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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晚霞似火,舉火燒天

天色放亮,仍是晴空如洗。

西南肅州的窮苦緣由是地無三尺平且多毒蟲鼠蛇,而涼州的貧瘠則是與入夏酷暑、逢冬嚴寒的可恨氣候有關,清晨剛剛升起不久的太陽就足以曬化一夜之間聚起來的雲彩,望眼欲穿,所能見到的不是黃土煙塵就是一歲一枯榮的野草。

索命惡鬼的離群讓除了劉小哥之外的整支商隊都如釋重負,特別是那位跟賬本、算盤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的迂腐賬房,老先生勉強能算是半個讀書人,一貫既看不起江湖上那些打腫了臉充胖子仗義疏財的修士,又畏懼他們一言不合就能取人性命的刀劍,總覺著陳無雙這種人是會給商隊招來禍事的引子。

以朔陽城劉老掌櫃目前盛極一時的生意狀況,那幾車加起來能值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貨物即便損失也賠得起,不敢說無關痛癢但絕不至于傷及元氣,賬房先生是好心,生怕小劉掌櫃第一次出遠門到涼州做生意就失了手,回去以後沒有辦法跟岳丈大人交代,說是一個女婿半個兒,畢竟比不得親生血脈。

再者,年邁受不得顛簸的老先生,也實在不願意接下來的一路上都坐在拉貨的馬車上,當然還是能坐在隔住風沙的車廂里泡茶養神更舒服,要知道他老人家在朔陽城這麼些年,都是深得老掌櫃信重敬之如賓的人物,沒吃過多少風餐露宿的苦頭。

十數名隨行護衛都已經披掛整齊準備動身,年輕東家卻還在驟雨莊側門外拽著陳無雙不肯松手,極力想要讓這位拿他當朋友看待的觀星樓主同行,好話說了一炷香時間,少年只是笑而不語。

陳無雙很喜歡這種朋友之間相處起來絮絮叨叨的溫情,要是放在平日,那姓秦的漢子早就不耐煩出言催促東家盡快上路,可此時馬三爺和楊壽潼兩個涼州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在一旁等著,他反而希望東家嘴里的詞能多說一陣子,若是磨蹭到天黑再住一晚那就最好不過。

可惜,年輕東家知道陳無雙打定了的主意就誰也攔不住,最後只好遺憾地嘆息一聲。

陳無雙伸手很是親昵得拍了拍劉小哥肩膀,囑咐道︰「涼州現在的局面你一路上也都看到了,這一趟生意收了尾,回去告訴你老丈人,盛世古董亂世黃金,越是兵荒馬亂的時候越容易掙銀子,問問他還有沒有再進涼州的膽子。」

年輕東家立刻就意識到他眼前飛黃騰達的機會,也想到了關鍵所在,猶豫著問道︰「那我先替岳丈大人問公•••朋友一句,您什麼時候會離開涼州?」

陳無雙哈哈大笑,「這可說不準吶,其實我在不在涼州不重要。你既然這麼問,看來劉老頭以後多半會把這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買賣交給你,這是好事。來,給你引見一下我四叔,有他在涼州一天,你的商隊就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馬三爺身形魁梧好似天神,腦袋幾乎要頂到驟雨莊的側門門楣,劉小哥想不注意到他都不容易,只是沒想到此人會是陳無雙的四叔,忙不迭上前見禮,恭恭敬敬口稱四爺,心里卻在疑惑,這位想來就是當朝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陳季淳,瞧這副模樣哪里像個清貴文官,難怪傳言中都說他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只不過他為何不在朝堂而在涼州?

「我姓馬行三,你叫我四爺可不妥當。」馬三爺搖頭笑了聲,側身朝後攤開手掌,一名心月復立即從懷里模出一樣物件,雙手遞給自家幫主,馬三爺接在手里掂了掂,踏前兩步送給劉小哥,「尋常商隊拿到這件東西就夠當傳家寶了。你收好了它,以後在涼州境內遇上馬賊,拿出來給他們看一眼,即便他們有膽子搶了你的貨物,也決計不敢傷人性命。」

商隊重金請來的十數名護衛滿臉羨慕,姓秦的漢子更是緊盯著那東西不放,對這些以護送商隊掙錢謀生的修士而言,那東西無異于代表著日進斗金。

一直在旁沒有出聲的賬房老先生很快就回過味來,見年輕東家還愣著看那戴面具的,恨不得自己上前先接在手里再說,生怕他不知好歹為了所謂面子出言婉拒。

劉小哥一听這自稱姓馬的魁梧漢子不是陳家四爺,先是一愣,才雙手接過來那樣物件仔細端詳,東西雖然入手感覺頗為有些分量,但非金非石更不是玉器,而是用一塊沉甸甸不知名的深紫色木頭所雕刻成的一尊小巧老虎,趴著打盹的懶散模樣,看起來毫無百獸之王的威勢。

陳無雙神識略微一掃就心下了然,那尊老虎是按著蘇慕仙所豢養的那頭凶威方熾的黑虎所雕刻,倒真有五六分神似,卻不知道這物件在涼州大大小小幾十伙打家劫舍的馬賊中名氣極大,笑道︰「好了,再磨蹭下去就耽誤了今日路程,說不準我還會比你早到楊柳城,有的是以後見面的機會,快走快走,路上萬事小心。」

劉小哥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馬車,姓秦的漢子跟門前相送的幾人拱了拱手,昨夜跟東家說好的那五十兩銀子的謝意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手了,轉身喝令一聲,十數名護衛利落上馬,護著幾駕馬車往西北方向而去。

商隊走出去很遠,姓秦的漢子才湊到車廂外,隔著窗簾低聲喚了句東家,等劉小哥掀開簾子,才問道︰「東家可知道剛才那位送你東西的是誰?」

要是平日里,以劉小哥的機靈伶俐早就能想到馬三爺的身份,可一來與陳無雙在門前分別本就心緒凌亂百感交集,二來先入為主把那魁梧漢子當成了司天監陳家四爺,上車以後猜出幾分端倪的賬房先生生怕修士耳聰目明又還沒來得及出言提醒,這時候有此一問,劉小哥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禁立刻瞪大了眼楮。

姓馬,行三。

這趟生意既然要在涼州地面上行走,劉小哥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早就提前探听過,傳言中那位身在大漠卻能號令涼州綠林道上所有馬賊的大人物,可不就是叫做馬三?

手里把玩著的那樣物件頓時重逾千斤,劉小哥低下頭左看右看,喃喃道︰「真是夠當傳家寶了。」

陳無雙在門前站了許久,直到再听不見馬蹄聲,才返身進門回了莊子。

馬三爺有些不理解,以陳無雙在朝堂或者江湖的名聲和地位,為何會對區區一個沒有半點修為的生意人如此看重,但這些話他不會問出口,只問道︰「咱們何時動身?」

少年背著雙手慢慢在莊子里踱步,「我還要再揣摩揣摩莊子上這套劍法,四叔不必管我。商隊留下的那頭毛驢盡管殺了吃肉,不過得煩勞楊莊主準備一匹好馬,喂好草料,今日夜深就走。」

楊壽潼跟大漠馬幫關系親近,驟雨莊上自然有的是善于奔襲的涼州好馬,當下痛快答應,倒不敢真把那頭毛驢宰了吃肉,他為人處世從來極有分寸,陳無雙帶來的就是只螞蚱那也是司天監的螞蚱,即便給那頭毛驢養老送終又能多花幾兩銀子?

馬三這樣徹頭徹尾的江湖人最重知恩圖報,十余年來始終為花千川的死耿耿于懷,遺憾沒能報答花二爺當年對他的恩情,也知道十二品境界的蘇慕仙至今還對他高看一眼的原因,多半是看在花千川曾與馬三交厚的情面上愛屋及烏,就想著把這份恩情都報在陳無雙身上,自然對他的任何交代都不會有半分異議。

魁梧漢子低頭湊在楊壽潼一側耳語幾句,讓他約束好莊子上的奴僕雜役,不要打擾了陳無雙參悟那套寧退之留下的劍法,然後又吩咐兩名心月復遠遠在四周戒備,雖說馬三自己也不大相信少年能在兩日之內再度頓悟,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司天監嫡傳弟子的事情誰能說得準,萬一要是再次頓悟了,有不懷好意的人從旁窺伺就極為危險。

江湖上人心險惡,可不是誰都能有馬三爺做人的底線。

陳無雙身後很快就空無一人,他順著莊子上橫平豎直的路徑閑庭信步走走停停,偶爾在某一幅劍法招式圖畫之前駐足也不會太久,只是在心里暗自推演,這一招與其余四百二十六幅畫中的哪一招能夠更自然地餃接起來。

將近一個時辰,陳無雙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套劍法有兩個不合常理之處,一是圖畫中的任何招式似乎都能跟另外四百二十六招餃接起來,換而言之,他根本沒辦法從中找出到底哪一招是起手勢哪一招是收劍勢,還是那個頓悟是從識海中所見到的圓,隨處可為首又隨處可為尾,只不過有的招式上下餃接天衣無縫理所當然,有的招式則暗藏變化稍有遲滯。

說是遲滯阻澀,陳無雙卻覺得這似乎是寧退之在自創這套劍法時,故意留下的破綻,對敵時故意示之以弱漏個破綻是江湖修士習以為常的手段,但是這也就是第二個不合常理之處。

不管是劍修、刀修還是少見的槍修等等,修行終究是殊途同歸的事情,修成二境有了以真氣御使兵刃的本事,再對敵廝殺時就都會放棄劍法、刀法,畢竟御劍術可以放長擊遠傷敵于十丈以外,誰還會再依賴劍法?

如此一來,故意在劍法中留出破綻就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之所以認為這是寧退之有意為之,是因為陳無雙在偶爾兩招之間的遲滯中發覺,盡管招式動作餃接起來稍顯笨拙費勁,但如果運用真氣的話,氣息之流轉卻極為連貫,一氣呵成,這就不能不說是極有意思了。

如果有個剛剛接觸劍道的孩子,比如拜劍山結穗人嚴安為師之前的唐見虎,以這套劍法作為入門根基,經年累月養成真氣流轉如大江大河連綿不絕的氣機,習慣成自然默化成百川歸海,等修成二境、三境、四境乃至五境,一路始終都會比同境界修士走在前面幾步。

還不僅如此,以陳無雙而今在劍意蘊養上的成就,都推演不出這般從頭練下去會有何等妙用,只知道這是通往璀璨劍道的一條步步登高且後勁十足的小路,不由搖頭連連贊嘆。

贊是贊寧退之的天賦,難怪被蘇慕仙看做是最為聰慧的弟子,這等資質可謂得天獨厚。

嘆則是嘆自己來得晚了,要是第一次出京的時候,在去南疆接引天地靈氣之前先到驟雨莊見到這一套劍法,興許現在的實力會更上一層樓,遺憾歸遺憾,陳無雙也明白天下好事不可能都被他一人佔盡。

特意留出一天時間來好好揣摩這四百二十七幅圖畫,陳無雙想的就是能在短時間內先將這套劍法死記硬背下來,不敢奢求融會貫通,記在心里以後就有的是時間慢慢體味,等未來有了子嗣或者弟子也好傳下去,不枉費寧退之一番用心良苦。

听張正言讀幾遍《春秋》就能通篇背誦下來的陳無雙,盡管沒有賈康年那般過目不忘的本事,單論記性倒也能算是中上之姿,再加上自己從數次死里逃生中悟出來的劍道,直至夕陽西下,五六個時辰里看似走馬觀花,其實已經能大體記住所有招式的變化。

尤其是上下餃接稍有遲疑阻澀的招式,更是記得清清楚楚,在他看來,這或許就是其中最為關鍵的地方,唯一暫且可以當做是證據的,是陳無雙不相信如寧退之那種創出這套劍法的人,會疏忽到連里面的缺陷都不自知。

看完最後一幅畫,陳無雙剛好走到驟雨莊前廳門前,楊壽潼早就擺好了滿滿當當一桌子酒菜,肚子里饞蟲作怪的馬三爺望眼欲穿,少年這才感覺到有些饑餓,劍法可當不得飽,于是欣然摘下臉上面具信步走進前廳。

馬三爺那兩名心月復這回是不敢再與幫主同席了,要了兩壇酒幾碟小菜,縱身躍上前廳屋頂,目光只好能俯瞰大半個驟雨莊,當慣了馬賊的,當然知道什麼地方最適合望風。

陳無雙把面具輕輕放在桌上,笑道︰「今夜我與四叔離去之後,就得看楊莊主手段了,以你四境七品的修為只要肯浪子回頭,想來令尊也不會再輕視,知道楊莊主胸有錦繡,可還是想多嘴再囑咐兩句,此事不能操之過急,得找機會合情合理搭上謝逸塵才好。」

楊壽潼知道這件事辦得好壞直接關系到自己前程,慎重答應道︰「公子放心,就按您昨天的意思行事,文火慢炖熬一鍋好湯。」

馬三爺抬頭好像是要說什麼,話沒出口又咽了下去,拍開酒壇親自給三人各自斟了一碗。

陳無雙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卻沒有多問,指著桌上的面具繼續道︰「楊莊主看清楚這張面具,如有必要的話你自己在上面留個記號也行,到時候我會讓人拿著面具來找你,見此索命惡鬼如同見我一樣,那就是該動手的時機到了。」

楊壽潼微作猶豫,為策萬全還是告罪一聲,起身拿著那張面具匆匆往前廳外面走,顯然是想到了在面具上做記號的隱晦辦法,倒不是信不過馬三爺,而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行事。

馬三爺不以為意,輕聲道︰「公子•••」

陳無雙擺擺手,勸道︰「四叔是我長輩,怎麼公子長公子短的,听著生分。」

馬三重重拍了兩下桌面,碗跳盤顫,「無雙,你這脾氣也像極了二爺,甚好!」隨即立刻壓低聲音,嘿笑道︰「有件事情,辭雲跟我去清涼山與謝逸塵談買賣的時候,借機進過那座法華寺,里面的情況模了個七七八八,不過姓謝的謹慎小心,住處周圍就是那死戰不退的撥雲營,這步先手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得上。」

陳無雙哈哈大笑,「四叔這一步先手可勝過我那臭棋簍子四師叔了,怎麼用不上?撥雲營•••且讓四叔瞧瞧公子爺手段,撥開雲霧見月明的可不是他謝逸塵!」

西邊天邊,有紫紅晚霞如燎原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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