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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好走,不送

不知西河派為何物的陳無雙生平只認識兩個道士,一個自然是想要以道家撒豆成兵之術,守住北境城牆來贏下第二局的孫澄音,另一個則是以前在京都花天酒地時,認識的一個名為無病的中年人。

興許是覺著自己無片瓦遮身的落魄處境會令先祖蒙羞,那中年道士自始至終不肯說出姓氏,天氣不錯的日子常支起一張打著三四個顏色各異補丁的棚子,坐在坊市熱鬧街角以給人看相測字掙幾個銅板為生,飽一頓餓一頓的勉強度日,有沒有真本事不好說,蒙人的時候倒真有些舌燦蓮花的意思,每回見著司天監這位貴不可言的嫡傳弟子都喜不自勝,大核桃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丫鬟說,那不過就是個一踫見公子爺就撿著過年的話胡扯一通的無賴,一雙色眯眯直往女子胸脯上瞄的眼楮最是可惡。

突兀出現在少年進宮路上的老道士跟孫澄音和無病都不一樣,陳無雙之所以能很快確定徐守一沒有惡意,是因為身邊的通靈凶獸對氣息感知最為敏銳,剛跟來者不善的蕭靜嵐打了個照面就毫不掩飾敵意,而見著眼前一看就知道日子過得清苦的老道士,卻一反常態地安穩下來。

兵部員外郎的想法跟少年不同,一方面是他接到的旨意本來就只是要攔住陳無雙去保和殿,五月初一不是大朝會,近些日子首輔楊公又鐵了心要做一尊啞巴泥胎,幾乎不在殿上開口議事,所以朝會不出意外會進行得很快,能拖一陣子最好,大家都省得麻煩。

另一個方面,有十一品修為在身而名聲不顯的蕭靜嵐,是藝高人膽大,即便對方是蠢蠢欲動的鷹潭山掌教,他也不擔心會傷及自己,反而很有興致想看看老道士能使出來什麼手段,再者就是想著模清楚所謂西河派的底細,也好判斷這個沒听說過的道家門派是不是司天監的底牌之一。

見蕭靜嵐一副不以為意的戲謔神情,老道士也不惱怒,緩緩往西退出去四五丈距離站定,朝黑虎一招手,從來只唯蘇慕仙之命是從的凶獸居然乖乖走到他身側趴下,這一幕讓陳無雙登時收起心中輕視,最起碼那個會折紙鶴的年輕道士沒有這等能耐,要拼力去接蕭靜嵐一劍在所難免,本該緊張慎重的少年卻對老道士生出濃厚興趣來,散出神識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即將交手的兩個修士,一人身後是大周景禎皇帝,一人身後是司天監觀星樓,但此時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似乎今日京都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徐守一。

老道士布陣的手法跟邋遢老頭大相徑庭,被黑鐵山崖的黑衣老婦以及駐仙山趙靈琦等人追殺得狼狽逃竄時,常半仙曾經不只一次施展過障眼法的手段,他自己說過兩次,卦師一脈的傳承因多年前一場變故而遺失多半,很多法門都遺憾失傳了,布陣要麼是靠不知道從哪里撿回來的一堆黑色小石子當法器,要麼就是那六枚珍之如命的承天通寶,反正手法都差不多,看似隨意揚手一丟,陣法也就隨之而成了,跟現在的徐守一相比,如同兒戲。

把黑虎叫到身邊,老道士從背後掏出一尊黯淡無光的古舊雙耳香爐,通體是錫制,器型簡單且沒有任何浮雕圖紋,底部三足,其中有一足中間依稀可見焊接痕跡,顯而易見,是斷折之後又重新融接起來的,可惜這人的手藝實在很差勁,若是把香爐放在桌上,肯定會朝一側傾斜。

好在徐守一並沒有打算把香爐擱在地上出丑,信手輕輕一拋,那尊看賣相就知道不值幾十文銅板的香爐,竟憑空懸在他身前,位置大概在老道士鎖骨以下,而後又從袖子里模出三根紅色線香,十指交纏,以一種奇怪的手訣捏住線香,撅起嘴輕輕吹了口氣,線香無火自燃。

三番兩次見過孫澄音顯擺術法的陳無雙已經有些習以為常,可終于繃不住平靜表情的蕭靜嵐臉上卻有了詫異之色,隔空御物不算稀奇,但凡成就二境的修士都有此能,奇就奇在他愣是沒察覺老道士身上有任何真氣波動的痕跡,換而言之,徐守一沒用半點真氣修為,就讓香爐浮在虛空。

恭敬將手中三支線香插進香爐,老道士雙手各掐不同的手訣交叉在胸前,低頭朝香爐施禮之後,又探手進懷里掏出一把大米,抖手一撒,米粒居然直上五丈高,隨即如雨點般降落,劃出不知多少道轉折弧線,正好落成一個將陳無雙、蕭靜嵐圍在里面的圓形,笑道︰「兩位既然都認可貧道在此做個見證,總不至于血濺五步,不如由貧道定個兩不相幫的規矩,員外郎若是一劍將無雙公子逼出此圓範圍便算勝,反之則為敗,意下如何?」

陳無雙沒有說話,但嘴角有了淺淺笑意,老道士布陣的方式跟獨臂修士顧知恆使用山河鼎時頗為相似,如今那尊同樣是三足的香爐被白行樸送給許家小侯爺當了見面禮,正愁不知道怎麼祭煉,康樂侯眼下跟自己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不管這一劍能不能接得住,之後都得把徐守一留下,最好能使法子讓他心甘情願去雲州百花山莊一趟。

蕭靜嵐微一挑眉,他心里的想法跟陳無雙如出一轍,大周正值存亡之秋,陛下殫精竭慮求賢若渴,這老道士的本事連自己都看不透,興許帶回宮里就會變成天家的一大臂助。

陳無雙緩緩抽出腰間焦骨牡丹,空著的左手則掐了個懶散劍訣,指間有意無意拂在儲物玉佩上,不再拿越秀縣子的爵位和身上蟒袍壓從五品的員外郎,而是照江湖規矩笑問道︰「蕭前輩,還不出劍更待何時?」

春風得意的員外郎默然點頭,看著初生牛犢不怕虎般、面對十一品劍修七成修為的一劍而毫無懼色的少年,恍惚想起,蕭某十七八歲年紀時只知道每日讀書四個時辰、練劍四個時辰,三十余年如一日支撐他走到現在的,就是心里一股子不服輸的倔強,想在江湖、朝堂上都獨佔鰲頭,做世上千年未有的文武雙全第一人,可惜,到頭來兩只腳都沒踏上最高處。

也好。

這一劍之後,朝堂和江湖都會記住蕭靜嵐這個名字。

他的動作很慢,右手不是握住劍柄,而是以掌心貼附劍鍔,中指、食指彎曲扣住劍鞘兩側,陳家幼麟再是舉世無雙,也不過區區四境七品,不夠資格讓他拔劍。

隨著員外郎輕輕吐出一口氣,整個人的氣勢頃刻間攀上巔峰,陳無雙心里一跳,直到自己親身面對這樣一位當世屈指可數的劍修,才能清晰體會到七品境界跟十一品境界之間的差距,北境城牆外斬殺三名妖族時看似風光無限,其實他想催動自身氣機攀升至最高處,需要一個鴻漸于陸的過程不斷配合呼吸、劍意,積百川而為海,但蕭靜嵐完全是一蹴而就。

棲鞘長劍斜指東方天際剛要露頭的朝陽,當第一縷光穿越千里萬里照到京都,腳下半步未動的蕭靜嵐陡然當胸刺出一劍,霎時噴涌而出的真氣好似雲瀾江上勝過萬馬奔騰的一線天大潮,僅僅是七成修為而已,甚至蕭靜嵐還可以留了變招余力,萬一陳無雙接不下來的話能及時收手,不至于將陛下暫時不想殺的少年斬殺于此。

饒是如此,陳無雙也只覺周身方圓百里,仿佛只剩下銳利劍氣呼嘯破空聲。

所幸他早就想好了對策,在蕭靜嵐出手的同時,少年不進反退踏前一步,左手指間在儲物玉佩上一抹而過,守拙劍廬丁尋橋所贈的四柄天品長劍,除了那柄蚍蜉在蘇慕仙手里,其余三柄陡然激射而出,在兩人之間

首尾相連成一條直線,率先迎向蕭靜嵐劍氣。

站著觀戰的老道士嘴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驚咦,道行這種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果蕭靜嵐要殺陳無雙,他一個落魄門派的道士就算把自己搭進去也攔不住,可員外郎只出一劍,哪怕陳無雙修為沒踏足四境,他也有七八成把握能保住少年不死,只是的確沒想到,會在陳無雙身上見著以氣御劍的手段。

粗略一算,江湖上把以劍御氣稱為御劍術,至少是從大周開國時起。

早就料到那三柄天品長劍不可能輕易化解蕭靜嵐劍氣,陳無雙之後僅做了一件事,將體內九成真氣盡數灌注于手中焦骨牡丹上,劍山幻境里逢春公親自交給他的那柄長劍瞬間炸亮成一道青色長虹,少年似乎是要把心里的憋屈都吼出來才罷休,聲音高亢到嗓子一陣發癢,仍是把那句話完完整整喊了出來︰「地獄十八層,一劍破十七!」

黑虎撩起眼皮一瞥,滿是不屑。

果然,那三柄以神識駕馭的天品長劍,接連被蕭靜嵐的劍氣勢如破竹般蕩開,只抵消了不到三成威勢,陳無雙話音剛落,整個人隨著長劍一挺的力道重重踏地三步,硬生生把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踩出來三個由淺及深的腳印。

孤注一擲的少年只覺被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驚得心神險些失守,而後就是不受控制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胸膛好似被從北境城牆上丟下去的沉重石塊狠狠砸中,倒退的速度遠超往前踏出的三步可比。

徐守一身前的香爐也如中重擊般劇烈搖晃,裊裊而上的青煙剎那暈開一片,老道士悶哼一聲,雙腳在堅硬路面上,下沉半寸。

陳無雙還是低估了十一品劍修的本事,他能猜到蕭靜嵐這一劍絕非像他所說一樣是七成修為,盡管手段盡出,還是擋不下來對方一招,好在員外郎見他身形被擊飛就立即收了力道,讀書人總歸有讀書人的驕傲,不願意趁機痛打落水狗。

眼見少年就要飛出老道士用一把大米畫地為牢的圓圈,形勢卻突然有了逆轉,陳無雙憑先前一式劍十七只使九成真氣,為的就是把僅剩的一成留作此時用,不顧胸月復之間內髒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感覺肆虐,探花郎強行在倒飛的過程中擰轉身形,用盡最後一絲真氣,顫顫哀鳴不止的焦骨牡丹劍尖射出一道青色劍氣。

那道青冥劍氣,在陳無雙摔倒在圓圈以外之前,率先重重擊中地面,借這一劍,少年止不住去勢的身體再次硬生生受了反噬力道,短暫在半空中遲滯一下,不再往後,直直朝身下地面摔去。

老道士忽然左腳腳尖偏向北方,已然磨得很薄的鞋底子在地面上輕輕一搓,大米形成的圓圈就悄然整個朝北挪了兩尺有余,蕭靜嵐皺眉瞥了他一眼,徐守一卻裝作沒看見,呵呵笑著隨手揮滅香爐里的三支線香。

焦骨牡丹月兌手而出,摔落在圓圈之外。

口鼻中盡是鮮血的陳無雙,恰好摔落在圓圈以里。

繡著白鷳的綠色五品文官官袍上不見任何褶皺,蕭靜嵐默然看了勉強坐起來扯著袖子擦去嘴角血跡的少年片刻,深呼吸一口氣,握著佩劍的右手一緊,旋即一松,轉過身朝宮城方向緩緩邁步,「探花郎受了內傷,且真氣耗盡,前面路上應該還會有人攔你,是進是退好自為之,蕭某告辭。」

陳無雙虛弱地笑了兩聲,模出幾粒能迅速恢復真氣的丹藥塞進嘴里,踉蹌著起身撿回焦骨牡丹,朝蕭靜嵐的背影輕聲喃喃道︰「好走,不送。」

老道士收好香爐,拿袖子遮著臉吐出一口浴血,抬頭看看天色,寅時快要快去了。

朝會,是在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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