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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井水城,鐵匠鋪

大周景禎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午後申時,井水城狂風大作。

涼州自古就是風沙肆虐的荒涼之地,與雍州交界處的那座清涼山不夠高聳挺拔,根本擋不住一年到頭從北境吹襲而來的烈烈北風,好在秋冬時分要比邊軍所熟悉的那道城牆上少了七八成刺骨的陰寒,遠離大漠的井水城,倒能算是避暑的好去處。

如今已然是邊軍主將行營帥帳的井水城官衙內外,皆是鐵甲森森,執刀摜甲沉默不語的撥雲營將士層層裹住方圓百丈,滿目肅殺之氣。

背上插著幾柄短槍的營官楊長生,大馬金刀坐在官衙正門,對往來快步行走處理軍機要務的每一張熟悉面孔冷眼旁觀。

楊長生很清楚,他麾下這整整一萬人編制的撥雲營,將士們心里都憋著一股子怨氣,明明是在漠北以死戰不退著稱于世的悍卒,到頭來卻混成了大都督養在家里的看門狗,任誰心里都憋屈。

再者,最讓他們無法忍受的是,如果那位陳家老公爺率領的司天監所屬一旦功敗垂成,那些多年浴血才將之阻攔在城牆以外的妖族雜碎就會長驅直入。

跟邊軍中以柳同昌為首的其他將領不同,楊長生並不看重八字還沒有一撇的從龍之功。

如果能讓他自己做出選擇的話,他更願意統率撥雲營返回北境,營里的弟兄們已經好幾次私下里跟他抱怨過的,不願意辜負了死戰不退這四個字,他們寧可死在城牆之外。

貫穿長街的風越來越烈,坐在官衙門外的楊長生下意識眯起眼楮。

呼呼風聲中,他仍能清楚听見官衙院子里傳來 嚓一聲響動,抬頭看時,院子里樹著的那面明黃色團龍謝字大旗轟然倒下,直徑五寸的筆直旗桿,竟被這陣風硬生生攔腰吹斷。

只穿了一襲黛青色儒生長衫的謝逸塵端坐在官衙後院寬敞明亮的正廳中,手里捧著柳同昌快馬傳回來的消息皺眉凝神,瞥了眼長案上的新送來的軍情落款,他從清早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寧,這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很讓人煩躁。

謝逸塵很想找出心神不穩的原因,叫來心月復細細問過這兩日城中有沒有什麼異常,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如常,那六百三十一口水井日夜都有將士駐守,井水城的百姓除了多有抱怨這座城池許進不許出的嚴苛管制之外,似乎已經被迫習慣了滿城盡是邊軍的日子。

隨後,謝逸塵又讓人拿來這些天柳同昌傳回來的所有消息,逐字逐句挨著仔細審閱,生怕那位一向行事還算縝密周全的大胖子副將會有什麼紕漏。

兵者大凶,帶兵在外須如履薄冰才好,可是看來看去,柳同昌的做法連他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三十余萬大軍以獅子搏兔之勢直撲溱川城,柳同昌想得無非就是一個速戰速決,摧枯拉朽攻破溱川,而後再往東縱兵去直取青槐關,可惜郭奉平兵出飲馬川要比他料想的還快了一步,如今雙方數十萬兵馬在溱川城之外相隔四十余里對峙,誰也沒有貿然出兵試探對方深淺。

柳同昌的做法沒有錯處。

既然沒辦法一鼓作氣拿下溱川城,就不如趁著牽制住郭奉平麾下主力的機會,悄然分兵調頭往西南去攻武威,等郭奉平反應過來,興許武威城已經姓謝了,事已至此,郭奉平必然分兵兩處,柳同昌則剛好能再轉回頭來沖擊溱川。

謝逸塵默然點點頭。

換做是他領兵,七成也會做出跟柳同昌一樣的判斷和決定。

直到听見門外那一聲巨大響動,謝逸塵猛然心里一沉,抬頭就看見謝字大旗轟然倒下,若不是有兩個護衛帥帳的修士及時出手,那根斷折的旗桿恐怕就要砸在這間正廳的屋頂上,緩緩將手里捧著的那封信放下,柳同昌竟寫得一手極為工整且有筋骨的蠅頭小楷。

起身走到門口處皺眉看了一眼,謝逸塵冷著臉沒有出聲。

帳前大風斷旗桿,大凶,主敵軍劫營、主將陣亡。

看似不禁行人進入的井水城外松內緊,陳無雙跟沈辭雲兩人打扮成江湖游俠兒從西門進城時,把守城門的邊軍悍卒只是輕蔑打量了兩眼,連一句盤問都懶得出口,可進了城,沈辭雲的眉頭就再也沒有舒展開。

街頭巷尾,一列列全副披掛的銳卒往來巡視,嘩啦啦的甲冑聲不絕于耳,偶有行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緊貼路邊低著頭匆匆而走,倒是有不少仗著有些本事的修士在城中晃蕩,不過也都不敢把太過顯眼的刀劍懸在腰間。

陳無雙臉上的神情很從容,強敵環伺,謹慎起見,他沒有貿然散出神識打探城中情況,本想著找一處茶樓或者酒肆之類的所在,按行走江湖的經驗來說,各種真假難辨的消息往往都是從這種地方傳出來,可是道路兩旁的鋪子即便有還開著門經營的也是冷冷清清,根本沒多少人。

常半仙懷里揣著那張索命厲鬼的面具做信物,領著不情不願的許家小侯爺去了青槐關,墨莉、小滿、彩衣以及小核桃都被安置在沈辭雲先前住過幾天的小村子里,賀安瀾跟許悠從南門進城,叼著狗尾巴草的大寒繞到西門進城。

西河派掌教徐守一說有法子能把那頭凶獸黑虎神不知鬼不覺帶進城中,陳無雙也沒有多問,老道士跟陰山一脈傳人的手段他都看不懂,問了也是白問,喬裝打扮的馬三爺則跟慕容百勝、祝存良兄弟二人在城外等候一夜,明日一早再進城。

兩個少年在城中慢悠悠走了兩炷香時間,沈辭雲壓低聲音道︰「處處都是兵士,轉的久了難免引起人懷疑,咱們得先找到你說的那鐵匠鋪子落腳,匯合了我師父他們,再想對策如何下手。」

陳無雙應了一聲,心下自有打算。

前面避風的街角處有個賣舊書古籍的小攤子,從約莫四十歲的攤主穿著上來看,此人多半是個久考不中的落魄人,大周朝廷每隔三年開科取士,能憑胸中學識一步登天的畢竟少之又少,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讀書人皓首窮經,對陳無雙唾手可得的功名望眼欲穿,最後只落得個自以為明珠蒙塵的郁郁而終。

年輕觀星樓主信步走到攤位前,攏了攏被大風吹亂的頭發,隨手撢去衣衫上的塵土,裝模作樣在攤位上拿起一冊紙頁微微泛黃的的書,輕輕嗤笑,說什麼萬般皆下品,這滿篇的仁義道德,在如今的涼州,可換不來多少能買衣食暖身果月復的銀子。

帝王往往重農重文而輕賤商賈,可若是世上沒有銅臭,又哪里來的書香墨香?

等來生意上門的攤主迅速抬眼打量這兩個陌生少年的穿著,想著以此來斷定能從他們身上摳出多少銀子來,臉上的喜色掩飾住眼神里一抹鄙夷,暗道,又是不知死活前來井水城火中取栗的江湖修士。

說心里話,篤信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攤主,盡管是家徒四壁萬般無奈才肯把這些藏書拿出來賣,但還是希望貨賣識家,到了眼下家無余糧的境地,倒不是想著在城中找尋知音之人,而是不願意見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落到不愛惜的人手里。

可是,現在的井水城里厲兵秣馬,哪還有識貨的人吶。

賣給江湖修士也好,畢竟這些不學無術的貨色大多都出手闊綽。

陳無雙隨意翻了幾本,這些舊書里倒還真有幾本能稱得上是古籍的,不過十有七八都是些微言大義的經論,動不動就是引經據典的子曰如何,聖賢雲如何,拿在手里感覺不出多少分量,「先生,這些書怎麼個賣法?」

中年攤主微微有些動容,愣了一愣,他有好些日子沒听人教過他一聲先生了。

兵荒馬亂,受人重視的都是有能耐帶兵大帳的將才,哪有人敬重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吶。

「不敢當。听閣下口音,不像是涼州人?」

年輕觀星樓主笑著點頭,「怎麼,先生這些古籍只賣涼州人?」

中年攤主忙擺擺手,「哪里哪里,在下是順口一問,別無他意。閣下剛才翻過的一本,乃是數百年前一位大儒所著,那位出身于此的大儒曾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在下冒昧,以為閣下是認出了那本書的來歷,才有此一問。」

陳無雙倒沒想到井水城這種稱不上人杰地靈的所在,竟然還出過官居一品的文淵閣大學士,更不知道井水城的名稱由來就是跟那位大儒有關,自嘲道︰「我才疏學淺,只能寄身江湖,書是沒有讀過幾本的,是看先生這些藏書大多是有些年代的,想著買回去擺在家里,附庸風雅罷了。」

中年攤主低聲嘆息,顯然是覺得陳無雙這種拿著寶貝當擺設的人太過暴殄天物,「這麼說,閣下是想都買下來?那可得不少銀子吶。」

「但憑先生開個價。」

中年攤主猶豫片刻,試探著開口道︰「非是在下漫天要價,若不是家中妻兒等著買米買肉,說什麼也不肯把這些古籍拿出來變賣的,閣下要是想都買下,至少•••一千兩銀子。」

陳無雙不置可否唔了一聲,笑問道︰「問先生一句,如果我把這些藏書挨著通讀百遍,融會貫通之後,能不能考個探花郎?」

至今蹉跎半生都沒能考中個秀才的攤主一挺腰板,語氣堅決道︰「當然!」

陳無雙嘿聲低笑,從懷里模出一張千兩面值的銀票,遞給那等著他還價的攤主,揮手將攤子上所有書籍全部收進儲物法寶,拱手道︰「那就先謝過先生吉言。還有一件事,想麻煩先生,我們是初到貴地,不知這井水城中有沒有鐵匠鋪子?」

右手顫抖拿著那張銀票渾如一夢的攤主有些愣神,直到沈辭雲不耐煩咳嗽了一聲,才把銀票小心翼翼收進袖中,連聲道︰「有,有。有三四家,不知閣下找鐵匠鋪子是做什麼?」

陳無雙笑而不語。

中年攤主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不太妥當,解釋道︰「兩位不要誤會。井水城這幾家鐵匠鋪子平日里鍛打的器具各有所長,在下不是多嘴打听,而是兩位如果要買鐮刀鋤頭之類,最好去城南那一家,雖算不上物美,倒確實價廉;如果要鍛打兵刃,則要去城西那家,據說那掌櫃的本就是個有真氣在身的修士,幾年下來在城中小有名氣•••」

話還沒說完,陳無雙就拱手道了聲謝,跟沈辭雲轉身朝城西走去。

中年攤主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站了好一會兒,去鐵匠鋪買兵刃,看來這位出手闊綽的年輕修士,在江湖上也不是什麼厲害角色,說不好就是哪家豪門的子嗣,獅子大開口要價一千兩的些許愧疚頓時蕩然無存。

在沈辭雲看來,陳無雙花一千兩銀子只為打听鐵匠鋪在哪里的行為,著實敗家。

年輕觀星樓主卻不以為然,兩人順著街道往西走,每條街上都有謝逸塵麾下的虎狼往來巡視,興許是見他們身上都沒有懸著刀劍的緣故,最多就是冷眼打量,一直到听見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都沒遇上有人上前盤問。

沈辭雲默默記下井水城的大致道路,臉色逐漸變得肅然,要在這種情況下刺殺謝逸塵,他幾乎沒有任何把握。

走到鐵匠鋪子前,陳無雙笑著問了幾句,很快就有一個果著精壯上身的漢子走出來。

陳無雙上前兩步湊近些,輕聲道︰「我是從西北楊柳城來。」

那漢子眼神微微一閃,不動聲色道︰「哦?那兩位是要買刀,還是買劍?或是有上好材質,要讓小店代為鍛打?」

陳無雙搖頭笑道︰「我听楊柳城鐵匠呂大河說,涼州只有井水城的鐵匠有本事鍛打三十柄削鐵如泥的短刀。」

這句話一出口,那漢子的眼神就變得有些謙卑,引著兩人繞過鋪子進了後院,聲音極低道︰「敢問公子,可是姓陳?」

年輕觀星樓主亮出那柄焦骨牡丹。

漢子立即對他的身份堅信不疑,但卻沒想到以陳無雙的顯赫身份,竟然會親自以身犯險,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訝然道︰「公子怎麼•••謝逸塵明顯是要請君入甕啊。」

陳無雙輕松一笑,收起佩劍,「他要請君入甕,我就想法子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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