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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當頭棒喝

是夜,月色正淒迷。

院子里的兩棵石榴樹,樹影婆娑。

相比于世間之大,人生匆匆百十載未免就顯得太短了些,江湖上習慣了浮浮沉沉的人最是愛故作瀟灑地輕視別離,將緣聚緣散看做是雲卷雲舒,只道是尋常,可真正意識到一次不經意的分別竟然要變成此生再難相見時,又會憤憤不平地怨恨吹殘百花繁盛的西風,怨恨以捉弄蒼生為樂的天意,怨恨枝影疏斜,怨恨長笛哀婉,怨恨流水長東,怨恨人無再少年。

萬物可恨,再不是懵懂初遇驚鴻一瞥、心事如水波瀾輕柔時的世間可愛。

自去年六月出京九死一生,陳無雙直至此時才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力有不逮的巨大惶恐,不只是因為已訂終生的黑裙少女,那些被兔兒爺謝蕭蕭擄去的每一個人,都是因他而來遭遇無妄之災,或許身為司天監二十四劍侍的死士小滿可以坦然赴死心無所怨,可•••

陳無雙寧可以身相代,也不願意在與谷雨陰陽相隔之後,再接到任何一個親近之人的噩耗。

身形魁梧到不似女子的單蓉默默陪在一旁,這位忙碌半生才終于得償所願的鐵匠鋪子老板娘一言不發,卻借著灑落在院子里的月光,清楚從陳無雙身上看見了司天監該有的樣子,只有把人命當成人命的觀星樓主,才能背負得起京都城鎮國公府那座觀星樓。

只是七層之高的木樓實在太過沉重。

以往歷任身穿白底蟒袍、在保和殿上賜座于一朝首輔之前的觀星樓主,都有司天監不遺余力地扶持,而那副沉重到無以復加的擔子傳到陳無雙肩上,本來該是極大助力的司天監卻成了能壓垮少年脊梁的累贅。

單蓉知道,此時面容平靜如一池死水的陳無雙,心里無風起浪,他不得不咬著牙挺直腰板,讓天下人看看司天監那座七層木樓永遠都不會崩塌,但這個代價,興許就是命犯天煞孤星,淒苦終生。

在這種壓抑而沉悶的氣氛下,呂大河攥著一張窄窄字條湊到自家一言九鼎的婆娘跟前,壓著嗓子用最低的聲音說了兩句,然後把手里那張字跡不算好、筆鋒卻尤為入木三分的紙條遞了過去,單蓉皺著眉迅速掃過。

然後,單蓉抬頭看向一直歪在躺椅上怔怔出神的陳無雙,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著起身,把手里那張紙條遞給馬三爺。

馬三爺詫異接過來,剛低下頭要看,就听陳無雙苦笑一聲,「嬸子,有什麼話,說就是了。」

單蓉這才湊在躺椅一側蹲,緩聲道︰「公子,是溱川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咱們的探子說,有個道士趕著馬車進了城,車廂里的人身著黑色團龍蟒袍,已經引起不少修士的注意。」

年輕觀星樓主嗯了一聲,平靜道︰「趕車的人是道家西河派掌教徐守一,車廂里穿蟒袍的,是咱們司天監二十四劍侍之一,大寒。他們到了溱川城?比我原本預計的還要快了些,想來是得益于蘇昆侖所豢養的那頭凶獸黑虎,一路上的攔截都輕易化解了。」

單蓉動了動嘴唇,沒有多問那位名不見經傳的西河派掌教怎麼會為司天監效力,陳無雙如此平靜的語氣反而讓她更是擔心,一個人心里的怒氣或是憋屈積壓太久,是會對心境造成極大影響的。

公子能在這般年紀修成令無數江湖修士艷羨不已的四境七品,已經是顯而易見的前程無量,如果因為心境有所缺失而難以再進一步的話,對司天監和僅剩這一棵獨苗的百花山莊而言,都是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

可是單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期冀心情跳月兌的陳無雙可以自己走出來。

听出少年剛才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馬三爺探手模了模石桌上的茶壺,溫熱尚存,潑掉陳無雙茶碗里已經冷了的殘茶,重新斟滿,遞到他手里,「咱們馬幫兄弟雖說扎根大漠,但涼州境內四處都有眼線盯著江湖上的動靜,而且還有祝存良跟著,最遲明日正午就會有消息傳回來,到時候還得你想法子去營救賀安瀾等人•••」

話說到這里,馬三爺見陳無雙端著茶碗仍是不為所動的樣子,猛然站起身來,聲如炸雷般做當頭棒喝︰「成什麼樣子,打起精神來!」

失魂落魄的陳無雙瞬間渾身一顫,下意識開口道︰「四叔•••」

馬三爺冷哼道︰「堂堂司天監觀星樓主,堂堂劍仙逢春公後人,舉世無雙的陳家幼麟,就是這麼一副經不住風浪的沒出息模樣?當年你二叔花千川在世時,何等英雄豪俠,就算不說你有逢春公的焦骨牡丹,有蘇昆侖的劍十七和黑虎,有司天監傳承的周天星盤,大好男兒,怕他娘的世事無常?」

陳無雙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喃喃道︰「四叔•••」

昂首挺胸站在院子正中的馬三爺身上,蕩然生起一股子傲嘯大漠的強大氣勢,連舍了客棧生意一直待在這里的十品刀修厲原都不禁側目,這不是馬賊身上該有的彪悍,而是一種真正稱得上頂天立地的男兒豪氣。

「馬三愚鈍,可還記得你千川二爺教過我,身在江湖,生死不過各安天命,有何所懼?如果被擄走的那些人真都死在謝蕭蕭那王八蛋手里,咱們是拼不過數十萬精銳邊軍,可就算明知道是死路一條,馬某即便孤身一人,也要殺進井水城砍了謝家上下每一個人的狗頭!陳無雙,莫要讓江湖瞧不起千川二爺的嫡親子佷!」

陳無雙的雙手開始顫抖。

單蓉連連朝馬三爺使眼色,生怕他病急下猛藥,反而會讓陳無雙的心境更加糟糕。

沒想到馬三爺根本不低頭,嗓音相比之前再度拔高,繼續步步緊逼道︰「莫要讓江湖瞧不起蘇昆侖的一番苦心,莫要讓江湖瞧不起司天監一千余年的傳承!陳無雙,莫要活成那些狗日的眼里一個笑話!」

年輕觀星樓主澀聲苦笑,「如果人都死了,我殺了謝家滿門,還有什麼用處•••」

馬三爺竟當著單蓉夫妻的面,兩步上前,狠狠一腳將陳無雙所在的躺椅踹翻,伸手指著撲倒在地的少年,恨鐵不成鋼道︰「那你在這里長吁短嘆失魂落魄,就有用處了?站不起來的話,就別再叫我四叔,馬某受不起!明日得到消息,馬某就帶著我大漠馬幫的兄弟前去攔截,能攔住最好,攔不住就殺進井水城,雖死無憾才是大丈夫所為!」

被這一幕驚得神情恍惚的單蓉,回過神來剛要伸手把在她眼里堪稱萬金之軀的陳無雙攙扶起來,眼角余光就看見冷冽劍光一閃。

噌一聲。

那柄素雅貂蟬出鞘之後,直插在她面前,劍柄猶自顫動。

馬三爺厲聲呵斥,「你要敢伸手扶他,從此大漠馬幫跟你鐵匠鋪子不死不休!」

單蓉臉色一變,縱然無雙公子拿你姓馬的當成至親長輩,你也不該這般對他,伸出去的手稍作停滯,還是要對那柄貂蟬劍視若無睹,論年紀陳無雙不過等若她的子佷,就單憑那聲情真意切叫出口來的嬸子,單蓉也見不得他委頓在地上。

馬三爺轉過頭去不再看,冰冷的聲音中帶著失望至極的不屑,「是爛泥就該癱在地上任馬蹄踐踏,扶也扶不上牆!」

這句話,似乎要比那柄天品貂蟬更有威懾力。

單蓉魁梧的身軀陡然一僵,緩緩收回手,起身後退幾步,狠心別過頭不忍再看。

馬三爺的目光遙遙落在照耀人間千萬年之久的月亮上,輕聲唏噓,「我听說,十一年前,花二爺在百花山莊門前,是站著死的。」

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厲掌櫃立時動容,居然深有一種生平不識花千川的遺憾。

江湖上說他無故屠戮七名駐仙山年輕弟子,可卻沒人知道,同樣死在百花山莊門前的駐仙山八品劍修程雲鶴,對這位偉岸男兒和從容赴死的白衣判官沈廷越心折不已,甚至沈廷越用以在南疆玄蟒頭顱上留下傷痕的那柄三尺青鋒,正是程雲鶴的隨身佩劍,秋水。

往事如煙,在春秋迭轉中終會漸漸散去。

能被人銘記于心且歷久彌新的,只有往事里光華熾烈如朝陽的那些故人。

陳無雙的呼吸由平靜變得急促劇烈,而後又復歸平靜。

深呼吸幾口,胸中劍意抖落灰塵,年輕觀星樓主緩緩站起身,挺直脊背。

如同蒙塵多年的明珠重新煥發照人光彩,如同深埋樹下多年的一壇烈酒濃香四溢。

陳無雙沒有提一個謝字,也沒有說馬三爺那些話如何如何,提起茶壺仰頭灌了幾大口,「四叔,何斌說涼州境內通往井水城的路有很多條,謝蕭蕭擄著那麼多人想回邊軍大營,定然不肯再與江湖上其他修士多做糾纏,我要大漠馬幫傾巢而出的兄弟鬧騰出動靜來,把他們逼到只剩下犬吠坡那一條路可走的地步。」

馬三爺臉上終于有了笑意,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好。」

曾在北境浴血拼殺多年的厲掌櫃抬起頭,重新打量恢復了信心的陳無雙,他以為這位年紀輕輕的觀星樓主只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聰明,沒想到竟然還懂得兵法里攻城時圍三漏一的路數。

陳無雙的聲音仍然是很平靜。

但單蓉明顯能听出來,公子爺現在的平靜語氣跟之前截然不同。

先前的平靜,是陳無雙在巨大恐慌下失神落魄的偽裝,其實心里六神無主;而此刻的平靜,里面則藏著背水一戰的決然,面對最親近之人被仇敵擄走的憤怒,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

馬三爺盯著院子里那位十品刀修,一字一句道︰「如果厲掌櫃肯出手相助,大漠馬幫自馬某之下所有弟兄,都承你的人情,日後有機會,赴湯蹈火就憑你一句話。」

厲原搖頭輕聲而笑。

何止是大漠馬幫啊,他肯出手的話,司天監、雲州百花山莊、東海孤舟島乃至楚州康樂侯許家,都要承他天大的人情。

這幾乎就是小半個江湖了,平心而論,陳仲平都未必有這麼大面子。

可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厲某二十余年經營客棧,一只腳早就邁出了江湖,要人情何用?但是,一來當年那位常半仙于我有恩,二來,老夫對三爺所說的花千川尤為心折,離開涼州之前,想看看他的子佷是如何頂天立地。」

陳無雙會心一笑。

有人情味的江湖,總歸要比禽獸食祿的朝堂讓人心里舒服。

五境十品的厲原答應出手,馬三爺、單蓉、慕容百勝、陳無雙,再加上四境七品修為的驟雨莊楊壽潼,足夠輕易應付何斌所提到的謝蕭蕭身邊二十余名修士。

思量片刻,陳無雙不想再等下去,轉頭道︰「嬸子,如果這一趟能平安回來,就讓人去井水城打探,謝逸塵身邊有個四境八品修為的肅州陰風谷邪修,他叫馮秉忠。」

說完這句話,陳無雙暗自嘆息一聲。

還是不如臭棋簍子四師叔能沉得住氣啊,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即便馮秉忠是個不為江湖正道所容的邪修,以陳無雙的性情,還是不打算把他當成一個用過之後隨手可棄的棋子。

司天監,從來就不會拿著任何一條性命不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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