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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最後一雙布鞋上的窟窿

許是東臨滄海的緣故,一進江州就能感覺到陣陣涼風里帶著濕咸味道,抬頭就是朵朵白雲,遠比雲州天南蒸籠一樣的天氣讓人覺得舒服。

自從不惜破戒也要全力相助大周太祖李向的那位了然神僧率白馬禪寺僧眾圍困江州,強按下道家祖庭頭顱,這一千余年來道家幾乎銷聲匿跡,反倒是不少供奉佛祖的寺廟庵堂各自有名聲,尤其是江州撫安城南一座觀音庵,據說求子最是靈驗,一年到頭乘坐者馬車而來的貴人家眷摩肩擦踵,在有瑞獸麒麟護駕的送子觀音法像前虔誠進香,母憑子貴,誰都想生個大胖小子,好讓自己在府里的日子好過一些。

直到今年春,隨著南疆十萬大山里凶獸即將越過劍山而出的消息不脛而走,險些被人忘卻的鷹潭山才有了香火逐漸恢復的跡象,每日里想著上山求三清祖師庇護的人越來越多,原先信佛的百姓听說山上的道長們願意劃出一塊地來供善信香客居住,立刻就抓住了這根能救命的稻草,往道觀里跑的比回家還勤,恨不得磕幾個頭就能跟道長們換一間茅屋住。

「師兄,鷹潭山可比咱們鹿山瞧著氣派。」一老一少兩顆明晃晃的光頭混在人群中,從山腳往鷹潭山上爬,背著劍的小和尚被一眾香客怪異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裝作不以為意的沒話找話。

老和尚低頭看了眼小師弟腳上的布鞋,右腳大拇指處的鞋面被腳趾頭拱出來一個明顯的凸起,布面僅剩薄薄的一層撐著體面,眼見不用多久就會捅破成窟窿,搖頭笑道︰「道士們也穿布鞋,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你這麼大年紀穿著合腳的,等上了山師兄替你問一問。」

香客們打量兩個和尚的目光要麼是好奇要麼是鄙夷,瞧瞧,這倆人一看就是江湖上借著宣揚佛法的名義到處混吃混喝的主兒,那小和尚才多大歲數,頭頂就敢燙上六枚戒疤到處行走,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則更過分,頭上居然有十二枚戒疤,嘖嘖,裝成白馬禪寺四大神僧去窮鄉僻壤蒙騙些愚夫痴婦也就罷了,敢來鷹潭山上撒野?

小和尚只覺被人看得耳根都開始發燙,低著頭嗯了一聲,顧不得小心翼翼護住腳上的布鞋,加快腳步順著青石台階就往上疾走,恨不得能在山上找到一條無人知道的幽靜小路才好,老和尚偏不以為意,臉上始終帶著和煦笑意,見有人打量他,還會側身避在路旁,豎起單掌點頭行禮,歉意地口稱老僧腿腳慢,施主若是心急且請先行。

空空高僧見老和尚走得不心急,只好走一段就站在路邊搓著衣角氣呼呼等一會兒,沒人認出身份的空相神僧則興致盎然地邊走邊看鷹潭山幽靜景致,前朝道家香火鼎盛時也曾有青衣弟子無數,還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說法,鷹潭山雖僅被列為排名稍顯靠後的第二十六福地,但歷代掌教無一例外都被前朝加封為號稱羽衣卿相的國師,自此一躍成為所有流派道士都要瞻仰的道家祖庭,聲勢甚至要比為大周立下顯赫功勛的白馬禪寺還要盛大。

鷹潭山佔地要比鹿山大得多,原本山上有大大小小數十座道觀,可惜千余年間的式微讓很多規模小一些的道觀逐漸後繼無人斷了香火傳承,鐘小庚這位所謂的道家祖庭掌教,其實並不是像空相神僧一樣是單獨一個門派的主事人,而是有前朝皇帝御筆親書的「永掌天下道教事」,他已然可以看做是人丁稀薄的所有道家門派掌門,不過嚴格來說,鐘小庚這一脈的確是修習五雷正法的道家正統。

香客們分不清道教內部還有正一、全真之分,更不知道還有龍門派、丹鼎派、符派等等二三十種派別,只是近些日子听山上容光煥發的道長們說的多了,才知道道家鷹潭山之所以被譽為道家祖庭正是因為其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路旁枝葉茂密到遮擋住陽光的山林里,偶爾能見著有恬靜無為的道士,空相神僧踫到有慢吞吞演練一套韻味悠長拳法的,就會默然駐足含笑觀看一會兒,也有捧著一冊紙張泛黃的經書在樹下青石上輕聲誦讀的,小和尚側著耳朵听幾句,就覺得頭昏腦漲想要合眼瞌睡,道家修士誦經跟佛門弟子截然不同,字字句句拉長語調更像是在哼唱,調子三五句就是一個循環,毫無新意可言。

停停走走,總算過了半山腰那座刻著「

文官棄轎、武將下馬」的石碑,背著劍的小和尚撇嘴翻了個白眼,好大的口氣,就算空相師兄還是大周景禎朝國師的時候,鹿山上也從來沒有這種撐門面擺排場的規矩,听寺里曾跟隨師兄在京都講經的師佷們說,天子召集重臣商議國事的保和殿上,都有可以懸劍佩刀上殿的權臣,也有恩旨特許宮城騎馬的勛貴,如此看來,鷹潭山的架子比皇宮還大些。

這座石碑讓本來對道家祖庭了解極少的小和尚,沒來由就平添出幾分反感來。

過了石碑,空相神僧腳步頓了頓,四處打量一陣,不再領著小師弟繼續跟隨香客往山頂上爬,而是轉而往東面稀疏樹林里一拐,好像之前來過一樣在樹林里蹚出一條僻靜窄路,能見著有憨態可掬的小松鼠在樹枝上來回蹦跳,沒走多遠就听見潺潺水聲,再走兩炷香功夫,樹林先是越來越密,隨後又由密漸疏。

繞來繞去,小和尚就驚喜地發現一條清澈的山間溪流,抬頭看師兄走得很慢,跑到溪邊蹲下探著身子掬起一捧清水嘗了口,又涼又甜,忙不迭招呼空相解下水囊,把兩個水囊里的水都倒光,逆著溪流半沉在水里灌滿,「這水甜絲絲的,好喝。」

老和尚笑著等了他片刻,而後逆著水流繞到後山一條少有人知的小路繼續往上走,直到空空小高僧右腳上的布鞋終于捅破一個窟窿,才到了一座看上去年頭極為長久的小道觀,說道觀是因為門口掛著一面寫有「三清觀」的老舊牌匾,上面的字跡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觀字少了右半邊的見,要不是清字還能看清楚左側最下面的一點,多半要被識字不多的小和尚認作是三青觀。

隔著用竹子樹枝修補起來窟窿的院牆看,這座三清觀其實就是個小院落,門前打掃得很是干淨,左右各種著一棵杏樹,枝葉間有不少還未完全褪去青色的杏子,小和尚跳起來摘了一個,在僧袍上隨便擦了擦就咬,只嘗了一口就呸呸吐掉,皺著眉頭恨恨把杏子扔出去,酸的倒牙。

和尚不進道觀,空相站在敞開著的院門外靜靜不出聲,他的神識能察覺到院中坐北朝南姑且可以稱之為正殿的屋子里有五境修士的氣息,里面的人自然也早就知道門外有兩個跟鷹潭山格格不入的和尚,果然,空空剛把杏子扔出去,院子里就有了腳步聲。

穿了一身背後繡著八卦陰陽圖絳紫色尊貴道袍的鐘小庚緩緩走出門,稽手笑迎道︰「神僧遠道而來,貧道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小和尚有些詫異,這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嘴上說著神僧,話應該是對位列白馬禪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師兄說才對,卻不知為何連腳步帶眼神都是沖著自己而來,他再不知道對方身份,也能從那一身了不起的道袍上得知,這年紀比師兄差不了多少的老道士地位不低,一時間受寵若驚到不知所措,下意識抬頭去看空相師兄,卻見老和尚側身避到一旁,雙手合十低宣了一聲佛號。

鐘小庚走到近前,仔細端詳茫然不知該說什麼好的小和尚,目光在他身後背著的那柄劍上微微一頓,隨即嘆了口氣,這才轉身跟與「神僧」二字名符其實的空相見禮,「神僧此來,是為拿回白馬禪寺一千余年前留下的東西?」

空空高僧驀地一愣,听這意思是寺里有重要的東西放在鷹潭山,可他明明知道空相師兄此來,是為用練會的第二劍問一問鐘小庚如何看這座天下的歸屬才對,盡管他弄不懂為何一個老和尚、一個老道士就能決定大周的存亡,唔,還有那位不像十二品劍修的靖南公。

站在杏樹下的住持師兄笑著搖頭,示意空空把肩上的那柄劍解下來,小和尚很听話,解下包袱一層一層打開,把這柄將任平生佩劍砍出一個缺口的長劍雙手遞給空相,然後板板正正把灰布疊好揣在懷里,不管境界已然跌落到十品境界的師兄這一回是輸還是贏,待會兒還得把劍包起來背回白馬禪寺,借來的東西要記得還回去,好借好還才有再借不難,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完璧歸趙。

鐘小庚詫異地看向接過那柄劍去的老和尚,有些不解其意,道家修士中也有潛心修劍的,不過所用的御劍術跟江湖其他門派的劍修都有差別,沒听說過四大神僧里哪一位精研劍道,他甚至做好了要與空相以口舌說禪問道來辯佛

道之爭,好奇道︰「這是何意?」

老和尚模了模小和尚光頭,伸手指著他右腳和聲笑道︰「老僧帶著小師弟從白馬禪寺一路先到雲州越秀劍閣,再到鷹潭山,路途遙遠,磨破了好多雙鞋子。厚顏跟鐘掌教求一雙布鞋給他換上,總不能這幅樣子回鹿山。」

見鐘小庚聞聲低頭看向自己露著個窟窿的鞋子,小和尚頓時紅了臉,羞赧挪步把右腳藏到左腳後面,心里氣道,瞧瞧人家鷹潭山的掌教,光這身好看的紫色道袍就得值不少錢,誰家出門在外不都講究個臉面好看,師兄倒好,一把年紀了出門居然不帶盤纏,上回在越秀劍閣峰頂餓得肚子咕咕叫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這下又人丟到道家祖庭來了,合著師兄就滿江湖領著我出丑。

看出了小和尚的窘迫,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鐘小庚沒有說別的,點頭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時隔一千三百余年才來一次,山上有從未供奉過道家神像的屋舍,神僧不妨多住兩日,衣裳肥大些不要緊,鞋子穿著總得合腳才舒服,我讓人按小神僧的腳長去做幾雙布鞋,回去路上也好有個替換。」

空空抬起頭,上山時因為那一方石碑而對鷹潭山生出的反感,頓時蕩然無存,天真地笑著道了聲謝,忽然覺得老道士這身絳紫色道袍好像以前從哪里見過,盯著看了兩眼,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小和尚自打牙牙學語時就在白馬禪寺,生母是京都里富貴人家一個不值錢的丫鬟,府里老爺是個懼內的,喝醉酒跟她吹風一度之後,得知有了身孕就急忙拿一百兩銀子打發了她,那丫鬟本想著憑生了個男娃就能躍上枝頭做鳳凰,沒想到最終只換來身後一聲關門,哭了一場,有人勸她帶著個孩子不好再嫁人,無奈就把未滿周歲的孩子托人送去了鹿山,也是想讓他當個忘了狠心爹娘的出家人。

空空小高僧不是第一次踏出寺門,天氣好的時候偶爾也會在鹿山上亂轉,听呦呦鹿鳴,看黃葉遍野,山上隨處可見論輩分得跟他叫一聲師叔祖的和尚挑水打柴,倒也不怕遇著什麼危險,天氣實在太熱的時候,也有膽大的年輕和尚帶他去後山水潭里洗澡游泳,水潭里有一尺來長的青魚,還會噘著嘴湊過來搖頭擺尾,長到這麼大,確實是第一次走出鹿山,按理說,他應該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道袍才對。

老和尚左手提著劍,右手伸進懷里模出一卷畫軸,卻並沒有要打開的意思,語帶唏噓道︰「老僧手里這兩樣東西都不屬于白馬禪寺,劍是特意從京都陳家鎮國公府借來,畫是空法師弟在越秀劍閣得來的山河社稷圖,都得物歸原主。」

山河社稷圖是劍山開啟之前,鐘小庚親手交給孫澄音帶去越秀劍閣的東西,本想著以此物加上那柄當時還不知道鹿死誰手的卻邪劍,跟司天監嫡傳弟子陳無雙做一樁兩廂情願的買賣,縱然這卷畫軸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對司天監總歸是有些許用處的,沒想到那少年身邊有個能推演天機的十一品卦師,這才幾經波折最終落到了空法神僧手里。

「神僧說先去過越秀劍閣,見著任平生了?」鐘小庚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很復雜,上半張臉皺眉眯著眼楮,下半張臉嘴角卻好像有高深莫測的笑意。

老和尚輕輕把那卷畫軸放在杏樹的樹杈上,順手摘了個被陽光曬得通體泛黃的杏子,捏了捏覺得有些發軟不會太酸,又解上挎著的兩個酒囊,一並遞到小師弟手里,這才開口道︰「老僧修佛你修道,若是故弄玄虛打起機鋒來,沒有三天三夜想來說不出個結果,倒不如直言不諱了。」

鐘小庚點點頭,一拂袍袖,小和尚就驚訝看見有一張桌子從七八丈開外的屋舍里穩穩飛出院門,緊隨其後的還有三把藤椅,桌上擺著一壺早就泡好的溫茶和幾只茶杯,還有一盤洗得干干淨淨的桑葚,桌子落到杏樹下,風度如神仙的掌教伸手請兩個遠道而來的和尚坐下,「這茶是用鷹潭山上的泉水煮沸三滾才沖泡,葚子是貧道早晨剛采來的,很甜。」

小和尚很有規矩,等空相先伸手拈了一顆鮮女敕桑葚放進嘴里,自己才開始拿著吃。

「老僧練會了兩招劍法,第一劍叫做飼虎,僥幸勝了靖南公。第二劍叫做喂鷹,想著是要來問劍于鐘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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