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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送信

世上的道理大抵都是殊途同歸,所以先古聖賢才能用短短五千字寫成一部微言大義的《春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富貴人家總想著去山野小戶的粗茶淡飯里嘗嘗新鮮滋味,而听慣了朝堂詭譎風波瞬息變幻的京都百姓們,則更向往瀟灑修士刀劍交鳴的江湖。

雖說真正有本事的角色在哪里都能混個出人頭地,但滿肚子有趣故事層出不窮的說書先生還是在天子腳下的茶樓酒肆最受追捧,一個段子總不能翻來覆去地說,要想在競爭激烈的崇文坊打響名號站穩腳跟,就得絞盡腦汁想出更驚心動魄的新戲碼來,京都城里的修士是不少,可惜總讓人覺得身上少了快意恩仇的江湖氣,而多了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官場做派。

所以,一只腳踩在江湖而另一只腳踏在保和殿上的司天監,就成了不少為人稱道故事的源頭,正是因為這般緣故,去年陳無雙剛出京不久,那一段「無雙公子三劍除妖,少年劍仙一等風流」的戲碼才以烈火燎原之勢迅速風靡,不少見過陳無雙的人多半是抱著揶揄的態度當笑話听,可從少年踩著那頭實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凶獸黑虎招搖回京,似乎一切就都變了味道。

鎮國公府門前沒有「文官落轎、武將下馬」的跋扈規矩,在說書先生舌燦蓮花的嘴里,司天監門前左右蹲著的那兩尊石雕瑞獸,可是能比擬十萬雄兵的存在,一旦察覺到京都城中有妖邪作祟,就能重新化作麒麟真身應敵,故而,陛下才放心只在京畿重地留下三萬親衛駐防。

此時手提焦骨牡丹的陳無雙,就懶散站在那兩尊紋絲不動的麒麟之前。

便是放在越秀劍閣、駐仙山這樣的江湖門派里,能修成八品境界的修士也絕非泛泛無名之輩,可對面三個劍修給陳無雙的感覺很奇怪,明明都是冷著一張臉神情凝重,而且少年神識所感知到的磅礡氣機半分都做不得假,敵意並不濃重卻殺意冷冽,真以神識去試探三人身上散出來的殺氣時,又一觸即潰。

陳無雙歪著頭似笑非笑,回頭朝剛剛提著刀搶出門來正要破口大罵的錢興擺了擺手,饒有興致地輕聲道︰「自司天監先祖在京都城南大興土木,建造起這座大周獨一份的府邸,千年來陳家門前見過的帝王將相數不勝數,倒還是第一次有修士提劍找上門來,有點意思。錢興,這里用不著你,府上多是女眷,深更半夜別嚇著她們,外面就算打得地動山搖,我不出聲就誰也不許出來看熱鬧。」

手中長刀已經出鞘的錢興眯著眼探出舌尖舌忝了舌忝嘴唇,面對三個境界猶然在他之上的劍修毫無懼色,天大的笑話,竟然真有人以為老公爺和二爺不在京都,司天監就是能由得他們撒野的地方?有蘇昆侖那頭凶威無匹的黑虎在府上,就算是太醫令楚鶴卿來了,都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錢興從來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當下緩緩收起佩刀,照自家公子爺的吩咐轉身回府,在踏進大門之前,再次回頭冷冷瞥了那三人一眼,一瞬間的殺機踫撞,讓陳無雙面前憑空生出一陣卷起塵土的旋風。

「想不到,無雙公子還是個護短的。」

語氣中有幾分譏諷笑意,說話的人是三位八品劍修中年齡最長的,看樣子極重視自身風度,腰間系著條寬有兩寸的黛青色嵌玉腰帶,一襲干淨素雅的月白色長衫上不見任何褶皺,既不是讀書人常穿的儒衫款式,也不是江湖游俠兒自彰身份的束袖式樣,少說有五十余歲。

可惜歲月無情,再怎麼也比不過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陳無雙嗤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公子爺以前真是小看了這些門閥,沒想到除了皇家以外,還有人能請動三位八品劍修聯袂出手,京都水深吶,大魚往往都藏在底下不露頭,這回也不知道是踩著誰的尾巴了。」

說話間,陳無雙悄無聲息地分心做了兩件事。

一是將自身神識如同水面漣漪般圈圈擴散出去,籠住方圓三四里之內查探所有不尋常的動靜,並無所獲,這不僅沒有讓他放下心來應對面前危機,心里反而由狐疑徹底升華為警惕,能躲過他神識探查的人,不管是本身修為已臻五境還是用了其他莫測手段,都值得司天監重視。

另外,則是沉下心細細感受對面三個劍修身上散出來的氣息,這倒很輕易就有了發現,這三人的氣息彼此之間相互交融得極為圓潤自然,如果不是師出同門的話,就是長久以來並肩進退所形成的一種難得默契。

如此一來,這三個劍修就遠比北境城牆下閻羅殿大學士教出來的三個長尾妖族難對付。

另外兩人惜字如金,連一聲冷笑都欠奉,還是之前那人開口道︰「我等是劍修,從來敬重令師天機子仲平先生,也並非不自量力到膽敢對司天監有所不敬,只是無雙公子手底下的人行事太過分了些,將戶部尚書王大人府上兩位公子的門牙都打掉,我兄弟三人早年流落江湖食不果月復時受過王大人照拂,江湖人最重知恩圖報,有機會總得想著回報一二才是。」

陳無雙恍然大悟,這才知道原來錢興帶回來的那一百七十六顆門牙里,有兩顆是從當朝戶部尚書王宗厚兒子的嘴里掰下來的,已經比自家公子爺更臭名昭著的副統領壓根沒提這一茬,委實讓少年有些出乎意料,按理說只要當時那兩個笨蛋報出自己身份,錢興也不至于痛下狠手,多半會留情面,畢竟他此舉是為了替陳無雙出氣,而不是要替新任觀星樓主在朝堂上再樹勁敵。

作為替天子掌管天下錢糧的戶部尚書,王宗厚在朝堂上一向愛惜羽毛行事低調,與誰都是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不遠不近,沒听說過他跟哪位勛貴走得近,陳無雙記得不靠譜老頭偶爾跟他說起文武百官時,曾著重提過王宗厚是分得清輕重的聰明人,六部之中,陛下最喜歡看到吏部、戶部的尚書是孤臣,所以王宗厚才在位子上坐的穩穩當當。

父親位居當朝正二品,而王家的兩個公子卻沒怎麼有紈褲習氣,長子王思均溫文儒雅,自幼有百步成詩的才名,比陳無雙大了兩歲,年前臘月里剛娶了親,而次子王思貧與陳無雙同齡,雖不是個讀書的料子,倒極少仗著家世惹是生非,最愛去崇文坊里喝茶听書,待人寬厚性情謙遜,得了個無才便是德的口碑。

陳無雙很認真地點點頭,語氣中對三名劍修的來意頗為理解,「仗義每多江湖輩,得了旁人的幫襯照拂,是該念念不忘。不過這件事情不太好辦,三位應該知道,如今司天監說是個空架子都不為過,我手底下就錢興這麼一個知道眉眼高低的人可用,不是公子爺不講道理,要是把他交給你們處置,再有個迎來送往的找誰跑腿去?」

那人不置可否嗯了一聲,沉默許久,似乎陳無雙這番話讓他有些左右為難,但身邊同行的兩人卻看得清楚,他眼角的皺紋里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淺淡笑意,「那就以牙還牙。」

陳無雙嘆了口氣,搖頭道︰「錢興盡管有個玉龍衛副統領的頭餃頂著,終究不是入了品級的官身,他的牙怎麼能跟尚書大人兩位公子的牙相提並論?」說完這句話,少年突然抬頭咧嘴,伸手指著自己滿嘴白牙道︰「要不,瞧瞧我這兩顆門牙如何,不過我自己下不去手,還得煩請幾位動手。」

少年指著自己嘴里的手還沒放下,焦骨牡丹上就陡然亮起一團在夜色中尤為扎眼的青色光芒,洶洶劍氣瞬間噴涌而出,周身掀起一陣飛沙走石的勁風,身形如白駒過隙般前傾,腳下平地好似成了登萍渡水的湖面,蠻不講理揮劍直刺月白長衫劍修。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聲勢不可謂不大的一劍勝在突如其來,可陳無雙所面對的是三位境界都高他一個品級的劍修,明白少年出劍之前為求出其不意,舍了循序蓄勢的過程,看似勢在必得的一劍雖劍氣強橫,劍意卻稍顯薄弱。

不知是不是在司天監門前動手心有顧忌,那三人沒有同時出手,從始至終沒開口說話的兩人反倒不約而同後退數步,只有長衫修士一人手中的佩劍龍吟出鞘,腳尖輕輕一點地,整個人後仰成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角度旋轉半圈,系著一縷銀色劍穗的長劍上升騰起朦朦朧朧的白色劍光。

兩道劍氣甫一接觸,陳無雙就情不自禁輕咦出聲,只覺對方的劍氣極為溫潤,而到了近處更是感覺那從未見過的白色劍光,像是群山密林間經久不散的水霧,一開始以為是神識中的感知,但身形貼近過去短兵相接,甚至連額前發絲都被霧氣沾濕,才知道並非是虛無的感知。

陳無雙出京大半年中所見過的光怪陸離,要比尋常散修半生經歷還多,見過蘇慕仙跟閻羅君交手的威勢,也見過越秀劍閣十二品劍修任平生、駐仙山掌門白行樸出手,且不提這些修為高到讓少年難以有所體會的人物,光是各門各派的御劍術也見過不少,便是陳無雙自己已經有所小成的天香劍訣,所幻化出來的花瓣也僅僅是虛形,千變萬化的劍氣可以具備茉莉花的形狀模樣,總不可能真憑空變出一朵暗香幽幽的花來。

但面前這位修士的劍氣,竟然好像真成了水霧,電光火石間陳無雙只來得及想到四個字,凝虛為實,這四個字與踏足五境之後力求將神識化為神魂的煉虛返實不同,兩者天差地遠。

與此同時,陳無雙就印證了心中一個不太確定的想法,這三名劍修口口聲聲來為王宗厚子嗣討個說法的話,八成是用來掩人耳目的托辭,那人的劍氣故意藏鋒,看似攻伐實是守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至少身兼四門御劍術的陳無雙就做不到。

接連遞出兩劍跟那人打得有來有往,陳無雙忽然伸手抹過腰間儲物玉佩,另外三柄從丁尋橋處得來的天品長劍頓時加入戰局,圍著兩人不斷上下翻飛,頃刻就在地上留下數道深深劍痕,激蕩不休的勁氣卷著二人身周塵土擰成一道風卷,連趴在門縫里觀戰的錢興都看不清陳無雙動作面容。

風卷只持續了三五息時間,忽然其中傳來一聲轟然炸響,煙塵散盡。

少年捂著胸口蹬蹬倒退五六步,臉色微微發白,而那八品劍修顯然也不好過,左臂衣袖齊肩而斷不見蹤影。

陳無雙冷哼著吐了口唾沫,正要揮劍再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住手!」

一听見那個聲音,少了一條袖子的劍修皺了皺眉,終于還是收起佩劍,退後幾步與同行的二人並肩站立,朝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來人正是當朝戶部尚書,鐵青著臉的王宗厚帶著府上數名護衛急匆匆趕來,平日里坐慣馬車的正二品文官竟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看清楚陳無雙安然無恙,再轉頭看那三人一個不少,才算松了一口氣,翻身下馬,攥著手里馬鞭想要罵人,最終還是忍住這口氣,「胡鬧!」

三名劍修低頭拱手,稍顯狼狽的那人歉疚開口道︰「恩公,我等•••」

王宗厚一甩衣袖冷哼道︰「敢在鎮國公府邸門前,跟新任觀星樓主動手,你等當京都是什麼地方?是由得你們率性而為的江湖?好,王某承了諸位的人情,自此與你們各不相欠,天下之大,祝幾位高人如魚得水!」

三人面面相覷。

陳無雙看得好笑,八品境界的劍修,放在駐仙山都夠做一任長老的高手,居然被與江湖毫無瓜葛的王宗厚訓斥到不敢回嘴,這種世面可沒多少人見過,著實稀奇,忍不住出言道︰「嘖嘖,尚書大人好大官威。」

王宗厚這才轉過身來,陰沉著臉看了眼門戶緊閉的鎮國公府,見門前只站著陳無雙一人,神色不易察覺地變幻數下,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聲音來,「司天監今日厚賜,王某先替兩個不成器的犬子謝過無雙公子,咱們山高水長,不急于一時。」

陳無雙笑呵呵收起四柄長劍,好整以暇拍了拍身上灰塵,「好說,好說。」

王宗厚呼吸登時急促的幾分,定定看了他片刻之後,重新上馬,雙腿恨恨一夾馬月復,「道阻且長,無雙公子好自為之。」

話音剛落,呼嘯而來的王宗厚又呼嘯而去,只是多了三道劍光緊隨其後。

陳無雙默然在門前站了片刻,抽了兩下鼻子搖頭回身推開大門。

連一直在暗處觀戰的錢興都不知道,公子攏在衣袖之中的左手掌心里,多了一張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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