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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公子回京,景禎駕崩

七月初十,至夜戌時。

劍斬謝逸塵之後,在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皆是聲威愈隆的陳無雙回京,仗著一襲五城兵馬司無人敢攔的團龍蟒袍叫開城門,兩駕過青槐關從涼州而來的馬車長驅直入京畿重地,偏轉方向往南,鞭催馬蹄,直奔鎮國公府。

幾乎是與此同時,內廷首領平公公傳天子口諭,召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吏部尚書孟春生、戶部尚書王宗厚、兵部尚書衛成靖、禮部尚書王盛懷為首的十余位紫袍重臣進宮面聖。

大周祖制,非朝會不開保和殿,這些匆匆換了齊整官袍而來的大人物進宮之後才知道,繼位稱帝二十四年以來,景禎陛下這一回竟破天荒于寢宮養心殿召集臣工議事,尤其是宮內親軍侍衛一改往日懶散倨傲模樣,刀甲肅然。

執掌六部之首的吏部堂官尚書孟春生年事已高,從大周景禎二十二年冬就上過折子乞骸骨還鄉,至今都未得天子首肯,十日朝會里有八日稱病在府,大小事宜盡都交由正三品的左侍郎做主,已有近兩年不曾踏足宮闈帝苑,倒立刻就在目光鋒銳冷冽的親軍侍衛身上,嗅到不尋常的意味。

楊之清雖孱弱怕寒,但腿腳要比一輩子盼而不得兩殿四閣大學士殊榮的孟春生利落,年邁不堪任用的老尚書跟不上他腳步,見平公公那身深青蟒袍刻意與眾人拉開丈余距離,喘著粗氣一把拽住首輔大人衣袖,低聲道︰「楊公慢走。」

他這一聲慢走,拽住了所有人的步履匆匆。

連一貫奉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蔣之沖都放慢步子,這位文華閣大學士深諳獨善己身之道,以往在朝堂上除非景禎皇帝點名垂詢,否則絕不肯多說半個字,因此常被京中未考取功名在身的氣盛士子很是不敬地戲稱為「紫衣榆樹」,暗諷他尸位素餐,對不住當朝一品的俸祿。

楊之清回頭凝視孟春生一眼,不著痕跡地從他手里抽回衣袖,略微走慢些,輕聲道︰「孟大人有何指教?」

老尚書以寬大袍袖遮著嘴咳嗽兩聲,四處看了眼,似乎越往宮闈深處走,道路兩旁捉刀而立的威武親軍將校就越多,不時有十人為一隊的侍衛手執燈火往來巡視,宮女跟宦官都是低著頭緊貼牆根急急行走,這讓他更堅定了心中猜測,盡量壓低蒼老嗓音,道︰「不敢。下官是想問一問楊公,陛下近些日子,龍體可還康泰?」

首輔楊公的目光從身後一眾同僚臉上掃過,避而不答道︰「孟大人稍後就能親眼見著陛下,何必這時候急著問楊某,要問,也是去問太醫令楚大人才合適。」

孟春生頓時心下一凜。

為官一生未有結黨營私之舉的楊之清,在朝堂和士林中素來有平易近人的一致好評,而且身居吏部尚書之職的他與其師程公乃是同年登科,即便是自矜首輔大學士之尊,楊之清也一向對他姓孟的兩朝元老以禮相待,還是第一次讓他踫了個釘子。

孟春生踉蹌兩步,抬頭看向被宮牆切割成塊的夜空,層雲遮住月光之外的半邊天際,像是正在醞釀一場夏末秋初的暴雨,喃喃道︰「要•••變天了。」

戶部尚書王宗厚裝作沒听見這句禍從口出的呢喃,皺眉與他擦身而過,跟在楊之清與另一位大學士身後,稍作遲疑,還是開口輕聲道︰「進宮前,下官听人說觀星樓主陳無雙已至京都西門外,估模著五城兵馬司的人不敢攔他,這時候興許已經進城。」

楊之清看了眼前面平公公的背影,停住腳步緩緩轉身,眼角余光掠過蔣之沖清瘦臉龐,沉聲道︰「我有一言,請諸位同僚謹記于心。今夜入養心殿面聖不同以往,若是陛下不主動提起,諸位最好不要談及司天監,為人臣子當憂陛下所憂、利社稷所利,萬不可恃寵而驕,君前失儀!」

言罷,楊之清不管眾人作何心思,轉身繼續跟著平公公往景禎皇帝寢宮走去,只是在撩動衣角的夜風里,好像听見那位久侍君側的內廷首領嘆了口氣,隔著太遠,他不確定那一聲到底是耳听為實,還是恍惚中先入為主的臆想。

衛成靖突然冷不丁想起一個人,不久之前在保和殿文武百官面前憤而辭官告老的邱介彰,粗略一算已有數月不見,不知那位風骨硬朗的老大人,在四季如春的雲州過得好不好,想來應該是不錯,楊公既然肯冒險瞞著天子救下他,就不會把人往火坑里推。

暗自唏噓不已,江湖上是生是死痛快無比,一劍削過去人頭滾落,總比朝堂殺人從來用鈍刀來得慷慨,也許捱過這一夜去,再等個十年八年,雲州還能有他姓衛的一處容身之地,說什麼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京師花,中州偏北,開出來的花能有天南雲州嬌艷?

古往今來,帝王最會的無非就是牛不喝水強按頭。

有孟老尚書踫了個釘子在前,一路上誰也沒有再去觸楊之清的霉頭,走到養心殿前,連內廷首領太監都得亮出一面純金令牌,才能帶著十余位朝堂穿紫的大員經過冷著臉的侍衛把守,幾乎是每隔十步就有一道人牆,數千親軍將偌大一座養心殿團團護在中央。

盡管摘去腰間雙刀,沒有「如朕親臨」令牌的二皇子殿下,仍被拒之門外。

面色陰沉站在離著外圍親軍侍衛四五丈遠的地方,眼睜睜看著平公公將楊之清等人引入養心殿,李敬威此時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把自己親手教出來的騎兵留在涼州,進京時該奏明父皇帶兵進京,那就不會有現在孤掌難鳴的境遇。

可惜現在,他想出京也出不去。

四境修士的靈識很敏銳,最近幾天,明顯察覺到他暫居的昆瓏宮外多了數道陌生修士氣息,昆瓏昆瓏,時至今日才意識到,自己那位德才皆不算上等的太子皇兄,是要把他李敬威這條原本可以一飛沖天的真龍,困在宮城之內。

往日恭謹伺候著帝王起居的妙齡宮女都不見了蹤影,燃著炭爐的養心殿里僅有兩個年輕宦官守在一左一右守在外堂,照得滿室亮如白晝的燈火中,熠熠生輝琳瑯滿目的瓷器、玉器,盡管哪一件拿出宮都價值連城,卻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半分天家雍容貴氣。

有的只是寒徹骨髓的陰冷森然,和死寂沉沉。

殿外還是夏末晚風,殿內倒滿是蕭索之秋意。

身披輕裘的楊之清不禁掩了掩懷,看向身側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的側臉,他記得這位出身蘇州官宦世家的讀書人,當年高中榜眼得意入仕時,先帝曾贊他策論用詞劍走偏鋒,盡洗士林只會稱德頌聖的輕浮之風氣,錦繡文章可垂百年,因此特意壓著他的官餃多加磨礪,留給景禎皇帝重用施恩。

改元景禎之後,匯聚天下英才的朝堂都在等著看蔣之沖要怎麼施展胸中抱負,他在工部尚書任上時確實多有為人稱道之舉,致力于完善大周王朝驛路、水利,親自以正二品之尊前往青州、蘇州興修運河,如今陛下的密探能及時將各地消息傳回宮城,還要得益于他在《大周皇輿圖》上增設的一百三十一條驛道。

不料在得了文華閣大學士的殊榮之後,蔣之沖突然在年富力強時急流勇退,多年以來在朝會上不獻一策、不建一言,從今年正月到現在,楊之清記得這位形同泥胎木塑的同僚只上過一封折子,勸景禎皇帝珍重龍體,不可過于操勞。

平公公示意眾人等在門外,不多時,卻是面色沉凝的太醫令走出來。

楊之清皺眉仔細端詳楚鶴卿的神色,輕聲喚道︰「鶴卿?」

這位極少在江湖上走動的十一品劍修點點頭,伸手示意首輔楊公借一步說話,往燈火稍暗的角落走了幾步,回頭看見眾人都跟了上來,無奈苦笑道︰「諸位大人,請恕鶴卿無能。」

短短一句話,石破天驚。

不等楊之清開口發問,楚鶴卿伸手抹了把臉,可惜抹不去疲憊之色,「前日,平公公就派人去鹿山傳旨請空相神僧進宮,可整座白馬禪寺門戶森嚴,派去的兩位四境侍衛躊躇一天,竟然連山門都進不去,說實話,陛下龍體已然•••油盡燈枯,若是空相神僧肯來,跟下官還能還能有個集思廣益的商量,只憑下官一人,實在是•••無力回天。」

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頓時不絕于耳。

楚鶴卿搖頭嘆息道︰「醫者能治病,卻委實改不了命。任平生進宮斬去陛下壽數的那一劍,致使陛內經脈日漸枯萎干涸,前幾日在朝天殿議事時,下官就覺察到陛下有回光返照之兆,平公公與我渡入陛內的真氣有如泥牛入海,用盡渾身解數,也不過能勉強為陛下留住一口氣機不使斷絕。今日酉時,陛下醒轉過來,自知大限將盡,故而請諸位大人來•••來听遺詔。」

楊之清伸手使勁攥住太醫令手腕,沉聲問道︰「無計可施了?」

楚鶴卿雙眼含淚,垂下頭,聲音細不可聞,「若是南海段百草此時在宮中,或許•••或許還有法子能為陛下續命十天半月,下官•••」

楊之清頹然松開手,那位據說醫術冠絕天下的神醫行蹤飄忽,甚至根本就不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之內,听說當年蘇慕仙的弟子沈廷越用盡手段四處打探,都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憑養心殿這群文臣,倉促間能去何處找他?

楚鶴卿深深呼吸,「陛下正在里面跟太子說話,稍後諸位大人進去,切莫驚擾聖駕,陛下至多也不過•••不過一刻鐘的光景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楊公•••」

說到最後,太醫令語氣中竟然有了懇求情緒。

楊之清點點頭,「君臣相交二十余年,老夫與諸公,當恭送陛下最後一程。」

話音剛落,被楚鶴卿掩上的房門輕輕推開,一身明黃蟒袍的太子悲戚戚走出來,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淚痕,輕聲喚道︰「父皇有旨,請列位臣工于龍榻之前面聖。」

楊之清應了聲是,月兌去輕裘交由楚鶴卿代為保管,雙手正了正頭上官帽,拂去絳紫官袍上褶皺,率先走進那扇從未有外臣踏足一步的雕龍木門。

龍榻一側,平公公默然低頭垂淚,另有兩個楊之清素昧平生的人物站在旁邊。

此時誰都沒心思去探究那二人的身份,楊之清躬身碎步走到榻前,一撩衣擺雙膝跪地,叩首道︰「臣楊之清,奉旨率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等,叩拜吾皇聖安。」

勉強倚靠幾床明黃龍紋緞面棉被坐直的景禎皇帝臉色枯黃,一雙眸子深陷眼窩,早已不復往日神采,毫無半點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虛弱道︰「諸位愛卿,且免禮平身吧,朕•••有些事情要交代。」

楊之清不起身,其後的所有人都不敢免禮。

首輔大人挺直腰板,仍保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看了眼年紀四十余歲的天子,五味雜陳,「臣等跪著听旨。」

景禎皇帝微微彎起嘴角,奉詔而來的這些人里,只有兵部尚書衛成靖與他年紀相仿,要先走一步撒手人寰的卻偏偏是他。

雄才大略,奈何天不予壽。

「朕•••自束冠之年踐祚,歷二十四年,與這大好人間終有一別,眾卿不必悲戚。朕遺詔有三,病體不能手書,勞煩楊愛卿一一記下,代為草詔吧。」

楊之清沉沉應聲,「臣,謹遵聖諭。」

「其一,朕殯天之後,大周皇位傳于儲君。敬輝治國之才、治學之才都遠不如諸卿,好在心性純良醇厚,不至于使百姓受苦,日後還望眾卿一如既往,好生輔佐。」

跪著的眾人齊齊低頭,「臣等,奉旨。」

「其二,朕最寵愛明妍公主,臨終之前她卻恰恰不在朕身邊,可惜可嘆。朕退一步,諸卿也退一步吧,準司天監觀星樓主陳無雙承襲鎮國公爵位,賜婚明妍公主。楊卿,朕寧可身後落一個剛愎自用的罵名,也要讓那混賬小子做朕的女婿,你•••可還攔著?」

楊之清听景禎皇帝的語速越來越快,心知這一次的回光返照,楚鶴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為他續命了,只好無奈點頭,「陛下聖明。」

即將大行殯天的九五之尊,將無力的目光挨著投向王宗厚、衛成靖等人,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第二個出聲,「陛下聖明。」

兩位當朝大學士出聲,此事就算是一錘定音,再無轉圜余地了。

景禎皇帝呼吸忽然開始變得粗重漏風,皮膚松垮的脖頸上兩條青筋挑起,「其三•••朕•••朕要想想•••」

垂著頭的眾人良久听不見下文。

心有所感的楊之清抬頭看去,見老淚縱橫的平公公探身上前,輕柔伸手合上景禎皇帝的眼簾,深吸一口氣,「陛下殯天!」

聲傳宮闈,殿外驟然起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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