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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出宮

觀星樓下,一潭靜水被大片火燒雲渲染成色澤紫金,貴氣逼人。

不知出于什麼目的,國子監祭酒大人從連廊離開之後並沒有回府,而是跟代替陳無雙送他出門的老管家要了一壇醇香玉庭春,就坐在鎮國公府門外的台階上,念一句聖人雲如何如何再仰頭痛飲一口,拿著先賢文章做下酒菜肴,一壇酒喝罷大醉酩酊,抬眼默然看了素白燈籠上陳季淳親筆所書的永垂千古四個大字許久,哈哈大笑,步履蹣跚往白獅坊方向走去,再不回頭。

老管家坐在緊閉的大門里默默陪著他喝了兩壺茶,數得清清楚楚,從「天道有常」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顏老夫子有長有短總共高聲念了七十二句聖人雲,巋然不動,替鎮國公府擋下匆匆而來又無奈而去的前後六駕馬車。

陳無雙得知這些以後,先是皺眉疑惑不解,很快就灑然一笑置之。

還不見有多少秋意的一個安靜下午,連廊里尤為安靜,只是在嘴角含笑的賈康年翻書聲以外,又多了另一人速度更快的翻書聲,病懨懨的書生看完一本剛想擱下,面前就多了一雙掌心向上攤開的好看玉手,然後就形成一種無聲無息的默契,他看一本,顏采苓接一本。

看完最後一本書,早跟董三思有約在先的賈康年施施然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陳無雙指使大寒駕了馬車送他去蘭草坊,他這一走,采苓姑娘多少是有些舍不得,倒不是短短兩個多時辰就對年紀大她一半的康年先生有了什麼男女之情的好感,而是另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采苓姑娘自小從國子監長大,耳濡目染下最仰慕真正的讀書人,很少見到像賈康年這樣能真正沉得下心苦讀聖賢書的,如今京都城里的讀書人吶,都是讀了個一知半解就迫不及待想要跳出來揚名立萬,人心過于浮躁,更顯得賈康年品質可貴。

其二是,相比于國子監思賢閣里稍顯單調的數千本古籍,司天監觀星樓里的藏書可謂包羅萬象,至少今天她在連廊里見著的這幾本都從來沒看過,賈康年一走,她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跟相互之間並不熟稔的陳無雙再討要。

意猶未盡的顏采苓嘆了口氣。

心思聰慧如陳無雙,立刻就猜到了她嘆氣的原因,笑著伸手一指觀星樓,和聲道︰「姑娘要是想听曲的話或許我還犯些為難,想看書好辦,管夠!」

采苓姑娘客客氣氣道了聲謝,欲言又止。

陳無雙笑道︰「其實我這個人啊,挺好打交道,姑娘有話盡管直說就是了,唔,是餓了?」

這位被京都士林譽為「女狀元」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聲音很溫婉道︰「采苓是想問問,公子是如何在涼州萬軍陣中劍斬逆賊謝逸塵的。」

年輕觀星樓主微微一愣,招手叫來大核桃去準備銅鍋木炭,準備在水潭邊借著涼風涮一鍋羊肉,而後察覺到提著焦骨牡丹的徐稱心耷拉著腦袋正要繞過水潭回到連廊里來,笑了兩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出奇處,說到底都是命數罷了。我能活著,是因為我有大不了就是一死的膽量,他活不成,是因為他沒有逢凶化吉的氣數。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什麼來著,失道者寡助?」

顏采苓輕輕點頭。

她本來以為,陳無雙會用稍顯夸張的語氣講述那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像是剛考中國子監的那些年輕書生一樣,恨不得見誰都故作矜持地炫耀自己的文章是如何得了哪位大人的賞識,沒想到眼前這位比她只年長三四歲的鎮國公爺,竟然會將斬殺謝逸塵的不世之功,歸結為命數兩個字。

這樣的表現,可確實跟傳聞中跋扈囂張的無雙公子有些不符啊。

徐稱心噘著嘴走進連廊,明顯不高興,「你說的那精妙劍法,有四百二十七招?」

陳無雙坦然自若地點點頭,「怎麼,嫌少?」

徐稱心登時急了眼,放下那柄焦骨牡丹,咬牙切齒道︰「嫌少?四百二十七招,我得給你讀最少四十二遍《春秋》!一遍是五千字,四十二遍是•••」

小坤道扳著手指開始計算。

顏采苓好心提醒道︰「是二十一萬字。」

徐稱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頭看向陳無雙時就怒氣沖沖,「听見沒,二十一萬字!」

陳無雙哈哈一笑,「我自己會算。讀二十一萬字堂皇道理,換四百二十七招高明劍法,你也不吃虧吧?」

「我都听小侯爺說了,這套劍法根本就是畫在涼州一座莊子的牆壁上,誰去了都能看,你說我這二十一萬字虧不虧?你是個騙子!」

陳無雙無奈道︰「那你倒是說說,公子爺騙你什麼了?要說騙財吧,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師父都快養不起你了,你們西河派難道還有什麼積蓄藏著掖著?要說騙色吧,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半點這個骯髒心思,你師父敢在小杏苑安安穩穩跟常老頭喝酒?」

徐稱心被他問的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你騙我讀書!」

陳無雙苦笑著轉頭朝向顏采苓,「采苓姑娘評評理,讓她讀書總不能是害她吧?你師父跟我師父一樣不靠譜,這些年就沒教過你,月復有詩書氣自華的道理?」

徐稱心恨恨剜了他一眼,「我師父說了,大道至簡,你懂不懂?四百二十七招的劍法,能說的上是高明精妙?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越厲害的本事招式就越少,就像那本《春秋》,才五千字!」

陳無雙耐心解釋道︰「大道至簡是不假,但是你總不能一口就吃成錢興那樣的大胖子,得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練會了繁才能領悟到簡,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許佑乾那小王八蛋只說這套劍法是畫在驟雨莊的屋舍外牆上,就沒告訴你,他看完四百二十七幅圖畫之後,緊接著就頓悟了?」

許家小侯爺確實沒說頓悟的事兒。

徐稱心狐疑道︰「當真?」

陳無雙拍著胸脯道︰「公子爺是什麼人,堂堂一等鎮國公爺、司天監觀星樓主,至于騙你?」

徐稱心看他臉上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先信了六七成,這件事倒是不難證實,待會去問問那笑呵呵的小侯爺,立時就能知道真偽,嗓音不由得就小了些,「那我也覺得吃虧了。」

陳無雙剛想開口再說幾句,突然心里一動,是了,化繁就簡!

蘇昆侖的劍十七就是這樣,這門御劍術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招式可言,想學重在領悟其中劍意,劍十七是先手無敵,那他完全可以嘗試著把心思用在破而後立的後字上,琢磨著怎麼能後發制人,以不變應萬變。

幾乎在心底生出這個念頭的一瞬間,焦骨牡丹霍然自行出鞘三寸。

隨即就是一股浩大劍意從陳無雙體內涌出,頃刻間席卷了整座鎮國公府,三五個呼吸時間,采苓姑娘親眼見識到了何為劍光 赫、爭奇斗艷,孤舟島十一品境界高人林秋堂、出身于越秀劍閣的八品劍修裴錦繡、四境修為藏而不露的陳家三爺、西河派掌教真人徐守一、大寒、玉龍衛副統領馮秉忠、小滿甚至那位老管家,紛紛被年輕觀星樓主的劍意驚動,圍在連廊之外。

唯獨少了在觀星樓閉關破境的墨莉。

最後姍姍來遲的常半仙拎著酒葫蘆醉眼惺忪,湊在身穿絳紫道袍的老道士耳邊低聲嘿笑︰「照這樣下去,看來你們西河派東山再起的時機不遠了,老夫先說好,你狗日的到時候得擺桌好酒好菜謝謝老夫。」

徐守一瞥了他一眼,「無雙公子自己的造化,關你個吐不出象牙的老不修什麼事?」

邋遢老頭登時大怒,笑臉眨眼間換成怒容,」放屁!要不是老夫不辭辛苦前人掘井,能有你西河派的水喝?你個老•••咦?」

說到一半,常半仙突然止住話頭驚咦一聲,眼神停留在站在連廊里不知所措的顏采苓臉上,右手五指迅速攏在寬大袍袖里掐算。

徐守一老神在在道︰「看出來了?」

常半仙掐算一番,遺憾道︰「可惜是個女娃,否則•••」

老道士輕聲道︰「否則就是官居一品的治世能臣,是不是想說這個?是個女娃怎麼了,貧道的徒兒也是個女娃,以後西河派的基業還不是得交到她手里去?我瞧那女娃的面相,鼻挺而目清,以後在官場上顯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有文臣、有武將,無雙公子身側左輔右弼初見氣象,就目前而言,這個女娃對他命格上的助力,倒是比有鳳來儀的墨莉姑娘還有用。不過•••」

常半仙罕見的神情嚴肅,低聲道︰「不必擔心太多,那混賬小子心里有分寸。」

徐守一皺起眉頭,不放心道︰「有分寸歸有分寸,還是提醒他幾句最好,防患于未然。」

邋遢老頭嗯了一聲,隨即又眯著眼楮仔仔細細打量顏采苓幾眼,「姿色不出眾。陳無雙雖然看不見,但眼光刁鑽的很,到時候老夫再出面嚇唬他幾句,不怕他動什麼歪心思。這姑娘投錯了胎,要是換個男子有這等面相的話,自然是貴不可言,可惜此命格放在她身上,就不敢說是好是苦了。」

老道士嘆了口氣,「其實她更適合繼承你卦師一脈的衣缽。」

常半仙斷然搖頭,決然道︰「那就算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何況,我卦師一脈向來是單傳。」

他們兩人在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而連廊的另一側,裴錦繡也在跟林秋堂輕聲說話,「無雙這是•••不是境界突破的征兆,也不是頓悟,劍意恢弘,其中有盎然生機也有凜然殺機,錦繡看不明白,林師兄可否為我解惑?」

林秋堂從觀星樓飄然出來之後,就一直微閉著眼楮感受充斥在鎮國公府里外的劍意,此時緩緩睜開眼楮,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欣賞贊嘆之色,點頭道︰「道家講究陰陽和諧,我輩劍修雖不修術數,但也是以氣為正、以劍為奇,正奇相輔。無雙劍意里的生機可以視作是陽、殺機可以視作是陰,陰陽既濟,看樣子他是從劍法或是御劍術里悟明白了什麼,林某不好說他未來成就如何,但有今日的機緣,踏足五境是遲早的事情。」

陳家三爺听清楚林秋堂所說的每一個字,喃喃自語道︰「天佑司天監•••」

許佑乾羨慕地看向連廊里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的陳無雙,站在林秋堂身側不遠處嘆為觀止,「五境啊•••」

這一日,大半個京都城里的修士都察覺到鎮國公府劍氣沖霄。

還是習慣穿一身儒衫而不披甲的龍吟營正四品營官蕭靜嵐,負手站在宮城里一處偏殿的房頂上,面朝南方默然不語,不遠處另一座大殿的琉璃瓦上,是跌境九品的老太監和表情稍顯復雜的明妍公主,不用多問,誰都知道那道劍意是屬于鎮國公爺陳無雙。

太醫院就在設在宮城外僅隔著一條巷子的杏林胡同,一棵百年老杏樹的樹梢上,腰間斜插著一截三尺青竹的楚鶴卿飄然若仙人,腳尖輕輕點在一根縴細樹枝上,悵然嘆息,「聞道有先後•••」

大殿規模成群的宮城深處,昆瓏宮里悄然閃出一個行如鬼魅的人影,趁著暮野四合,一路無聲無息在宮牆、假山以及殿亭樓閣的陰影里縱躍,順利避開十人一隊往來巡視的天子親軍侍衛,沒有往距離最近的宮門行去,而是要去保和殿一側的太廟方向,那里的防衛稍顯松懈,只要縱身一躍,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宮城。

面無表情的二皇子殿下很有耐心。

一旦察覺到身周有風吹草動的跡象,立刻伏身在陰暗里屏息不動,鎮國公府陳無雙的劍意勃發,倒是在無形之中幫了他一把,昆瓏宮周圍暗中監視的那些密探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他這才終于找到月兌身的機會。

只要出了宮城,就是海闊天空。

他打算先在京都城一十九座坊市里藏身一段時日,等這一手燈下黑瞞過西花廳密探耳目,想法子出城不算難事,最好那位寧王殿下能跟玄武營的守軍大打出手,創造亂中取利的機會,他已經听宮里有太監私底下說起過,跟他同父異母的李敬廷早就到了京都正東惠和門外,只是被玄武營營官付珵攔住,一時之間還沒有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李敬威猜測,寧王殿下忍不了太久。

供奉天家李姓歷代帝王靈位的太廟確實沒有森嚴守衛,只有居住在偏房里那二三十個無權無勢的老太監每日灑掃,那些閹人絕對發現不了身具四境修為的二皇子潛入,借著一排長青松柏的樹影橫穿過太廟,再往東不遠就是宮城高逾兩丈半的圍牆。

李敬威深吸一口氣,離海闊憑魚躍只差最後一堵高牆。

他嘴角漸漸噙起一抹冷笑,回返涼州,有那幾萬只听他一人號令而不知聖旨為何物的精銳鐵騎在手,再能找到奉旨前去收攏邊軍的楊長生,照樣還能再有一番作為。

可惜一聲平淡的見禮,讓他立時臉色大變。

一人站在宮牆上居高臨下,「二皇兄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嫌御膳房的飯菜不好吃,想出去開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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