這何止是恃寵而驕,簡直是目無君上!陳無雙,朕有心跟你示好是因為司天監和你還有些用處,並不是怕了你!

深吸一口氣,李敬輝點了一下頭。

陳季淳緩緩退回文臣隊列中,打定主意,哪怕今天保和殿上這些所謂的肱股重臣不顧風度撕破臉皮打得頭破血流,他也不會再開口說半個字,說良心話,從七月初三陳伯庸身死北境,他心里僅存的一點要為大周王朝效忠的心思,就如同被冷水澆滅了。

死灰或許可以復燃,但先帝景禎親手潑上一盆冷水,也就再沒有復燃的可能了。

陳無雙在那張陳家歷代觀星樓主坐過的太師椅上橫了一柄長劍,一柄曾于洞庭斬玄蟒的長劍,一柄曾在西北殺逆賊的長劍,一柄曾誅滅臨凡仙人、為天下百姓爭得兩百年太平的長劍,雖然焦骨牡丹棲于鞘室,可殿中眾人似乎都看見一抹攝人心魄的寒芒。

世襲罔替康樂侯的許青賢沒有來,正三品統兵都督黃大千提前上了一道折子,說是舊疾發作、身虛體弱扛不住舟車勞頓,只有楚州巡撫嚴徹從岳陽城而來,今日寅時經玄武營親軍查明身份,才得以入宮面聖。

盡管已經听說過不少有關于陳無雙的事跡,比如他在京都城那十年里如何飛揚跋扈目無余子,比如他在楚州境內如何劍斬凶獸玄蟒、誅滅黑鐵山崖邪修,可真正見到保和殿上這一幕,在楚州任上搜刮得盆滿缽滿的巡撫嚴大人才知道,這位觀星樓主囂張到了何等駭人地步,心里既是後悔又是慶幸。

後悔的是沒有趁機在岳陽城與陳無雙私下里攀個左右逢源的交情,慶幸的是總算沒有跟陳無雙交惡。

景禎皇帝駕崩之後,新君元璽想來是不會再看那位曾很是受寵的孫太妃面子了,而且听說一向交好的江州都督孫明哲已經被寧王殿下奪了兵權軟禁在府上,這條好不容易搭上的線,對如今的嚴徹來說幾乎是沒了用處。他這次進京,一來是覲見新君,二來卻是想著能不能走一走其他門路,幾位大學士總不能都是楊公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做派,只要能搭上任何一位,花多少錢都劃得來。

陳季淳入列之後,元璽皇帝居高臨下凝視寧王片刻,不知為何,竟然漸漸穩住心緒,微微抬手示意,內廷首領太監吳廷聲立刻會意,快步從武將隊列中走上御階,躬身走到龍椅旁,雙手拿起擺在御案上的幾道聖旨。

這幾道旨意都元璽皇帝親手所擬,在展開宣讀之前,吳廷聲也猜不到里面寫的究竟是什麼,僅這一條,他雖破天荒以閹人身份領了安北節度使官餃,但也比不上先帝在位時對平公公的信重,暗自嘆息一聲,展開第一道旨意就有些訝然,「詔令天下修士,斬逆賊柳同昌者,封爵溱川侯,世襲祖孫三代,領武威將軍!」

從太祖皇帝李向冊封目生雙瞳的陳家先祖陳玄素為鎮國公、冊封越秀劍閣掌門為靖南公、冊封白馬禪寺住持為國師以來,大周時隔一千余年之後,天子玉璽傳到元璽皇帝手里,這還是第一次對江湖修士下旨。

楊之清心下了然。

這道旨意明明可以傳給郭奉平。

再不濟,也可以傳給涼州都督或是奉先帝旨意前去收攏邊軍的靖遠將軍楊長生,可偏偏是傳給天下修士,這其中兩層用意不難理解,一是天子對領兵在外不肯回京的郭奉平起了忌憚之心,即便他真奉旨殺了柳同昌,那天家面臨的也是封無可封的尷尬境地,二是想當然的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覺得陳無雙可以斬殺謝逸塵,那江湖中一定有人能殺了柳同昌。

是,說良心話,茫茫江湖自古以來就是藏龍臥虎的所在,像駐仙山、越秀劍閣這等 赫數千年之久的修士門派,其中敢于嘗試潛入邊軍營帳刺殺柳同昌的大有人在,只可惜,區區一個侯爵身份外加一個正四品的雜號將軍官餃,恐怕還不值得譬如盧翰堂、陸不器之類的人物賣命,更不必提白行樸、林秋堂之類的五境高人。

之後一連幾道聖旨,還是官員升遷任免,升遷的先不提,天家終究還是降旨以不敬之名褫奪了任平生的靖南公爵位,再就是二皇子李敬威不再任中州都督,空出來的正三品缺無人遞補。

好在有之前那巨石入海一般的十六道聖旨,今日大朝會上的任命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值得一提的是,元璽皇帝明確在其中一道旨意中表示,朝天殿大學士暫時仍然懸而不設,這讓楊之清低垂的目光閃了兩閃,他原以為,天子會在今天公布次輔大學士的人選來牽制他。

可這麼一來,朝天殿大學士繼續空缺,倒讓楊之清覺得天子似乎是要欲擒故縱了。

吳廷聲宣讀完幾道聖旨,元璽皇帝剛要開口,就見文官隊列中有人一步跨出,神情肅然的國子監祭酒顏書暉出班雙膝跪倒,這位享譽士林數十年的老夫子說話的聲音雖不算洪亮,卻字字清晰且有力,「稟聖上,老臣顏書暉年邁不堪任用,特請陛下恩旨,準臣辭去國子監祭酒一職。」

元璽皇帝臉色一變,似乎是想到些什麼,「顏愛卿先請平身。朕記得愛卿比首輔大學士還年輕幾歲,朕初繼位,大周正是用人之際,愛卿何故要辭官?」

顏書暉不理會殿上眾人竊竊私語,跪著抬頭道︰「請陛下另選賢良任用,老臣此身或許還用些用處,想著辭官專心做些學問。」

元璽皇帝搖搖頭,和聲道︰「顏愛卿,朕本想•••」

話還沒等說完,顏書暉已經從頭上摘下官帽,「陛下恕罪,臣•••心意已決。」

李敬輝還想再勸,甚至強硬不許他辭官,可眼角余光正看到寧王李敬廷臉上的蔑然冷笑,頓時改了主意,語氣冷淡下來,問道︰「既然顏愛卿執意如此,那朕問一句,愛卿辭官,國子監祭酒之職可有人選保薦?」

顏書暉顯然早就有所準備,坦然道︰「國子監太學博士張青,乃是刑部尚書張岱大人胞弟,其人治學嚴謹、學高身正,可為祭酒。」

太學博士是從五品的清貴官職,年有五十的張青此時就站在保和殿外,從顏書暉出列辭官開始就一直抬頭往殿內張望,听見顏老夫子保薦他接替擔任正四品的祭酒官餃,頓時吃了一驚,忙抬眼看向長兄張岱的背影。

刑部尚書低頭不語,張青看見的背影,只是一個背影。

元璽皇帝點點頭,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才道︰「顏愛卿執掌國子監多年,既有功勞也有苦勞,朕不可不賞。傳旨,準國子監祭酒顏書暉告老,賞金三百兩,于蘭草坊賜宅一處;蔭其長子入親軍鳳翔營,賜六品校尉,待日後有功,再加封賞。」

顏書暉喉結滾了兩滾,沒有多說,磕頭謝恩。

所謂的天子親軍六品校尉封賞,不過是要他長子做質,天子心胸,至多不過一方御案大小。

等顏老夫子一步一步退出保和殿,元璽皇帝的目光終于落在寧王殿上,嘆聲道︰「敬廷啊,朕知道你回京是想見見先帝,怎奈江州路遠,再者天子殯天有殯天的規矩,父皇和朕,誰都不能等著你。回來了也好,今日大朝會就要定下在何處為父皇修陵,這件事情按規矩得有皇室宗親跟工部尚書岳愛卿一起領旨,朕原本是打算讓敬威去做,你既然回來了,就替他費費心吧。」

李敬廷不稱臣弟,也不說接旨,只冷聲笑道︰「也好。」

元璽皇帝點點頭,又處理了幾位臣工啟奏的政事,站起身來掃視過保和殿上一張張面孔,「幾位大學士、節度使留一留,十四州巡撫、都督中在殿上的去朝天殿听宣,退朝。」

離去之前,天子冷冷瞥了眼太師椅上那柄焦骨牡丹,「明妍,把鎮國公•••送回去,不得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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